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雷峰塔》里的中國古代神話意象

⊙楊 杰［麗水學(xué)院民族學(xué)院， 浙江 麗水 323000］

一、前言

從張愛玲與宋氏夫婦的通信可知，1957年至1964年間，張愛玲寫作了兩卷本長篇英文小說《雷峰塔》 （The Fall of the Pagoda）和《易經(jīng)》 （The Book of Change），主要取材于她本人前半生的人生經(jīng)歷。《雷峰塔》本是《易經(jīng)》的一部分，張愛玲嫌《易經(jīng)》太長，就將前半本命名為《雷峰塔》。這兩本小說，張愛玲都寫得有滋有味且?guī)в泻軓?qiáng)的自傳體色彩，主要情節(jié)幾乎與她前期的散文重合。作為她初到美國時的試啼之作，可以試想她賦予了多少希望。張愛玲一直渴望成為像林語堂一樣受外國歡迎的作家，林語堂小說里充滿了合乎外國人“期待視野”的中國文化元素，而在這兩本用英文寫成的書里，我們也可以找到許多張愛玲式的中國文化詮釋，這些中國文化的詮釋奇特又夸張，充滿了每個章節(jié)。

“張愛玲也有意夸張小說的異國情調(diào)，刻意給筆下的人物取些中國風(fēng)的英文名字，像是‘榆溪’（Elm Brook）和‘柔柳’（Pussy Willow）等；又突出諸如納妾和裹小腳之類的東方主義式奇觀題材。小說的名字《雷峰塔》搬演中國家喻戶曉的白蛇傳說更不在話下”。在這些“夸張”的“異國情調(diào)”里，又尤以中國古代神話意象占據(jù)小說大部分的篇幅。《雷峰塔》各章節(jié)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神話故事，大篇幅出現(xiàn)的有“白蛇傳”“投胎轉(zhuǎn)世”“莊周夢蝶”，也有一筆帶過黏合在文本里的傳說故事，如“走陰人”“目蓮救母”“海螺姑娘”“女媧伏羲”“為虎作倀”。張愛玲在小說中使用的比喻也著墨了古代神話色彩，她形容父親榆溪和姨太太老七抽鴉片時像“牛魔王與鐵扇公主”，老媽子何干綁頭發(fā)時嘴里咬著一段紅絨繩“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盡的女人的舌頭”，弟弟陵長大后仍不改小時候的脾氣“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而母親則“像是神仙教母”，“像神仙，來到人間一趟，又回到天庭去”。

其實中國古代神話意象不止出現(xiàn)于《雷峰塔》，在張愛玲其他小說里也有涉及。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寫到巴黎那個妓女從頭上把衣服套下去時，她似乎突然變了，就好像《聊齋志異》里的畫皮一樣；而《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梁太太，有時候也很像《白蛇傳》里的白蛇，而薇龍就是她的侍婢”。

張愛玲在小說中有意無意地運用了古代神話，這是她優(yōu)渥的古典文學(xué)素養(yǎng)的體現(xiàn)，這些古代神話意象或完整或零散地出現(xiàn)在敘事里，作為“古老的記憶”，產(chǎn)生一種“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的“騷動”和“斗爭”。“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時時發(fā)現(xiàn)尷尬的不和諧，因而產(chǎn)生了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rèn)真而未有名目的斗爭。”

由于《雷峰塔》具有很強(qiáng)的自傳體色彩，這些意象是張愛玲反復(fù)書寫“自身敘事”的一部分。頻繁出現(xiàn)的神話意象在敘事中一步步將故事情節(jié)推向高潮，同時它們也是張愛玲在“參差的對照”創(chuàng)作觀下對中國古代文化和“新文學(xué)”所做的反思。

二、白蛇傳

《雷峰塔》的標(biāo)題來自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張愛玲寫給宋氏夫婦的信中說，“塔”指的就是《白蛇傳》里“永鎮(zhèn)白娘子”的雷峰塔。但《白蛇傳》在張愛玲其他創(chuàng)作中從未出現(xiàn)過，在《雷峰塔》里，《白蛇傳》也只是作為奶媽講給琵琶姐弟聽的故事出現(xiàn)了一次：

他們坐在月光下，等著另一陣清風(fēng)。秦干說了白蛇變成美麗的女人，嫁給年青書生的故事。

接著就引出雷峰塔倒了那年的俄國十月革命：

哪一年倒的？那時候我們還在上海。噯，就是志遠(yuǎn)說俄國老毛子殺了他們的皇帝的那一年。

再引出宣統(tǒng)帝退位的亂世：

“我們呢，我們只聽說宣統(tǒng)帝不坐龍廷了。”何干說，“不過好像是最近幾年才真的亂起來的。”“雷峰塔倒了，就是這原故。”葵花笑道。“有人看見白蛇么？”琵琶問道。“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雷峰塔倒了”的緣故是“宣統(tǒng)帝不坐龍廷”，它的倒塌是一種失序，象征亂世：“重點在于張愛玲和魯迅一樣，就著‘雷峰塔的倒掉’這個事件產(chǎn)生了一系列聯(lián)想——從陽具崇拜的瓦解到父權(quán)的坍塌，從傳統(tǒng)封建制度的壓迫到現(xiàn)代民族主義的霸權(quán)。”“雷峰塔倒了”“白蛇逃走了”也呼應(yīng)后文琵琶逃脫父親的囚禁：“對雷峰塔的指涉也為張愛玲自己那段遭到禁錮和僥幸逃脫的經(jīng)歷提供了一個有神話意味的潛文本。”

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里寫到《雷峰塔》因為是原書的前半部，是從兒童的觀點寫的，所以“太理想化、欠真實”?，而整本《雷峰塔》描寫了主人公琵琶從四歲到十八歲的所見所聞，故事的高潮就在第二十二章琵琶逃出父親家，因此“逃出雷峰塔”是琵琶生命歷程的轉(zhuǎn)折，而“雷峰塔倒了”則是亂世的象征和家族崩塌的隱喻。除此之外，張愛玲以“雷峰塔”作為書名，是否還有別的意義呢？“這一章寫《白蛇傳》的內(nèi)容在張愛玲自傳性質(zhì)的中文散文和創(chuàng)作中都未曾出現(xiàn)過。張在此援引一個具有鮮明的異國情調(diào)的傳說，也許是為了迎合英語世界的讀者。”王德威認(rèn)為張愛玲援引這樣一個“具有鮮明的異國情調(diào)的傳說”是有“迎合英語世界的讀者”的目的,而張愛玲本人對于讀者的態(tài)度一貫是“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以“雷峰塔”為書名，除了涵蓋小說內(nèi)容，或許也有出于吸引英語世界讀者眼球的目的。“《雷峰塔》取意何在？或許是象征著父權(quán)、封建舊時代的倒塌……歸結(jié)到底，《雷峰塔》與《易經(jīng)》形同《紅樓夢》民國版，續(xù)集，或后四十回。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遺老遺少和他們的兒女同舟一命，沉淪到底”。

在張愛玲的后期創(chuàng)作里，《雷峰塔》 《易經(jīng)》 《小團(tuán)圓》 《少帥》都是具有很強(qiáng)自傳色彩的小說，《雷峰塔》作為她對“自身故事”敘述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一種“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的感慨。

三、投胎轉(zhuǎn)世

琵琶對“投胎轉(zhuǎn)世”有著很強(qiáng)的向往，這引發(fā)了她對朝拜燒香的誠心，她不想下“地獄”，也不想上“天堂”，她只想“一次次投胎”，等待“美好的人生”。琵琶對于投胎轉(zhuǎn)世的認(rèn)知來自一個叫陶干的老媽子口中，當(dāng)她聽說了“走陰人”的故事，立刻對陰間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

琵琶把小板凳擺到老媽子的腳和闌干之間，生怕有一個字沒聽見。

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陶干還向琵琶講述可以通往陰間的酆都城和“目蓮救母”的傳說：

山西酆都城有個通陰司的門，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陰曹地府。……倒是有一個出來了，是個孝子，到陰曹地府去找他母親，所以才能出來。

投胎轉(zhuǎn)世的敘事承接的是琵琶的父親打嗎啡，陰森森的恐怖氣息承接父親注射嗎啡以后精神紊亂的自言自語，在秋雨傾瀉、天光暗淡的屋里，看起來尤為恐怖：

她先沒注意她父親坐在自己房間的陽臺上。穿著汗衫，傴僂著背，底下的兩只胳膊蒼白虛軟。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兩目直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琵琶總覺得他不在背書，是在說話。她很害怕，進(jìn)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聲嘩嘩。

打過嗎啡的父親在暗無天日的屋里自言自語，非常可怕。而抽鴉片的父親在聞著煙味長大的琵琶眼里，就顯得有些滑稽：

藍(lán)色的煙霧彌漫。兩個房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像個洞窟，住著半獸半神，牛魔王與鐵扇公主。

相較之下，琵琶的母親“很像是神仙教母”，夢幻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她母親總是來來去去，像神仙，來到人間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塵的時候就賞善罰惡，幾家歡樂幾家愁。

如果說父親的住所像是一場恐怖的“噩夢”，那母親的住所則“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不似人間”。父親的住所太可怕，而母親的住所又那么不真實，琵琶不信自己會落入父親的“地獄”，也不希望自己上到母親的“天堂”，她只想在人間“一次次投胎”：

地獄里的刀山油鍋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壞事。她為什么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變成另一個人！無窮無盡的一次次投胎。

琵琶對“投胎轉(zhuǎn)世”的向往是出于她對美好人生的期待：

她并沒有特為想當(dāng)什么樣的人——只想要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

因此她會為生命的消逝流淚，當(dāng)她看到字典里“壓平的玫瑰”，聽見母親說：“看，人也一樣，今天美麗，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這樣。”她立刻“眼淚滾了下來”。當(dāng)她從母親和姑姑口中聽說了在拾起這瓣玫瑰的湖邊發(fā)生的謀殺案，更是“戀戀不忘”“干枯的玫瑰花瓣”，這里的琵琶有著“黛玉葬花”的感情：

無論將來有多少年，她總覺過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這么多，只有出的沒有進(jìn)的。

對時間逝去的惋惜使她迫切想知道“有沒有投胎轉(zhuǎn)世”，可是她不敢問母親，因為“知道她會怎么說，而她也會立刻相信，就得放棄那些無窮無盡過下去的想法”。因此只想讓老媽子帶她去廟里燒香。

無論是對父親的怖懼，還是對母親的欽羨；無論是之前對于投胎轉(zhuǎn)世的執(zhí)著，還是之后明了生命的易逝，琵琶都是在表達(dá)她對美好的人生充滿希望，即使要經(jīng)過“漫無止盡的等待”。

四、莊周夢蝶

琵琶對于“投胎轉(zhuǎn)世”的向往是和“莊周夢蝶”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夢境是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潛意識里的渴望，因為她“想相信”，所以屢次夢見自己成為別人，同時一邊疑心自己做了一場夢，一邊又疑心現(xiàn)實的生活才是夢：

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無論怎么樣想相信，總怕是因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

老媽子們告誡她兩只扇子一起扇會變成蝴蝶，可是她還想試試，搖了一下卻又放棄了，覺得不能用“美好的人生”“冒險”：

“不能兩只扇一起扇，”老媽子們告誡道，“會變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試立刻就被攔住。這會兒沒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搖一下……突然不想探個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險。

琵琶總是疑心自己做了一場夢，又疑心現(xiàn)實的生活才是夢，頗有“大夢三生”的境界：

她做過這樣的夢，夢里她疑心是一場夢，可是往下夢去又像是真實的。說不定醒著的真實生活里她是男孩子。她卻不曾想到過醒來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老頭子或老太太，一輩子已經(jīng)過完了。

夢境也是琵琶潛意識的折射，她對褚表哥頗有好感，可是從柳絮那里聽說褚表哥對芳表姐也是一樣的態(tài)度，便覺得他是獵財?shù)摹Ｖ舐犝f褚表哥和一個銀行家女兒訂婚的消息，她卻夢到自己和褚表哥的新婚之夜：

過后沒多久做了個夢，夢見了她的新婚之夜。賓客都散了，耳朵仍是嗡嗡的響，臉上酡紅，腮頰蒙著熱熱的霧靄。

夢境里褚表哥“非要她不可”，對于琵琶來說這是一股“沛之莫能御的力量”，她雖然抗拒，可最后還是“在睡眠中打輸了”。“同樣的夢境一做再做”，琵琶只以為“是怕自己被嫁掉吧”，從不想到這些“難為情的夢”背后是她自己的渴望：

都是難為情的夢。也許是怕自己被嫁掉吧。從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么真實的東西。

當(dāng)繼母榮珠挑撥父親暴打自己，琵琶想沖出家門去報巡捕房時，她被“結(jié)實的大鐵門”阻隔了希望，父親的房子給了她“噩夢”般的感覺，她隱隱預(yù)見自己將被囚禁：

門警作勢拉她，她死命去扭門閂，抓著門閂踹門。連串的舉動一個也不見效，竟像做了場噩夢。她以為是暴烈的動作，其實只是睡夢中胳膊或腿略抽動了一下。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母親所在的地方，母親回國管理家業(yè)時，琵琶曾在“花園洋房”里度過一個夢幻般“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圣誕節(jié)：

蠟燭的燭光向上，粉紅的綠色的尖筍。蠟燭的氣味與常青樹的味道混合，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

而當(dāng)琵琶逃出父親家，來到母親的公寓躺在地鋪上時，她又一次進(jìn)入了“魔法森林”：

她終于找到了路，進(jìn)入了魔法森林。

魔法森林是孩童腦海里夢幻般的存在，張愛玲極盡美好的詞匯去形容母親在琵琶眼中的夢幻形象：

露也像紫外線一樣時時照臨他們。吃晚飯，上洗手間，躺下休息，她都會訓(xùn)話: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依賴。

母親帶來無微不至的照顧和西方平權(quán)思想是琵琶從父親身上得不到的，“仿佛有人撥開了烏云，露出了青天白日”。相較之下父親就自然變成了“噩夢”。

琵琶的夢是她對生命另一種可能的嘗試，無論是在夢里去成為別人，還是在夢里和心儀的人成親，抑或是追逐母親的幻影，逃離父親帶給的“噩夢”，都是因為她相信“美好的人生”會來到。

五、黏合于文本的神話

得益于張愛玲熟稔的敘事，許多神話故事是黏合在文本，融匯于敘事中的。

（一） 海螺姑娘

“就說那個紋石變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你都知道啦。”“說嚜。說紋石的故事。”“我們那兒也有這么一個故事，說的是蚌蛤，”秦干說，“撿個蚌蛤回家更有道理。”

（二） 女媧伏羲

從前古時候發(fā)大水，都是人心太壞了，觸怒了老天爺，所以發(fā)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兩個人，姐弟倆。弟弟就跟姐姐說:“只剩我們兩個了，我們得成親，傳宗借代。”

（三） 為虎作倀

當(dāng)琵琶被父親囚禁時，她意外發(fā)現(xiàn)弟弟陵寫信給一個表哥說琵琶“玷辱門風(fēng)”，覺得弟弟“在父親與后母面前倒成了紅人”，“封自己是他們的發(fā)言人了”。雖然信箋被團(tuán)皺了，可是弟弟的行徑使她想到了“為虎作倀”的傳說：

老虎殺死的人變成倀，再也不離開這頭老虎。跟著老虎一齊去獵殺，幫著把獵物驅(qū)趕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樣，嚇唬小動物，也在單身旅客前現(xiàn)行，故意引他們走上歧途。陵也讓老虎吃了，變成了倀。

這三個黏合在文本里的神話傳說都圍繞著琵琶和弟弟之間的關(guān)系，“海螺姑娘”和“女媧伏羲”是兩人年幼時老媽子給他們講的故事，那時琵琶眼中的弟弟還是那么討人喜歡：

“弟弟真漂亮。”琵琶這么喊，摟住他，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么粗。

曾是“洗澡也同一個澡盆洗”]的親姐弟，可是漸漸的感情變質(zhì)了，母親在重男輕女的觀念里長大，于是給予琵琶更多關(guān)心，這導(dǎo)致了弟弟的“嫉恨”：

是陵，她心里想，驚懼于他的嫉恨。這次她也同陵一樣不作聲。

當(dāng)繼母榮珠進(jìn)門后，琵琶和陵的關(guān)系甚至走向了敵對，陵不敢反抗繼母，只能順從地和患有肺結(jié)核的繼母一起喝同一個杯子里的藥，從而獲得繼母認(rèn)可。但琵琶卻可以自由穿梭母親和父親的“兩個世界”，這更招致陵的嫉恨：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訴了出來。她是間諜，兩個世界隨她自由穿梭。

陵唯唯諾諾的性格也讓琵琶失去耐心，他那曾經(jīng)可愛的脾氣，也變成琵琶眼里“高聳妖魘的圖騰柱”：

他這種令人費解的脾氣小時候很可愛，像只別扭的小動物，長大了還不改，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

陵受到繼母的拉攏而“揚揚得意”，琵琶也開始遠(yuǎn)離他：

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揚揚得意……她特意冷落陵。

但眼睜睜看著陵被父親“打丫頭似的天天打”，看著他變得和父親繼母一樣勢利，這讓琵琶心痛：

他的聲口，圓滑的官腔，總覺刺耳。陵的每一點幾乎讓她心痛。

琵琶打算出國“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緊釘不放的那份日漸稀少的財產(chǎn)”，使陵驚喜得“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本以為姐弟關(guān)系可以就此緩和，琵琶卻被父親囚禁了，并且看到陵寫給表哥的信上說她“玷辱門風(fēng)”：

琵琶瞪著空白處，腦子也一片空白。然后心里銳聲叫起來。這是什么話？玷辱門風(fēng)？這只有在女子不守婦道的時候才用得上。

陵“為虎作倀”的行為使琵琶“心痛”，不過“幸喜心痛只一下就過去了。兩人這一輩子里，陵當(dāng)孩子太久了，她并不認(rèn)真看待他”。

琵琶逃出父親的囚禁，逃到母親的住所后，陵也跟著來了，帶著兩只籃球鞋和姑姑送的網(wǎng)球拍。眼看著自己被收容了，可陵只能“活在他的凄慘中”，讓琵琶覺得好難受：

琵琶站著，手背擋著眼睛。“我覺得好難受。”

陵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物，他因為母親對琵琶的關(guān)系而嫉恨，但當(dāng)他來到母親的住所時，卻又唯唯諾諾不說話。當(dāng)他眼見琵琶被母親收容了，自己也想逃離那個扭曲的家，放棄“他焦心如焚緊釘不放的那份日漸稀少的財產(chǎn)”。可是母親的力量只負(fù)擔(dān)得起一個人，陵只能“活在他的凄慘中”，之后得了“肺病”“不知怎么突然惡化了”，就那么死了，這讓琵琶“寒冷而迷惘”：

弟弟不存在了。一開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覺得心里某個地方寒冷而迷惘。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并沒有早夭，死去的陵或許可以解釋成是琵琶的另一面，“他就同別人一樣，要的是娶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點錢，像大人一樣生活”。這也是琵琶想要的“美好的人生”。而當(dāng)琵琶終于逃出父親的囚禁迎來新生，那個唯唯諾諾的自己也就悄然死去，沒有痕跡。

六、結(jié)語

“‘雷峰塔’一詞，囚禁女性意味濃厚，也幾乎有《閣樓上的瘋婦》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隱喻”。《雷峰塔》 作為張愛玲后期創(chuàng)作中對“自身敘事”的反復(fù)書寫，具有很強(qiáng)的自傳體色彩。她的反復(fù)書寫，直接地告訴我們琵琶逃出了“雷峰塔”，同時又隱隱地告訴我們，她其實從未真正逃出去。《雷峰塔》描寫了琵琶從四歲到十八歲的所見所聞，這是張愛玲在回望自己兒時不曾理解的過去，小說里出現(xiàn)了“參差的對照”。

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大部分神話都是出自老媽子的口中，這是琵琶對中國的印象。它“枯燥乏味”，只能在老媽子的口中找到曾經(jīng)的輝煌璀璨，“偶爾她看出其中的美，卻只對照出四周的暗淡”，中國古代文化和“新文學(xué)”形成“參差的對照”。

中國是什么樣子？代表中國的是她父親、舅舅、鶴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親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國并不富強(qiáng)，古書枯燥乏味。新文學(xué)也是驚懾于半個世界的連番潰敗之后方始出現(xiàn)，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瘡疤。魯迅寫來凈是鄙薄，也許是愛之深責(zé)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學(xué)堂里念的古書兩樣。偶爾她看出其中的美，卻只對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歐亨利的陳設(shè)的房間里驅(qū)之不散的香水氣味。

不同于“新文學(xué)”建塔者的理念，張愛玲書寫《雷峰塔》的意義在于傾頹，而非重建，這是她回望自己生命歷程后對中國文化的反省。“魯迅、白薇和殷夫等人都是革命陣營的作家。他們有多期待推倒代表封建中國的雷峰塔，就有多期待看到一座新的、現(xiàn)代巨塔在原地建起。……如果‘雷峰塔的倒掉’在中國文化的想象圖景中代表一個天啟般的瞬間，那么對于張愛玲來說，這天啟的意義就在于塔的傾頹，而非任何重建的可能”。“古老的記憶”時時出現(xiàn)在《雷峰塔》的各章節(jié)中，“白蛇傳”在琵琶的生命歷程里帶來了“天啟般的瞬間”，“雷峰塔倒了”是琵琶在亂世里逃出囚禁的象征。“投胎轉(zhuǎn)世”是琵琶對“美好的人生”的期待，為此她愿意朝拜燒香，愿意經(jīng)過漫無止境的等待。“莊周夢蝶”是琵琶對現(xiàn)實生活有所不滿而想要嘗試做別人，是她對父親的叛逃和對母親的欽羨，在夢境里她得到了自己潛意識里的渴望。“海螺姑娘”“女媧伏羲”“為虎作倀”是圍繞著琵琶和陵關(guān)系的變化，他們從最初的形影不離到走向敵對，陵嫉恨琵琶，而琵琶也恨陵的懦弱。可陵在琵琶眼里終歸是個孩子，眼見他“活在他的凄慘中”，眼見他無聲無息地死去，琵琶感到“寒冷而迷惘”，就像是內(nèi)心里唯唯諾諾的自己死去了一樣。《雷峰塔》取材于張愛玲本人前半生的人生經(jīng)歷，它讓我們看到了那些囚禁她的傷痛，雖然“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但也可能“遙遙無期”，而張愛玲就只能在“雷峰塔”下，一遍又一般地書寫生命中最苦澀的心事。

①⑨???[84] 王德威：《雷峰塔下的張愛玲：〈雷峰塔〉〈易經(jīng)〉，與“回旋”和“衍生”的美學(xué)》，王宇平譯，《現(xiàn)代中文學(xué)刊》2016年第6期，第77頁，第75頁，第79頁，第79頁，第79頁，第79頁。

②③④⑤⑥⑩???????????????????????????????????[51][52][53][54][55][56][57][58][59][60][61][62][63][64][65][66][67][68][69][70][71][72][73][74][75][76][77][78][79][80][83] 張愛玲：《雷峰塔》，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第41頁，第198-199頁，第145頁，第242頁，第193頁，第18頁，第19頁，第19頁，第4頁，第102頁，第103頁，第102頁，第103頁，第105頁，第71頁，第145頁，第242頁，第115頁，第164頁，第102—103頁，第103頁，第140頁，第140頁，第140頁，第142頁，第142頁，第142頁，第142頁，第142頁，第103頁，第103頁，第73頁，第44頁，第230—231頁，第231頁，第231頁，第231頁，第231頁，第232頁，第270頁，第271頁，第115頁，第145頁，第298頁，第116頁，第116頁，第16—17頁，第17頁，第278頁，第278頁，第278頁，第279頁，第26頁，第17頁，第125頁，第247頁，第247—248頁，第198—199頁，第199頁，第211頁，第216頁，第252頁，第251頁，第278頁，第279頁，第304頁，第305頁，第320頁，第320頁，第321頁，第193頁。

⑦ 耿德華：《被冷落的繆斯：中國淪陷區(qū)文學(xué)史（1937—1945）》，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103頁。

⑧[82] 張愛玲：《流言》，皇冠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0頁，第18頁。

? 張愛玲：《張看》，皇冠出版社1999年版，第236頁。

?[81] 張瑞芬：《雷峰塔·導(dǎo)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9—10頁，第1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