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210000)
《將軍底頭》是1932年出版的現代作家施蟄一篇歷史小說,延續施先生之前的風格,熟練地將西方現代派技巧和現實主義手法結合起來進行創作,具有獨特審美意蘊。
談及歷史小說,一直到現代才出現了使用白話創作、具備現代小說敘事形態的作品。可以說,它們是以中外歷史為題材的創作,以歷史上著名的事件和人物為骨架,而配以歷史的背景的—類小說,是新文學作家用一種現代的眼光和理論反觀歷史人物和事件創作出來的,具有獨立風格的一種新型文學形式。1
《將軍底頭》這一篇,以唐代—位功勛顯赫、婦孺皆知的來自吐蕃的武將作為歷史原型,以其最后一次出戰為背景,講述花驚定將軍奉命討伐吐蕃軍隊,卻在途中萌生了反叛大唐的念頭。在邊境小鎮處決了對少女越軌的士兵后,自己卻陷入對少女的愛戀。最終在戰爭中因心念少女臨陣脫逃不幸被砍頭,卻依然去尋少女,最后在少女的譏笑中死去的故事。作品寫的是“種族、信義和愛欲的沖突”,有意識地運用精神分析法,通過不斷切換的矛盾沖突以及細致入微的人物心靈刻畫,表現人物理智和情感之間的糾結,揭示了人物心靈深處的波瀾,使作品頗具趣味、回味無窮。
全文以花驚定的心理活動作為線索,大致分為五個階段:一是從成都出發當天,花驚定渴望借此機會建立功勛;二是自我矯飾不堪漢民族的劣根性,產生叛逃吐蕃之心,對于戰還是不戰持有遲疑態度;三是對美貌少女見色起意,日夜思念,甚至忘記大戰將至;四是在戰場上奮勇殺敵、忘卻種族信義;五是在生死一瞬,少女哥哥的死亡觸發了他對少女的思念,最后不惜臨陣脫逃,拋卻家國道義、功名利祿,甚至連自己頭被砍去都沒有發覺。2
又采用內心獨白、自由聯想等方法,如“第一天在行軍的路上,將軍底是這樣想的”,“士兵們底思想是這樣的……”敘事者以一個全知的視角,自由出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以及幻想、白日夢,剖析人的潛意識,展現人物豐富的情感變化。
表面看來花驚定是一個英勇善戰,威震四方的大英雄,加上長了一副好看的皮囊,讀者很容易信服他,而不去思考那些華麗的矯飾背后的虛偽內心,甚至會為他悲慘的愛情悲泣。
可真相是怎樣的?他所經歷的矛盾糾結通通是由他能力不足或欲望太強造成的。
面對他的軍隊空有作戰技能而沒有嚴肅軍紀這一問題,他在否定了下軍令和告誡兩種方式后,沒有反思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是意外地得出了漢族人具有劣根性的結論,并且在征討吐蕃人的路上產生了反叛之心。
對于種族這一矛盾,從意識層面上看,他叛逃的想法是出于對故土的深沉感情,他不想攻打自己的祖國,渴望與祖父口中品德高尚的吐蕃人一起生活,拒絕再與貪婪丑惡的漢族士兵為伍。于是大戰前他陷入了戰與不戰的“種族沖突”中,如果真是出于對高尚的追求和對故土的愛,那么叛逆的念頭似乎不那么難以接受。可這一切不過是他對自己卑劣內心的矯飾。當他到達邊境小鎮時,他發現了那里許多英勇頑強的漢族士兵,他們愿意為了國家的安全犧牲生命,比如少女的哥哥。可見漢族人品行不能一概而論。同時吐蕃兵也并非像祖父說的那樣既正直又驍勇,一心只想著戰死沙場。國家之所以派遣軍隊來駐守這個邊境,就是因為這里經常受到吐蕃兵的侵擾。剽掠財務、殺人性命,除了戰死他們什么都想要。可即使如此花驚定也沒有修正自己對兩族的判斷,只能說明這所謂的種族之別是他為自己可恥的叛逆之心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3
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提到“本我”是在意識層面之下的一種動物性的本能沖動,他是混亂,無意識的,只按照“快樂原則”行事。而“超我”是社會道德、法律條例對個人的規范,它壓抑本能沖動,按“至善原則”活動。花驚定理智所主導的叛逃理由無法成立,那么觸發他叛逃之心的必然是潛意識層面因素,即逃離控制不了軍心的窘境以及功高不受賞的不滿。
所以,即便花驚定擁有一副俊美的皮囊、英勇善戰的將軍的稱號,他也只是一個自欺欺人、自私自利的匹夫。
全文又一大矛盾也是最激烈的矛盾,就是愛欲的矛盾了。
花驚定過對于少女是“見色起意”。源自將軍部下一騎兵隊少女有越軌行為,將軍用軍法處置了那騎兵,卻發現自己對這名少女產生了與那騎兵并無不同的心思。可是少女并沒有被將軍俊美的外表所迷惑。
將軍表白時曾問如果自己糾纏少女會怎么樣,少女反問將軍的軍法中是否存在例外。將軍嘆謂說自己即便受了自己的刑法,砍去了首級,也一定會來纏繞少女。沒想到竟一語成箴。
就是這樣一份“見色起意”、庸俗膚淺的愛動搖了將軍的立場。臨上戰場還在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反叛大唐歸還祖國,還是為了愛情去攻打祖國的鄉人。
所以,當無頭將軍去找少女,少女沒有感動反倒譏笑將軍就可以理解了。一個你不愛的人,如果戰死沙場固然可敬。但他居然在兩軍交戰之際當了逃兵,跑回來尋找自己,即使頭斷了還要糾纏自己。除了厭惡,實在沒有別的感情可言了。
這樣一個愛情悲劇的結局,充斥著一種怪誕的氣氛。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陰暗怪誕的東西是從日常生活的物質環境中跑出來的。施蟄存想要將弗洛伊德所說的心理病態,壓抑也好,發狂也好,與營造怪誕氣氛聯系在一起。于是他用一種超越現實主義的方式將人所壓抑的東西,或黑暗的東西,或荒誕的東西帶出來。
施蟄存對自己作品的界定是grotesque(怪誕),erotic(色情)和fantastic(幻想)。當將軍意識到他愛的少女可能現在正無依無靠時,他拋下了功名榮譽,他忘掉了軍令法紀,他放下了家國恩怨,只想著趕緊到少女的身邊。在那樣一個家國榮辱、生死攸關的一刻,他居然無法阻止“本我”對自己的操控,任由自己跟隨本性的指引,棄同伴家國于不顧,追求愛情。
回顧花將軍的行為,其實源自他的潛意識,潛意識里他要逃離軍心不齊的窘境,發泄公告不受功的不滿,然后他產生反叛的心思;潛意識里他想要生存,然后他忘卻種族之差,只要威脅他生命的就是敵人;而最后潛意識里他的性本能被激發了,然后他拋下一切去找少女,與其說它是一個圍繞種族、信義與愛欲的矛盾的故事,不如說它是一個意識與潛意識的斗爭的故事。
花驚定最終沒能達到“超我”,而是任由“本我”即潛意識操控自己。這不僅僅是一個生命的隕落或是愛情的悲劇,還是一場“超我”與“本我”的斗爭。二對于這場戰爭結果的看法,施先生借少女之口給我們揭示了出來。“還不快快地死了,想干什么呢?無頭鬼還想做人么,呸!”可以見得施蟄存對這樣的人生態度是持否定態度的。
生而為人,意味著我們天然享有社會道德、法律條文、人文倫理對自己的規范。這是義務也是權利,是我們區別于動物的一個標志。如果我們不能超越自己的“本我”,達到“超我”,我們就會淪為和動物一樣生和死。如果這樣,生命的高尚將會遠離我們。
20世紀30年代,施蟄存將西方的思想改變它的形狀,變成它的養料,最后注入到他的歷史小說里,它是一個屬于“前衛”式的實驗性文本。在那里,意識的流動流暢而又浪漫,整個故事是一條將軍意識流動的溪水,滋潤著中國當代小說創作。
注釋:
1.唐嘉.精神分析視域下的《將軍底頭》[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8(7).
2.唐嘉.精神分析視域下的《將軍底頭》[J].牡丹江大學學報,2018(7).
3.李歐梵,樊詩穎,陳建華.“怪誕”與“著魅”:重探施蟄存的小說世界[J].現代中文學刊,2015(3):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