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上世紀80年代初,吳良鏞院士曾把“人居環境”這個理念介紹到中國來,并創造性地提出一個城市不僅僅要研究經濟,還要研究人文和精神生活的需要。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再次關注休閑經濟與城市文化的時候,休閑已經不只是一個動人的詞匯,它更是一種價值觀,一種城市居民未來的生活方式——城市不只是屬于決策者,不只是屬于管理者,更屬于城市里的人。
他山之石:夜經濟的文化圖譜
所有的社會改變都是生活方式的改變。如果說“雪夜訪戴”“青梅煮酒”等曾是古代士大夫對于閑暇文化的精神追求,大半個世紀以來,從“創傷”到“創富”,隨著社會發展,“創閑”已成為城市精神文化內核的重要載體。
有調查顯示:城市人群60%以上的消費發生在夜間,夜間經濟成為城市復興、經濟增長與文化創造的新引擎。夜間經濟是源自20世紀70年代英國為改善城市中心區夜晚空巢現象提出的經濟學概念,是指發生在當日18∶00到次日6∶00以休閑、旅游觀光、購物、健身、文化、餐飲等為主要形式的現代城市消費經濟。
夜間經濟占全英國GDP的6%,如今已成為其第五大產業,并于1995年正式納入城市發展戰略。2017年倫敦市的夜間經濟收入達263億英鎊,預計到2030年將達300億英鎊。
夜間經濟業態多元化與社會多元主體參與管理是倫敦夜間經濟成功的關鍵。倫敦鐘愛酒吧文化,它能拉近人們的距離,自由表達意見。倫敦在保留歷史街區、活動空間和傳統習慣的基礎上,延長博物館、圖書館、音樂廳等公共設施的開放時間,利用城市中閑置的建筑物和街區建立文化新區、商業改善街區,架起白天與黑夜之間文化與經濟的橋梁。不僅在倫敦市中心,而且在整個城市的其他70多個區域搭建世界領先的夜間經濟文化集群。
阿姆斯特丹以自由開放的夜生活而聞名于世,這與它在保護和最大化提供夜間服務方面世界領先密切相關。2003年阿姆斯特丹開創性地任命了首位“夜間市長(Night Mayor)”來監督“晚九朝五”的夜間經濟活動,并舉辦了第一屆夜間市長峰會,與世界各國商討夜間經濟發展模式。目前全球已有包括倫敦、巴黎、蘇黎世在內的30多個城市采用了類似的職位或行政模式。
阿姆斯特丹政府堅信,夜間經濟可以吸引具有活力和創意的年輕人,增加城市創造力。為緩解市中心夜生活的壓力,阿姆斯特丹利用城市近郊閑置的文化空間探索夜間經濟新模式。位于阿姆斯特丹西部A10高速公路旁的一所規模龐大的技術學院,如今改造成為一家洞穴般的可容納700人的夜店,還有一家白天咖啡廳、一家美食餐廳、一家健身房、一間音樂會場地、一家藝術畫廊。自2016年1月開業以來,每周7天和夜間時段的活動都吸引了大量消費者,還有許多國內外高質量的派對在這里舉辦。
法國第二大城市里昂以其絢麗的城市照明聞名于世,作為世界“三大燈光節”之一的里昂燈光節始于1852年,為慶祝圣母馬利亞鍍金銅像落成,人們紛紛在窗前點起蠟燭并走上街頭載歌載舞,自此成為里昂的一個宗教節日。里昂市長吉爾斯·布納曾經明確指出:“通過夜景照明的手段和方法,使來到這里的人們從夜晚重新觸摸到法國的歷史,里昂的情懷。”
倫敦、阿姆斯特丹和里昂發展夜間經濟的共同之處是以挖掘城市精神文化內核作為著力點,重塑新的生活方式。
哲學家伯蘭特·羅素指出:“休閑培植了藝術,發現了科學,產生了各種著作,發明了哲學,并改進了社會關系。沒有有閑,人類決不能走出野蠻狀態。”在996工作制甚囂塵上的今天,有專家提出2030年在中國實行做四休三制度——有了豐富的閑暇,休閑產業才可以成為城市未來的發展重點。產業與文化的融合,一個是靈魂,一個是載體。
“城市要把人當人”:閑暇頌
在羅素下半生寫下的散文《閑暇頌》里,他提出了這樣的看法:
“必須承認,明智地運用閑暇,是文明和教育的結果。長時間工作了一輩子的人,突然無所事事,一定閑得難受。但是,沒有相當的閑暇,人們將與許多最美好的事物無緣。已沒有任何理由要大多數人再忍受這種被剝奪閑暇的痛苦。只有愚蠢的、通常是代人受過的苦行主義,要求我們繼續過量工作……它絕非人生的目的之一。否則,我們就得說隨便一個不熟練工人都比莎士比亞高明。”
《閑暇頌》其實不是贊頌人的懶惰,它只是說人類文明所有最精彩的東西,都是不可能在沒有閑暇的情況下產生的。
凡勃侖是一位另類的思想家,他認為人類的“閑”經過了歷史進化的長河可以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按季節來分的農閑,民間文化包括地方曲藝包括年俗由此產生;另一種則是解決物質需求之后,人類有意識地放緩腳步,比如文化世家里的衣食住行、雅玩雅好甚至琴棋書畫都是其中的元素。
除了經濟層面,慢和閑,其實一直是人類美好的生活方式和精神追求。
具有全球意義的大眾化休閑時代正在到來。郎咸平等經濟專家曾預測中國未來一定會是“慢經濟”的最大市場:“很多東西正在回歸,我們勢必要過上一種‘閑的生活。”
縱觀人類文明敘事,“閑”稱不上是贊美:八旗子弟的“游手好閑”成為一個王朝沒落的禍端,閑人、閑飯、閑事勾勒出了中國文化里的價值評判。 然而,《閑暇頌》顛覆了這種文化敘事。
按照羅素的解釋,從文明之初開始,到工業革命為止的漫長歲月里,人類勞作的價值并不在于勞作本身,而在于它創造了閑暇。而現代技術最大的作用就是讓我們有可能公平地分配閑暇,且不會對文明造成損害。
羅素的《閑暇頌》可以換個角度理解:從東歐漫長的冬夜圍著小火爐滋生出來的安徒生童話到細工出慢活的瑞士手表;從老莊的逍遙無為到工業革命帶來印刷便利之后雨后春筍般的書籍著作和文藝復興思潮;從巴黎左岸高談闊論的咖啡館到文藝沙龍里走出的海明威、福樓拜、喬伊斯、王爾德——哪個不是“閑”出了至高境界?沒有他們,我們的社會就少了哲學家、藝術家、作家……
怎么樣的創閑生活符合中國現實,也符合全人類的理想追求呢?
中國藝術研究院休閑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馬惠娣強調城市中存在的四大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自我的關系。城市要把人當人,它有智慧、有貿易,有人與人更多的交往。它能夠發展起來,是因為它符合人性的存在,它能讓人在這活得舒服。但是現在缺少人性的光輝,缺少公共空間,缺少公共生活,缺少游憩空間,特別是現在城市的人文生態秩序的失序、無序、功利、狡詐。
一個健康城市的發展不僅包括道路、邊界、節點、標志物、區域等硬系統,更要考慮城市賴以生存的不可缺少的氣質層面、精神層面、文化層面的軟系統。從這個方面來看,城市不只是屬于決策者,不只是屬于管理者,更屬于城市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