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去了遠方卻寫不出詩

董悠悠

一位身穿墨綠色衣服的男子佇立于陡峭的山巔，他一手拿著拐杖，輕輕點地，另一手插在兜內(nèi)，左腳踏在一塊更高的巖石上。他身姿穩(wěn)定，風只能吹亂他的紅發(fā)。一片云海在林立的群山間翻滾，在他的面前展開。他似乎是剛到達此地，欣賞一下這眼前的風景就準備離去，他又似乎為眼前的景象著迷，只留給我們一抹孤獨的背影，他瀟灑的姿態(tài)使指點江山的豪情盡顯無遺。

當從眼前壯觀得令人眩暈的景致中逃出的時候，便發(fā)現(xiàn)這幅畫似乎有些與眾不同之處——這幅畫唯一的男主角，居然只留給我們一抹背影。這到底是為何？

這幅畫題為《漫游者在云海上》，出自德國畫家弗里德里希之手。觀察這位畫家的其他作品便會發(fā)現(xiàn)，他似乎非常迷戀人的背影。

仔細對比發(fā)現(xiàn)，他畫中的背影并不像安格爾畫中那裸女的背影，露出豐腴的美背，引得人們對她的臉進行無限的遐想，不畫臉，便可以是最美的臉。在弗里德里希的畫中，所有展現(xiàn)給我們背影的人物，都面對著風景。他們看景的視角就是觀眾的視角，似乎是一個引導(dǎo)者的角色。前景離我們又是如此近，使我們不由得將目光從他們的背影移向他們眼前的風景，令人有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出于好奇的本性，還是不禁想問一句：畫中這位胸懷大志、英姿颯爽的壯士是誰呢？

當看見畫家的自畫像時，便發(fā)現(xiàn)他有著和畫面中男子一致的紅發(fā)，也許畫面中的男子就是畫家自己。也有評論家認為，畫面中的紅發(fā)男子，身著綠色的制服，是德國在抵抗拿破侖戰(zhàn)爭中犧牲的一位上校。他出現(xiàn)在這里，有宣揚愛國精神的意味。

既然畫家煞費苦心地想讓我們看畫中人眼前的景，那我們就看看，到底是怎樣的景。

嶙峋的怪石奇峰在云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峭壁與山脊不斷上升，仿佛層疊而上。包圍著群山的云霧，藍白相間的色調(diào)和起伏形狀，不禁讓人產(chǎn)生錯覺：這是大海嗎？目光所到之處并無盡頭，連綿山脈的淡影一直延伸到透著霞光的最遠處，天地在此無界，好不驚奇壯觀，讓人心潮澎湃。

想要通過山的剪影來識別他到底畫的是哪里的風景時，發(fā)現(xiàn)山包的形狀是如此多樣，現(xiàn)實生活中竟找不到一處與之相像的景致。但是假如把山分割開來，便可以分別找到對應(yīng)的地方。但是，現(xiàn)實中，這幾座山峰位于不同的地理位置，唯一的解釋是畫家把不同地方的風景拼了起來，形成畫中的景象。

然而，畫中的不真實之處也不只有這處景象。是否想過，男子所立之處的巖石位于眾山之巔，借此可以推斷，他應(yīng)該走了不少路。但是，他的衣著裝備似乎是無法應(yīng)對長途跋涉、翻山越嶺的。

畫家為什么要將這些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的景致組合在一起呢？

這種做法非常具有浪漫主義特性。打破現(xiàn)實中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所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似乎暗示著大自然的多變與神秘。

如果將畫中山脈的輪廓線描出，便可發(fā)現(xiàn)巧合之處——它們幾乎都交叉在畫家的身上，仿佛一切自然景觀的產(chǎn)生都源于畫家的心，可謂相由心生，境隨心轉(zhuǎn)。弗里德里希覺得：藝術(shù)家不應(yīng)當只畫出眼睛所見的，也應(yīng)當畫出內(nèi)心所感受到的。與橫向的風景畫不同，縱向的構(gòu)圖仿佛是人體的延伸，仿佛眼前此景是他內(nèi)心的投射，人是萬物的主宰。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

可人真的是萬物的主宰嗎？畫面帶來的暈眩感，令我開始懷疑。仔細一想，原來是畫家把中景去掉了，只剩男子所在的前景和遠方的遠景，使人感覺男子如臨深淵。

這不可攀及的絕崖、一望無際的云海、黑暗無底的深淵，不僅使人著迷，更有種靈魂提升的感覺，頃刻間讓人感慨自然的無限與強大、人生的短暫與脆弱。

畫家對畫面光線的處理也極具象征意味。畫中的逆光，來自無限遠的不可攀的高山之后的遠方，而男子所在的巖石則是黑暗、深淵。仿佛在向人指明：這邊是沉沉的黑暗，那邊則是無限的光明;這邊是凝固，那邊則是生命。對于泛神論者，自然界是上帝的可見部分。世界是一個苦難的世界，彼岸才有慰藉和希望。這正是基督教拯救信仰的基本思想。

畫家弗里德里希在小時候他的母親和姐姐就相繼去世，之后哥哥又溺死于波羅的海。自然的深邃與強大、人的渺小與脆弱，以及人物的孤獨與憂傷，充斥在他的風景畫中。

如今，隨著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發(fā)展，遠方不再遙不可及。我們掛著相機，搭著飛機，卻展示著窮游的態(tài)度，以為打卡了景點等同于征服了景致;我們淘了很多LOGO顯著的爆款潮牌，以為流水線生產(chǎn)的美顏細腿就是格律優(yōu)雅的長詩;我們所有對自然的敬畏，對人文的關(guān)懷，都心浮氣躁地一鍵修圖，承載在幾寸屏幕所能容納的照片上。霧海上的漫步，成了霧霾中的狂歡。也許這才是為什么，真正的旅行者，從不回眸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