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弟燕
摘要: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和莫言的《豐乳肥臀》這兩部小說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具有相似之處,都表達了一種對父權制社會的反抗。但兩部作品中的女性對父權制社會的反抗方式、程度和最終結果不同,《月亮和六便士》中的女性形象表現為一種男性的附庸式存在,是父權制社會的犧牲品;《豐乳肥臀》中的女性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是父權制社會的激烈反抗者。“同中有異”使兩部小說之間有了對話的可能。
關鍵詞:月亮和六便士;豐乳肥臀;女性形象;父權制社會
“存在的荒謬性,令人感到恐怖,這種恐怖不是對特定對象的害怕,而是對生存無根狀態的恐懼,因為你無法了解世界,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1]用這種“荒謬的存在”來描述父權制社會下的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是合適的,但是面對這種“荒謬的存在”時,女性或恪守陳規,亦或勇于超越,這兩種形態恰好分別是《月亮和六便士》和《豐乳肥臀》這兩部小說中的女性面對生存困境時的選擇。無論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還是上世紀的中國,傳統女性們受制于父權制社會的壓迫和束縛,大多依附著男性而活。《月亮和六便士》與《豐乳肥臀》均塑造了具有“附庸”性的女性形象,但她們表現出了迥然不同的選擇方式:《月亮和六便士》中,作者塑造了三個男性附庸的女性形象,她們對父權制社會的反抗是畏縮的、不痛不癢的;在《豐乳肥臀》中,以上官魯氏為代表的女性立足生存,沖破傳統倫理道德的約束,彰顯了強烈的女性自我意識,在面對生存困境時逆流而上,最終抵達生存的最高形式——自由。
一、《月亮和六便士》中的“附庸”女性形象:父權制社會的犧牲品
《月亮和六便士》刻畫了天才畫家斯特里克蘭的一生,講述了他為追求藝術夢想而拋家棄子遠赴巴黎堅持逐夢的故事,并塑造了三個與之有著密切聯系的女性形象:賢惠溫婉的第一任妻子阿美、放蕩冷酷的情人布蘭奇、逆來順受的第二任妻子愛塔。
盡管斯特里克蘭有著極高的藝術成就,但他“離經叛道”的“反”形象還是難以泯滅,尤其表現在他對女性的蔑視,他坦言說:“我不需要愛情……有時候我需要一個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滿足,我就準備做別的事了。……因為女人除了談情說愛不會干別的,……”[2]如此,他一生中的三個女人無疑都成為了他追求夢想途中的犧牲品,但斯特里克蘭并不在意更不會同情她們。面對斯特里克蘭的行為,三個女性采取了不同的方式進行反抗,但最終都悲劇收場,她們的身上始終有著男性附庸的烙印。
阿美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形象,該形象生動地展現出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社會對女性的嚴苛要求。阿美每天操持家務,是人們眼中有禮有節的斯特里克蘭夫人。她對閱讀懷有極高的熱情,閱讀帶給了她諸多浪漫的遐思,在那些虛幻的世界里,她能體驗到在現實世界里無法獲得的自由。家庭主婦式的生活,讓她喪失了獨立面對生活的能力,所以才會在斯特里克蘭撂下擔子揚長而去之時驚慌失措,悲痛欲絕。
阿美在斯特里克蘭離去之后作出了反抗,她在認定丈夫是與其他女人私奔后派人去巴黎找她的丈夫,并表明想重歸于好,但當她得知斯特里克蘭離去并非為情而是為了畫畫時,她的態度轉變了,她表示不會原諒斯特里克蘭,并希望他在悲慘和饑餓中死去。在阿美看來,她寧愿斯特里克蘭是被其他女人而非是被其理想搶走的,因為她認為自己與前者勢均力敵,而在后者面前,她卑微不堪。在那個女人以自食其力為恥的社會,盡管阿美自己經營了一家打字社,她也不愿意承認她是靠自己養家糊口的事實,她堅信女人獲得幸福的唯一途徑是做男人的附屬品,她甘愿成為時代烙印下的標本。當阿美決定在斯特里克蘭的夢想面前妥協的時候,她的反抗就停止了。
斯特里克蘭的情人布蘭奇,在遇到斯特里克蘭之前與丈夫斯特羅夫過著平靜的日子,當斯特里克蘭出現后,她那掩埋在溫和外表下的欲念被斯特里克蘭的魅力喚醒,不惜拋棄丈夫而與斯特里克蘭過窮苦日子,斯特里克蘭當然不會拒絕這個可以宣泄性欲的“工具”,但當他完成了以布蘭奇的身體為藍本的畫作之后,便不假思索地將布蘭奇拋棄,那被布蘭奇視作愛情的東西在斯特里克蘭的眼里根本無足輕重。布蘭奇最終她以終結自己生命的方式表達了對父權制社會的反抗,她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為了保有那份對愛情的純粹和執著追求,寧愿選擇自殺也絕不接受來自任何人的憐憫。
塔希提島上的土著女子愛塔是父權制社會下理想的女性形象。愛塔不僅會操持家務,更重要的是她有足夠的財產支撐家庭的開銷,斯特里克蘭與愛塔婚后不僅過著優渥的生活,還心無旁騖地投入藝術創作,愛塔如侍女般照顧著斯特里克蘭,并且從不干擾他,面對重病的斯特里克蘭,愛塔說:“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無論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斯特里克蘭被她這番話感動得流下了淚水,卻又在片刻之后暴露了他對女人的認知態度,稱男人可以“像對待狗一樣對待她們”。[2]
愛塔對斯特里克蘭忠貞不渝、逆來順受,這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完全忽視了自身的需求,作為男性附屬品而存在的阿美至少對閱讀有著極高的熱情,而愛塔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都完全喪失了自我,只能依附男人而活。愛塔是一個典型的受父權制社會壓迫的女性,而她卻能習以為常,于她而言,承受即反抗,最后淪為父權社會的犧牲品。
二、《豐乳肥臀》中的“自我”女性形象:父權制社會的反抗者
莫言以《豐乳肥臀》向我們展示了上世紀30年代到90年代的風云變幻,偉大的母親上官魯氏貫穿始終,莫言筆下的上官魯氏及其女兒們是沖破傳統倫理道德約束的代表。莫言在《豐乳肥臀》中表現出了顛覆傳統的女性觀,對中國傳統母性美好神話進行了解構,作品中的女性并不是高坐神壇,蒙上圣潔的面紗,而是立足生存,掙脫世俗羈絆,在困境中尋求自由。
“儒家思想長期以來作為我國正統的意識形態,對我國歷史文化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3]尤其是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儒家禮教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豐乳肥臀》也滲透著儒家禮教的觀念,最直觀地體現為上官金童的出生,“生兒子”是過去中國多數農村婦女必須完成的“任務”,上官魯氏在完成這個“任務”的過程中,遭遇了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打擊。上官魯氏為了求得一絲生存和做人的權利,不得不沖破儒家傳統倫理道德,四處“借種”孕子——或出于自愿、或被逼迫、或出于報復心理,她先后與姑父、土匪密探、江湖郎中、屠狗人、和尚、逃兵和瑞典牧師發生關系,生下了八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莫言曾說:“在封建倫理制度下,一個女人的肉體痛苦或者說不斷經歷的戰亂、疾病、饑餓這些苦難還是可以承受的,最大的苦難還是被逼不斷把身體交付給不認識不愛的人,這種精神痛苦是最為深重的。”[4]誠然,上官魯氏遭受的精神苦痛與折磨遠遠大于身體上的傷害,若不是堅定的意志,恐怕她的身體無法支撐她在那個不安定的年代里哺育兩代人!
伴隨著上官金童的出生,上官魯氏獲得了做人的權利,但她的堅持并不是她向封建禮教妥協的結果,而是為自己求得生存的路徑,在生存面前,上官魯氏把所有的苦痛和折磨都化作反抗父權的力量,獨自撐起了一片天。然而,獨子上官金童與他的“爺爺”上官福祿、“父親”上官壽喜一樣懦弱無能,并且患有嚴重的戀乳癖,他的一生窮困潦倒、一事無成,延續了上官家“陰盛陽衰”的傳統。莫言帶著批判和斥責的眼光對上官家的三個男人尤其是上官金童進行形象塑造,目的是為了突出母親上官魯氏的偉大,當然,這種描繪并不是臉譜化、平面化的,而是豐厚的。莫言不按常理出牌,比如,小說中有諸多關于乳房、性等在常人看來有些下流的描述,但實質上這些都是母性最原初的存在,只是在長期以來母性神話的圣潔面紗下被貼上了“黃色”的標簽,這是《豐乳肥臀》遭到非議的原因之一,莫言說:“乳房是哺育的工具,臀部是生殖的工具,……那時候,對豐乳和肥臀充滿敬畏,視若神明,只是到了后來,別說一見到實物的豐乳肥臀,就是一見到這四個字,才馬上就聯想到性。……我之所以將小說命名為《豐乳肥臀》,就是為了重新尋找這莊嚴的樸素,就是為了尋找一下人類的根本。”[5]莫言反其道而行之,塑造了上官魯氏這樣一個反禮教、反世俗的女性形象,上官魯氏的一生,可以說是一部反道德倫理史,那些被冠以不道德之名的亂倫、通奸等行徑在上官魯氏身上仿佛都具有了合理性,她偉大而樸素的形象并沒有被這些東西抹黑,反倒為小說增添了幾分色彩與魅力,體現了上官魯氏這一女性形象對傳統母性美好神話的解構。
莫言還將上官家八個女兒的一生嵌入了20世紀中后期的歷史進程,在那多元紛擾的特殊年代里,八個女兒都被卷入了各種勢力相抗衡的漩渦,落得非正常死亡的下場。但是,她們與其母親一樣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不管是在對愛情的追求還是對自己人生的選擇上,都滲透著她們原始生命里對自由的向往與憧憬。
三、結語
存在主義是指向自由的,但這個自由并非放蕩不羈,而是說“人若是想要實現自我,就必須付出自己的努力。人在享有自由的同時也必須承擔責任,責任既包括對自己的責任,也包括對社會以及他人的責任”[6]《月亮和六便士》中,作為男性附庸典型的阿美與愛塔不可能獲得自由,布蘭奇雖然以死對父權制社會進行了反抗,表面上是一種向著自由的解脫,實則不然,因為她的離去給斯特羅夫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傷害,而她并沒有為自己的荒謬行徑負責,所以她也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縱使受時代的限制,她依然執著地與自己的命運抗爭,她的一生就是超越世俗的存在,這種超越即自由。
參考文獻:
[1]楊春時.美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2][英]威廉·薩默塞特·毛姆著.李繼宏譯.月亮和六便士[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3]岳湘益.儒家道德倫理對古代女性的形象塑造——美女與貞婦的本質探析[J].現代交際,2016.
[4]莫言.莫言與王堯長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孔范今.施戰軍.《豐乳肥臀》解[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6]陳靜.《法國中尉的女人》的存在主義解讀[J].外國文學研究,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