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新變局及中國的應對

林毅夫

一、關于中美貿易摩擦

中美貿易摩擦，主要問題不是貿易，而是美國想抑制中國的發展。

貿易應該是雙贏的，美國向中國進口商品非常多，但多是美國早已不生產而國內有需求的商品，或者是美國國內還能生產但價格比中國高、質量不如中國的東西。既然你自己不生產，或者是別人的產品物美價廉，那從中國買商品對美國當然是有利的。中國也會向美國買商品，同樣的也是對中國有利的。貿易是雙贏，所有具有一般常識的人都會接受這個看法。

美國的問題是什么？美國的問題是貿易逆差非常大，它對全世界100多個國家有逆差，包括中國。眾所周知，一個國家的貿易逆差主要原因是國內消費太多、儲蓄不足。如果美國不從自己根本的原因著手，而是想用增加關稅的方式，那么其實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事實也證明是這樣。特朗普上臺以后，對歐洲、日本、韓國，也包括對我們（中國），以逆差為名征收了高關稅。結果美國逆差不僅沒減少，2018年反而增加了12.1%，對中國的逆差增加了11.7%，與其想消除逆差的結果正好相反。

特朗普對中美的問題，早期說是因為貿易不平衡，現在越來越多地講是“強迫技術轉讓”。外國企業到中國來投資，除了帶來資金，還帶來技術和管理經驗等，技術轉讓外國投資的應有之義，但是，強迫則是子虛烏有，因為雙方的投資是一種合作的行為。美國企業到中國來投資是想利用中國的優勢生產產品以進入國際市場，或是想進入中國的市場。如果它想用中國的優勢生產產品出口，它不用最好的技術在中國生產，生產出來的產品出口到國際上有競爭力嗎？如果它是為了進入中國市場，不用最好的技術在中國生產，它的產品在中國國內市場有競爭力嗎？當然是沒競爭力。以汽車為例，中國現在是全世界最大的汽車生產國，每年3000萬輛，也是最大的汽車消費市場，每年也將近3000萬輛。有美國品牌，也有德國、日本、韓國的品牌。在這么大的市場上，如果美國通用、福特這些企業到中國來投資不用最新的技術生產最好的產品，他們怎么跟日本的汽車、德國的汽車、韓國的汽車競爭？現在美國這些大汽車生產商在中國生產的汽車，比在美國本土生產的汽車還多，其主要的利潤來自于中國。沒有中國市場，這些汽車廠都會虧損連連以至面臨倒閉的風險。

美國還污蔑中國企業在政府的支持下“偷”技術，卻沒有拿出任何證據。所以，曾經當過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美國財政部部長、哈佛大學校長勞倫斯 . 薩默斯說，中國這些年技術進步，只能是中國自己的努力取得的。我想這是一個公允的論斷。

美國發起貿易摩擦，最早的時候，針對的是中國500億出口到美國的產品，如果看內容的話，基本是“中國制造2025”中我們想新發展的產業，根本不是我們賣到美國去的主要產品，甚至有的還沒開始生產，美國就要開始增加關稅了。“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它的目的就是為了抑制中國的發展。這在過去還遮遮掩掩，到了制裁華為，可以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以完全捏造的理由發動全國的力量打壓華為，甚至還去游說歐洲、日本其他國家不用華為的產品！這是我的第一點看法。

二、中美貿易摩擦會持續多久，

是否會演變成熱戰？

美國現在是世界頭號強國，世界唯一的霸主，它動用這么多力量想抑制中國的發展，那會持續多久呢？會怎么演變呢？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斯蒂格利茨寫了一篇文章，說中美貿易爭端要消除，唯一的可能性是中國放棄發展的權利。但是中國不會放棄。美國是否會利用它的霸權優勢將中美貿易摩擦升級為熱戰？這一點我個人認為應該不至于。為什么？因為中美兩國都是核大國，不管誰先動手，雙方均有能力在反制的時候把對方完全消滅。當然中國絕不會先動手。只要雙方還保留溝通對話的渠道，就像二戰后美蘇的冷戰，而不會變成熱戰。

那么冷戰會持續多久？我想會持續到，按照市場匯率計算，我們的經濟規模是美國的2倍，按照購買力評價計算，經濟規模是美國的3倍之時。目前來看，按照市場匯率計算，我們的經濟規模是美國的三分之二;用購買力評價計算，我們的經濟規模在2014年已經超過美國了，大約是美國的110%～120%。但總體來講，美國在高科技產業、在軍事力量上還是比我們強，美國就是想利用現有優勢來抑制中國的發展。

但只要我們繼續發展，我國的經濟規模按市場匯率計算達到美國的2倍時，全國人均GDP按照市場匯率計算將是美國的50%。屆時會有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一線城市，以及東部沿海地區，約3億多人的人均GDP達到像德國、日本，甚至達到像美國的水平。這3億多人跟美國的人口規模一樣大了，如果按照市場匯率計算，這些人的收入水平跟美國一樣高，其經濟基礎、產業、技術水平就能達到美國的程度。也就是說，從總體來看，這3億多人就跟美國現在的優勢拉平了。那我們還有將近10億人，這10億人如果按照市場匯率計算，也還有美國那么大的經濟規模。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總體規模、實力和影響力就會比美國大多了。我想那時候美國就會明白，繼續制造爭端不可能改變中國比美國強的現實，應當轉為走上和平共處、共同發展的道路上來。

這一點從中國和日本2010年以后的關系演化來看是相當清楚的。2010年后，按照市場匯率計算，我們的經濟規模超過日本。日本原來是亞洲的盟主，突然間發現中國的經濟規模超過自己了，心里開始難免有一點失落感，不容易適應，所以起初也在釣魚島等問題上制造與中國的摩擦，有一段時間兩國關系比較緊張。可是按照市場匯率計算，我們的經濟規模現在已經是日本的2倍多了，日本也想明白了，這個基本格局是不可能逆轉的。所以，為了國內經濟發展，日中關系也改善了。同理，到那時候美國心里也會如此調過來。

從1895年美國經濟規模超過英國，變成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以后過去的100多年間，美國把其他國家遠遠甩在了后面。以往要是有其他國家追上來了，達到美國經濟總量的60%～70%，美國就要想方設法抑制這個國家的發展。但是美國想故伎重施，對中國是不會成功的，因為我們有五千年文化的優勢，有14億人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民心士氣，有我們黨、國家的堅強領導。只要我們充分發揮自身優勢，中國的經濟規模，按照市場匯率計算不僅會趕上美國，而且會繼續拉開距離，到那時就會結束冷戰狀態，恢復友好合作關系。當然其中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有長期應對的心理準備。

三、中國的應對之策

我國最重要的是保持定力，繼續深化改革開放，把我國發展的潛力和優勢發揮出來，同時讓中國的發展機遇與全世界的人民共享。美國的挑戰就是想阻礙我國的發展，我們應該保持定力。對美國的挑戰我們不能畏懼，對他們提出的措施應予以反制，在中國發展的權利上絕對不能妥協。讓美國人民知道貿易摩擦是有損于中國的，但美國會同蒙其害。損害的絕對量中國可能大一點，但是相對量美國會比中國大。現在估計如果美國對中國的5000多億美元產品都征以25%的關稅，會有多大影響呢？一些分析認為，中國經濟增長速度大概會下降0.5個百分點，美國的增長速度會下降0.3個百分點，看起來比我們少。但我們知道，按照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預測，美國在2019年的增長速度為2.5%，如果下降0.3個百分點的話，從相對量來講，美國要損失12%。中國的增長速度政府提出的是6%～6.5%之間，我估計應該比較接近6.5%，即使下降0.5個百分點，那我們的損失也只有8%。美國增長率損失12%，中國的損失8%，所以相對量上美國比我國的損失大。

更重要的是我們自身的發展。發展的根本道理是收入水平不斷提高。收入水平不斷提高，需要技術不斷創新、產業不斷升級，所以我們要做各種努力和安排，繼續推進技術創新、產業升級。不同產業所需要的努力和安排是不一樣的。我們現在有些產業已經在世界前沿了，像華為，像家電產業里的美的、格力、TCL，以及深圳的大疆、騰訊等等，這些都是在世界領先的。要繼續發展必須靠自主研發。還有些新技術，像人工智能、大數據等，這些領域發達國家才剛剛開始，我們起步也差不多，這部分我們同樣必須下大力氣自主研發。要自主研發，就必須要有相應的基礎科研，有風險資金的支持，有知識產權保護。同時我們也應看到，去年我國人均GDP才9600美元，發達國家是3萬～5萬美元，美國都已經到62000美元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我們現有絕大多數產業的技術和附加值的總體水平跟發達國家還有很大的差距，還可以利用后來者優勢來推進技術的進步和產業升級。

我國當然還要繼續深化改革，實現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發揮好政府的作用。同時非常重要的是開放，1978年以后中國能夠發展得這么快，就是充分利用國內國際兩個市場、兩種資源。隨著我國的發展程度越來越高，資本跟技術的密集度會越來越高，規模經濟會越來越大。實現這樣的規模經濟，單單國內的市場不夠，必須進入全球市場。發展也必須是利用兩種資源，這兩種資源里面不僅是自然資源，還包括人才、資本、技術資源。我們要有自主研發的精神，但并不是什么東西都自主研發。如果國外有比較好的產品、比較好的技術，我們還是要充分利用國際上比較好的產品、比較好的技術。這樣充分利用國內、國際兩種市場，充分利用國內、國際兩種資源，中國的發展就會越來越快，而且中國的發展也會給其他國家帶來市場和共同發展的機遇。

展望未來，我認為從現在到2030年，我國有每年8%的增長潛力，實際能實現6%左右的增長;2030～2040年，潛力應該在6%左右，實際能實現的增長應該在5%左右;2040～2050年，增長的潛力每年還有5%，能實現的增長應該在4%左右。如果能夠實現這樣的增長，中國在未來每年還會對全世界貢獻至少25%，甚至30%的增長。中國市場不斷在擴張，中國也會給其他國家的發展帶來契機。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后，德國復蘇得最快。根據諾獎得主斯賓塞的研究，德國的經濟增長奇跡背后，是中國的快速發展帶動的。所以只要我們繼續開放，中國的增長就會帶來其他國家的增長。我相信每個國家的企業、人民和政府，都希望能發展得更好，人民的幸福感能不斷增加。中國的發展會給他們的企業帶來市場和利潤，給他們的國家帶來就業和收入的增長，他們也會樂于支持我國的發展。我想美國的企業和人民也是一樣的，現在財富500強的企業美國占最多，它們如果要繼續保持財富500強的地位，必須有中國的市場。美國的老百姓希望有更多的就業，享受到廉價物美的商品，中國是主要來源，美國的企業和人民也會有積極性和我國保持良好的關系。

所以，只要我們能堅持改革開放、完善體制，發揮我國的增長潛力，實現高質量的發展，不管遇到任何驚濤駭浪，我們都能夠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而且中國的復興會給其他國家的發展帶來機遇，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同繁榮。

〔作者系北京大學新結構經濟學研究院院長、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