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甌雯[綿陽師范學院, 四川 綿陽 621000]
《邊城》里寫了很多平凡的人,也寫了很多平凡人的夢。有人說沈從文是一個癡于寫夢的作家,或許也有道理。不難發現,夢常常具有虛幻與縹緲、回憶與幻想的特點,它如一團氣,看不透、摸不著,卻又令人心馳神往。
小說當中第一次直接描寫人做夢是在第二章提到妓女思念水手時:“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里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在這里,作者以夢代言,寫了不同性格的女子在思念水手時所做的不同的夢境,不僅從文字表面上描寫了妓女的癡情,還向讀者傳達了一種人情的真切與自然,告訴人們在這片遙遠而偏僻的土地上的“邊地風俗的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在這里,沈從文想說的是什么呢?或許就是在那塊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的真切與糊涂、快樂與憂愁、愛憎與得失吧。他們情感的歡樂與痛苦都真切而鮮活地印在作者的腦海里,令作者為之感動,也為之神往。
另外一處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寫夢,便是那位純情的少女因了美妙的歌聲而靈魂飄到懸崖邊上的夢了。“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 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在這里,心愛之人的歌聲使翠翠感到快樂,使她在夢里摘了一大把平時攀折不到手的虎耳草,令人看來覺得少女似乎就要得到甜美的愛情了。但是,夢境是美好的,夢醒之后的現實卻是殘酷的。汪曾祺先生從翠翠和二老的相遇、再遇、夢境、等待這條線索說明:“翠翠的愛是一串夢。”筆者認為這是合情合理的。多數人都為沈老筆下這個唯美而夢幻的夢境所傾心,卻并未意識到夢醒之后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猝不及防的現實——大老的離開與意外,二老和順順對祖父的淡漠,祖父的郁悶和離世,以致最后只剩翠翠孤身一人守著渡船,都給人一種濃濃的惋惜與悲情。所以汪曾祺才說:“《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憂著作者的很深的悲劇感。”翠翠的關于愛情的夢,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翠翠的那些“頂荒唐的夢”里“心頭上的愛憎”,還未付出便夭折了。
小說還有一處不易為人注意的寫夢,即祖父的夢。嚴格說來,祖父的夢是虛構的: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么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
……
明明白白夜來并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做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么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
這一切的祖父所謂的夢,都是祖父對翠翠的關心,都是祖父不辭辛苦的“安排”,因為他總希望“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他所做的一切人事努力,不過是為了使翠翠有個好人家,找個喜歡翠翠、翠翠也喜歡的人,使翠翠不至于受委屈。有人說:“老船工既是一個相信人意與人為大有關系的典型,又是一個天意和天命觀念很深的人。”這一點是值得肯定且經得起推敲和琢磨的。只是在一些人事的偶然與必然之中,他那過分關心的行為引起了二老父子的誤會,以至于換來了他們的淡漠,另外還包括翠翠的不理解。于是在最后,老船夫帶著自己的心事和郁悶離開了人世,走向了作者早已為他預設好了的悲劇結局。
這里說“物我合一”,即自然之景與小說人物的合一。《邊城》的描寫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那便是景即是人,人也是景。并且在景與人合二為一的天地里,蘊含著作者緩緩流淌的抒情。
首先是景物的人格化。在講到翠翠獨自想象祖父在城里去到哪里碰到什么人說些什么話時,那份人事的哀樂就顯現出來了。翠翠因為想得多,仿佛見到了那些場景,就格外的快樂,又“好像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而這時的景則是“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與翠翠的心境一樣朦朧而琢磨不透。當翠翠引著渡船送過團總小姐等女孩子上岸后,她那少女般的情懷又浮現出來了,于是她唱歌,歌罷又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加之又聽得此刻遠處劃龍船的鼓聲,翠翠的心更是隨了這聲音飄得遠遠的……這時的景,仍是“細雨還已然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在這里,長駐的河流和臨時的雨,都是翠翠心境的外化。沈從文曾說:“走長路皆得住宿到橋邊與渡頭,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雨落得越長,人也就越寂寞”。如此這邊城的水,邊城的雨,邊城的人的快樂與憂愁,自然也是他回憶里的快樂與憂愁了。
其次是人物的景致化。“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翠翠是典型的“自然之子”,在自然里生長,儼然森林里的一只小動物一般單純與天然,不諳世事。她與自然融為一體,或者說她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祖父的淳樸與正直,對責任的堅守亦是小說中的一道風景。他五十年如一日地守著公家的渡頭,用那只渡船為來來往往的人過渡,過渡人若是擲了錢到船板上,他“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即或有實在推不過的,他也拿了那錢買了上等的茶葉和草煙,供給過渡的人。這種“質樸,勤儉,和平,正直的型范”的人格,是沈從文所欣賞與贊美的。還有這邊地的妓女,“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她們同樣有眼淚有歡樂,有愛憎有得失,她們“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唯一與其他地方的人的一點兒不同或許就是她們“更真切一點,也更近于糊涂一點”罷了。在這小城里生活著的所有人,“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的必然期待”,在自然的安排下,在習慣的支配下,在命運所攤派的一份里,去經歷自己分上的所有幸與不幸。這湘西小城里的一切人事與人情,都美得如同一幅天然的風景,自在、自然又真切。
小說里的許多描寫,不論是在對象的選擇還是在敘述的方式上,都有著淡淡的詩的韻味和淺淺的畫的色彩,頗有中國古典詩詞和國畫的藝術之美。正如劉洪濤在《〈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里所說:“如作品的風格,精巧、雅致、敦厚,如作品的語言,凝練、清寂、簡約,都深得古典意趣。”
邊城的山水極富詩意。如“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一下子就讓人聯想到了柳宗元《小石潭記》里的詩句:“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有無所依。”又如“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則讓人聯想到杜牧的“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一句。還有“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里,必然有許多船只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只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嬉事,也讓一些人皺眉”,又會讓人聯想到柳永的《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作者將古典詩詞描繪意境之美融入筆下的邊城,使得這個世外桃源也有了幾分古色古香的韻味兒,堪稱得上是“湘水江南”的詩歌圖畫了。
在《邊城》的開篇,我們就看到了這樣一幅圖景:“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極簡單的幾筆,就勾勒出了這渡河邊的人家。羅列出來其實不過幾個簡單的意象:人、狗、白塔、渡船。這幾個意象對于翠翠或者這座小山城來說,都有著比較特殊的意義。船夫是翠翠唯一的親人,狗是翠翠的陪伴(無論走到哪兒都一起),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系”,而渡船則維系著邊城人的來往出行。但在小說的最后,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爺爺去世,白塔倒塌,渡船消失不見……唯一剩下的只有那只沒名的黃狗。盡管后來有了新的渡船,白塔也重新修好,但這渡河邊上,只剩翠翠一個人,和一條狗,守望著孤獨的群山。這樣的邊城已經不再是最初的邊城了,正如作者在返回湘西時見到那里的人事后所發出的感慨:“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
歌是愛情的象征,令人既快樂又憂愁。邊地的民歌是沈從文小說的一大特色,在《邊城》里也不例外。這里主要寫了祖父的歌,翠翠的歌,二老的歌,和翠翠父母的歌。當夜晚翠翠與爺爺打著火把走在回家的路上時,祖父唱起了“揺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想起了翠翠的母親;在送過了新嫁娘過河后,翠翠請爺爺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而后人、狗睡著在了藍天白云之下;在送走團總女兒渡河之后,翠翠自己哼起了巫師還愿迎神的歌,“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郁”;為了獲得心愛的女子的芳心,男子會“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當二老在對溪高崖上唱歌時,勾起了翠翠的美妙夢境,也勾起了祖父的快樂與憂愁;而翠翠的父親,又是那城里“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所有的歌聲融入這小小的邊城的景色與人心,表面上給人一種平靜祥和安寧的靜謐感覺,但當歌聲與愛情結合過后產生的種種誤會與悔恨,卻令人唏噓嘆息。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老船夫可以說是小說中對歌的兩面作用感受最深最真切的人了吧。“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這不難說,也是沈從文筆下自我情感的流露。
貫穿小說始終的第一個留白是“故事中的故事”,即翠翠母親和父親的故事。老船夫每每想到翠翠母親時,都會有著隱隱的痛苦與擔憂,女兒的死似乎一直是老人心頭上的一個疙瘩。“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而父親和母親的故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他們相愛卻無法結合?祖父沒有告訴翠翠,因此這些對于讀者來說都是空白。抑或后來我們從楊馬兵口中可以知道他也曾經追求過母親,或許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但在小說中作者仍然沒有展開說明,于是翠翠父母那驚心動魄的傳奇愛情就成了小說中一個耐人尋味的“謎”。
小說結尾的留白是這篇小說的一大特色。“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看過小說的人想必都會對這句話印象深刻。白塔已重新修好,可那支只唱過一次的歌卻再也沒有響起過,那個唱歌的人也一直未曾回到這座小山城。他會回來嗎?還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作者沒有告訴我們,而是把答案交給了“明天”。這樣一個“未完成的結局”在意境上很有中國畫的味道,在作品中留下一大片空白給讀者,既令人悵然若失,又令人浮想聯翩。
作為一個注重外在生活體驗與內在精神想象的作家,《邊城》展示了沈從文對一個民族生活習性的欣賞、贊美與探尋,以孩童般好奇的眼光來領略這小山城里近乎原始的一切自然與光景,給人以夢幻般的閱讀體驗。然而同時我們也能感受到“《邊城》是一個懷舊的作品,一種帶著痛惜情緒的懷舊。《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憂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
其實《邊城》不僅僅是懷舊和溫暖的,同時也是未來和希望的。因為,作者未將翠翠寫成一個給定的結局,而是任憑她在自然里繼續生長。她既是沈從文“內心某種美好理想的化身”,又是“夢幻一樣的想象,一種理想”。邊城里所有自然景物清幽靜美的和諧,所有人事人情的熱鬧真切,自然、雄強而健美的人性,也正是作者的精神慰藉與理想,是作者深情建構的“希臘小廟”,是作者精心打造的理想之城。“我得用回想與幻想補充我所缺少的糧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趨向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熱鬧事情方不至于過分孤寂。”只有在這里作者才會覺得充實、幸福和快樂。
① 嚴家炎、孫玉石、溫儒敏主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精選》(第三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326頁。
②? 汪曾祺:《又讀〈邊城〉》,見趙園:《沈從文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589頁,第587頁。
③ 〔日〕城谷武男:《〈邊城〉主題考》,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632頁。
④⑤? 沈從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北京第1版,第142—143頁。
⑥ 沈從文:《〈邊城〉題記·新題記》,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40頁。
⑦ 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柳宗元集》(第三冊),中華書局1979年10月第1版,第767頁。
⑧ 杜牧:《清明》,《杜牧詩文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5月第1版,第64頁。
⑨ 柳永:《八聲甘州》,《樂章集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6月第1版,第101頁。
⑩ 沈從文:《〈長河〉題記》,劉洪濤、楊瑞仁編:《沈從文研究資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第1版,第56頁。
? 沈從文:《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第1版,第68頁。
?? 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第1版,第145頁,第146頁。
? 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從文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北京第1版,第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