
木 / 火 / 樂
第一眼看江小村,矮、黑、胖,一點都不起眼;第二眼看江小村,說話淡定、神態自若,好像有點看頭;等你有意識地第三眼看江小村,那他不是在唱歌就是在講和音樂相關的事,這時的江小村會散發出強大的氣場,牢牢吸引住每個人。
5月11日,在云南民族學會怒族研究會舉辦的2019在昆怒族“仙女節”活動現場,江小村和他組建的木火樂團作為首演嘉賓演唱了他創作的《怒族情歌》。歌聲一出,原本喧鬧的參與者大多靜坐下來,注視著臺上。“他們的歌,給這個活動賦予了靈魂。”我在現場聽到了這樣的評價。
在第二天的采訪中,江小村給了我更多信息,我發現前一日賦予活動靈魂的還有一位江家人——江小村的父親,江河澤。
在江小村的描述中,他父親是個傳奇式的人物,渾身散發著上世紀40年代生人特有的精神光輝,活躍在碧江縣(1986年撤并)的歷史中。
江河澤是福貢縣老姆登村較早的初中畢業生,是那時怒族人中少見的“文化人”。初中畢業,按分配,江河澤去了怒江州衛生局,負責掛號、收費等工作。這瑣碎而刻板的工作讓愛唱歌、愛跳舞的他很不如意,江小村用“這輩子不能這樣”的話重述了父親當時的感受。
中間變動的過程,江小村記得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父親從怒江州衛生局調到怒江州文工團,成了怒江版“烏蘭牧騎”——背籮宣傳隊的成員;1975年又調任到碧江縣文化局,成了縣里僅有的四名攝影師之一。“當時(碧江縣)會照相的人很少,公安局有一個法醫,宣傳部有一個,然后就是文化館里的我父親,街面上還有個照五分相的。”
人少,工作就龐雜。江河澤時常被借到其他單位,也因此有了很多的拍攝機會,涉足過人物肖像、重大歷史事件、怒族及傈僳族的習俗、山水風光、民間舞蹈等多種題材。江河澤的暗房在縣文化館內,江小村常常和父親泡在這里,昏暗的燈光下,嗅著濃濃的顯影水味,江小村見證了一張張記錄歷史的黑白照片,見證了這些照片登上《云南日報》《民族畫報》《茶花》等刊物,也見證了父親因其攝影作品的厚重被人尊稱為“先生”“怒族第一代攝影師”。
5月11日,“仙女節”活動現場的黑白照幾乎都是江河澤的作品。攝影對江河澤來說是一件有使命感的事,江小村說,江河澤一生拍下了幾萬張碧江縣的照片,“做了很多,做得很好”。

江河澤是怒江州的手風琴高手
“我父親現在來說是被攝影師的光芒擋住了手風琴演奏者的光芒。”話鋒一轉,江小村告訴我他父親還有“隱藏技能”,江河澤算是他那個年代怒江州演奏手風琴的第一撥人。除了手風琴,在背籮宣傳隊走村串巷的日子里,江河澤又以驚人的學習能力,學會了小提琴。一首《梁祝》在他的手下,能多出幾分凄美來。
江小村在初中時曾央求父親教他小提琴,可在江河澤看來,兒子該以學業為重,為了不干擾江小村的學業,他拒絕了兒子的要求。但另一邊,江河澤并不避諱在孩子們面前展現他對音樂的熱愛,每月總有一兩回,他會召集能唱歌、懂演奏的朋友們到家里開個“小型室內音樂會”。
江小村記得父親興致高時,還會拿出自家的雙卡錄音機,伴隨著吱吱吱的磁帶滾動聲記錄下他們自娛自樂的歌唱。“《敖包相會》《婚誓》《康定情歌》,這幾首唱得最多。”一般這時,江小村都在做著父親口里的“正事”,但“美好的東西會自己飄到耳朵里”。
父親越不教,江小村就越向往,他想盡各種辦法去了解音樂、接觸音樂。沒有吉他,就找人借;借不到,就在本子上畫上六根弦,練指法。初中畢業到師范,甚至之后的十多年時光,江小村就像只被蒙上眼的猛獸,沒人做指導,一路亂撞、一路猛跑。

火塘邊的演奏
“現在的小孩,天啊,小小的就知道什么是和弦。我當時最可憐、最悲哀,都是在自己瞎琢磨。”江小村很善于用比喻,他將自己音樂求知路比作繞成一團的頭發,從一個知識點到另一個知識點會浪費很多時間。
師范畢業后,江小村對音樂已經到了癡狂的狀態,幾乎琴不離手,“從下午七八點彈到夜里兩三點吧”。這個階段,江河澤會時不時給江小村一些指點,教教他彈小提琴、評評他的吉他指法。江河澤雖長于表演,卻缺少樂理知識,江小村感覺“父親也講不清了”。
“亞妞,想你想得慌,念你念得慌,唱著情歌等你來,口弦響起我要來……”這首《怒族情歌》含怒語和漢語兩種語言,演奏方式上混合了吉他、非洲鼓、達比亞(怒族四弦琴)、獨獨麗(怒族小短笛)等多種表演樂器。多元的呈現形式讓這首歌充滿了世界音樂的時尚感,同時,熟悉怒族歌曲的人一聽,都覺得“哦,對,這是怒族的歌曲。”
江小村在創作初期一直沉迷于民謠,他的民謠寫得很有感染力。“你見或不見,我就在那里”“我用一千朵野花,為你做花的衣裳”……2018年江小村的民謠被匯總到《小村的歌謠》專輯中,簡單的歌詞與旋律卻能表達出復雜而細膩的情感,不少人在網絡上留言“太好聽了”。
可如今,江小村碰到了和父親類似的事——他民謠的光芒被民族音樂掩蓋了,尤其是在2016年他改編的傈僳族歌曲《老虎與水獺》入選世界音樂網,并收入全球發行的合集《LOST IN CHINA》(迷走中國)后,大多數人提到他,都只會想到他的民族音樂。
江小村的民族音樂創作始自2000年,那年,他萌生了要做怒族文化、怒族音樂的想法。他不斷地試錯、不斷地學習,在寫了幾十首怒族歌曲的片段后,2006年,他終于寫下第一首完整的怒族歌曲——《怒族酒歌》。這首酒歌一出,很快就成了怒族人最愛的歌曲之一。
談及他的怒族歌曲為何被眾人認可,江小村拿出試錯六年的寶貴經驗,坦誠地告訴我,并非用怒語演唱的歌就是怒族歌曲,怒族歌曲必須要包含怒族文化的基因。他現在主要的創作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把原生態的東西進行打磨,聲音上拉長或剪短,整個靈魂不變,改變它的節奏和演唱形式。”“另一種是使用怒族傳統的音符和旋律,還是在怒族歌曲的盤子里,只是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再進行創作。”
相較而言,第二種創作方式難度更大。怒族歌曲最常用的旋律和音符為“嗦哆喏嗦”,要以此為基礎進行創作,會生出很多的限制性條件。“很多人上不了道,我們寫的歌有怒族的音樂色彩、符號和密碼,這是我近20年的沉淀和學習才能達到的。”
6月11日,成立五年的木火樂團將發行他們的第一張專輯《怒之器》。給專輯取名的過程不是很順利,江小村、樂隊成員與制作公司來回溝通了好幾次,最終決定采用江小村的微信名——“怒之器”。
“怒之器”從字面解釋簡單,就是要成長為怒族中能成大器之人。但“大器”二字,從來不是一天寫就的。
《怒族酒歌》的誕生讓江小村在音樂層面獲得了自信,他知道自己有了一把屬于自己的音樂之劍。同時,在怒族同胞對此曲盛贊中,他感受了隱憂,“我們怒族的歌最少了,唱唱就沒得唱了,我必須要多寫。”他父親記錄、傳承民族文化的使命感,在他心里也扎下了根。
創作的時間越久,江小村越發意識到他的音樂之根在怒族文化中,他決定回到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怒族文化中,沉淀下來去感受。江小村重新走遍父親走過的村寨,用心去聽怒族長輩們的吟唱、學怒族長輩們的表演、研究怒族的文化與歷史。他細致到能聽出怒族在云南三次遷徙的古歌中,怒族祖先有不同的心境:“第一次是被迫的,第二次是為了生存,第三次是開心的。”
沉淀讓作品獲得了厚重感,在《怒之器》的專輯里,江小村特別創作了一首《怒族六十四代家譜》,用幾近于游吟的方式,一聲聲地呼喚祖先。在他的演唱中,每一個名字都被賦予了力量,撞擊著聽眾的心。
2016年后,江小村的民謠發生了一些變化,孤獨的元素少了,溫暖的元素多了。這年,他迎娶了妻子張曉慧,并喜得一子——江子原。同年,張曉慧加入了木火樂團,并開始在江小村的指導下學習達比亞。共同的追求、共同的喜好,讓這個家時時都充滿了音樂。“我坐一邊,她坐一邊,吉他、手鼓、達比亞、獨獨麗,客廳、臥室,到處都有樂器。娃娃就在旁邊亂跑。”
江子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成長,一早就有了自己的音樂喜好。一開始他非得聽著《老虎與水獺》才能睡著;最近幾個月,他又喜歡上了《亞妞》。“我背著他,手機夾在背巾里,放三四遍他就睡著了。”
江子原一歲五個月時,江小村發了一條朋友圈,視頻中的江子原捧著尤克里里(夏威夷小吉他),指彈的動作有模有樣。江小村寫道,兒子表演的曲目是“不完整的旋律”。江小村做民族音樂,到現在已經“做了很多,做得很好”。但他仍覺得他的民族音樂尚不完美,他希望在他這代、他兒子這代,能出現更多的民族音樂創作者,和他家一起,唱民族的歌曲,講民族的文化。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云南各地家教家風諺語
母親像太陽一樣溫暖,父親像月亮一樣明亮。——怒族·怒江州
好學之人樣樣都有學場,懶學之人樣樣都無心腸。——彝族·昆明市
藝多有好處,學多不脹肚。——漢族·昆明市
要學唱歌到老人面前去,要想砍柴到森林里面去。——哈尼族·西雙版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