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 張雨軒
近年來,文化的國際傳播能力成為衡量國家文化軟實力的重要指標,而中國文學作為文化傳播的具體內容則是不可忽視的傳播力量。文學的國際傳播有本體層面的內容傳播和本體之外的文化傳播,而文學傳播的初衷則是文學內容本身,但中國自古以來“興觀群怨”的文藝觀就是講政治的文藝觀,這是中國文學與世界其他文學相比非常鮮明的特點。進一步說,中國文學要影響的不僅僅是中國人,而是全世界人民,其目標在于使中國文學能夠被外國讀者閱讀和接受,從而在他們的心中召喚出一個中國文學的新形象,進而塑造出一個關于中國國家和民族文化的新形象。這樣看待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才是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光榮而古老的民族所應有的姿態。
但實際上,中國文學的被閱讀與被研究在國際傳播范疇內有著很大的不同。一方面,傳播的初衷不同。中國文學的被閱讀僅僅是將其文本內容翻譯為外國語言進行的傳播,而中國文學研究不僅在于文學本體內容,還包括不同的研究者對其本體內容加工后的思想。另一方面,傳播重點不同。文學本體內容的傳播重在原汁原味,并且大多從審美的角度出發,其引申義需要靠他國讀者自身的理解完成,而文學作為研究內容時的國際傳播則側重態度和觀點(屬于文學評論)。這些都是我們不得不仔細參詳并認真剖析的,因為學術領域的結論代表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精英立場,可以理解為某種知識和價值觀的滲透,回溯到文學本身層面的傳播相對較少。因此,我們需要厘清文學在國際傳播中作為本體內容傳播和作為知識內容(文學評論)傳播的關系,探索文學傳播和知識傳播之間的勾連,從而深入分析文學作為一種知識形態的國際傳播在當今的意義,嘗試探索提升文學國際傳播效果的路徑。
一、文學研究與文學本體國際傳播的關系與悖論
關于中國文學傳播與中國文學研究(也稱文學傳播與學術研究)的關系,是微妙且亟待厘清的。文學的國際傳播是指文學文本本體通過多種語言的翻譯,在其他國家被廣泛地傳閱。而學者對中國文學的研究,是指在他們直接或者間接接觸了中國文學之后,進行的研究傳播活動,可以說這些文學研究傳播是以文學本體內容傳播為前提的。
目前,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主要有以下兩種方式,其一,對某中國文學進行專門研究,撰寫論文、論著,并且通過出版社或者新媒體等各種渠道進行國際傳播;其二,學者在自己的著述中使用了中國文學中的某些因素作為自己的觀點或佐證。值得注意的是,無論何種方式,這里的研究者經常把作為知識形態的中國文學,即關于中國文學的專著和論文等當作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來對待。文學的傳播放在傳播學架構下,需要傳者、文本、渠道、受眾等要素共同作用完成,其中文本本位的內容應該是客觀真實的文學作品,在傳播過程中作為第一次傳播,而相關的學術研究和評論應該是第二次或者多次之后的傳播。我們可以拿這些學術研究反推或者反證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效果,但如果拿這些學術研究、思想、觀念來完全代表乃至代替中國文學國際傳播這一復雜的過程,是有失偏頗的。
那么,是不是要把所有中國文學的學術研究部分都從文學本體內容的國際傳播中剝離出來呢?并不是這樣,我們要做的不是把二者截然分開,而是更好地認識和厘清二者之間的關系。文學內容傳播在某些時候需要和本國文化相互配合、相互補充才能有更加豐滿的呈現,脫離了本國風土人情文化的文學作品也略顯單薄。一個學者通過其他學者對中國文學的研究來進行自己的思考,并得出對中國文學的結論,這種結論可以看作是對文學內容的學術研究成果,而學術研究的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個民族中文化精英們的認知和態度,這種認知和態度在某種程度上是文學內容的知識表現形式,而“文學”轉化為“作為知識的文學”在國際范圍內傳播,這是值得研究的一種文學國際傳播的形態。因此,可以把國際范圍內中國文學研究納入中國文學國際傳播的范疇。
二、文學作為一種知識形態的國際傳播
中國文學在國際傳播中存在一種文學知識的傳播形態。因此,我們需要先厘清文學和知識的關系。我們當今所采用的文學概念,是來自于西方的文學概念。英語中的“literature”跟漢語“文學”有著同樣的情況,在18世紀之前,它還主要指“有關文字與書本的能力與知識”,18世紀后它則主要指“審美的語言藝術”。這種分野與康德及后來的學者建立的美學傳統有關,超越利害關系的審美文學觀逐漸成為主流。從詞源上看,拉丁語“literatura”,指讀寫知識和能力,而它所派生出來的諸多歐洲語言都有一個基本意思:有關文字文本(letters)的書本知識(book learning)。
知識是人類通過各種社會實踐對自然現象與規律、社會現象與規律的認識和描述,也是對客觀事物及其運動過程和規律的認識與描述。知識在于積累,在于創新,更在于傳播交流,也只有在交流傳播中知識才能發揮最大的功用?!抖Y記·祭統》記載:“有善而弗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闭沁@個意思。知識也并非人們想象的記憶材料或是技術手段那么簡單,知識是一種復雜的人文現象。而如果將文學作為知識形態進行傳播,則需要將文學內容的范圍擴大,不僅包含文學本體內容,還應當包含與其相關的知識內容。因此,我們需要承認文學本身具有知識性,而不將其單純看作是具有審美功能的文本。不管是在中國還是西方,抑或古代或是現代,想要以一個完全純粹的超世俗的審美觀念概括文學內容,都是一件不甚容易的事情。因此,要考察文學作為知識形態的傳播,首先要聚焦的是,中國文學何以進入域外民族文化的知識領域之中;其次,成為知識的中國文學,是如何推進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的。
(一)文學作為知識形態進入國際傳播視域的合理性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在言說中國文學國際傳播的時候,是在考慮中國文學如何被翻譯、如何傳入海外、如何被海外讀者所閱讀,以及讀者是否能夠閱讀和接受,而不是某些極個別的漢學家對中國文學的某些認識和論斷。而現如今,我們需要用一種新的視角去看待文學研究者的認識和論斷,將文學內容賦予知識的形態。
文學作為知識的傳播,主要是以客觀存在的文學內容為基礎,并在此之上進行符合內容的建構。這種文學知識的傳播可以理解為建立在客觀內容基礎之上的傳播活動,因此,文學作為知識的國際傳播在某種程度上是文學本體內容傳播的結果。傳播是一種動態的行為,具有流動性,在新媒體時代,受眾對于某種知識或意識的接受具有一定的選擇性。趙心樹認為如今的傳播遵從6個選擇,包括選擇發送、選擇接受、選擇轉發、選擇反應、選擇環生、選擇影響。①而知識本身是一種思想意識的凝結,即便是在傳播過程中有動態的增量,但是相對穩定,它的動態性和流動性建立在知識本身穩定存在的基礎之上,即知識是建立在知識(相對穩定的部分)之上。但傳播并非建立在傳播之上,而是建立在前次傳播的效能之上。那么,如果把文學當作知識來傳播,我們需要承認文學研究這種知識形態的內容可以作為文學傳播的一部分,當這部分內容(文學研究)再次傳播的時候,則是建立在文學知識形態上的二次或者多次傳播,具有一定的穩定性。
以中國古典文學為例,中國古典文學的一系列形式規范,實際上都是由一整套完備的知識體系支撐起來的,正因為如此,它在傳播的過程中相對穩定。而對于國外讀者來說,文學作品中有晦澀難懂的部分,語言文字的原因只是一方面,背后還有知識體系的原因。對中國古典詩歌聲律、音韻的理解和感知,不僅受是否掌握漢語的影響,其中還涉及聲律學、音韻學的問題,在傳播過程中容易造成歧義進而影響傳播效果。因此,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傳播需要按照一定的知識體系整體進行,我們需要把對古典韻律的解釋和評論作為知識進行傳播,讓外國受眾進一步了解使用韻律背后的深刻邏輯,進而增加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理解,最終參透古典詩歌真正的內容要義。因此,將文學作為一種知識形態進行國際傳播具有一定合理性,尤其是對于中國古典文學來說。
(二)寬泛文學中的民族精神拓展國際傳播的內容外延
文學本體內容不僅僅是韻律、文字的文本信息,還是一個國家的精神體現,同時也是民族意識的表征,文學研究者往往可以對其文本內容賦能。考察文學的國際傳播,不僅要把文學視為民族意識的產物,更要看到它所代表的一個民族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所以文學無法與一個民族的知識思想割裂開來,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需要成為中國知識和思想在世界上的傳播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純文學時代里重新浮現的“寬泛的”文學概念,更為文學的知識化和文學成為民族精神象征提供了可能。20世紀下半葉,文本闡釋學派(例如結構主義)興起,對于文學的闡釋能夠讓人在意識形態批判的層面上解析政治文本、日常文本、廣告語言等。而文學作為知識形態的國際傳播,則是符合寬泛文學的初衷的。研究者對文學內容的提煉,或者媒體對于文學內容的建構,可以通過提煉民族精神與氣質,利用民族文化尋求國際認同。
因此,需要將文學運用“致和”的思維進行國際傳播。致和,就是去擁抱我們眼前的事物,讓我們可以確定自己和它的關系,從而更加明晰我們已經得到的部分。②因此,中國學者在文學作品的國際傳播過程中,在接受和學習中國文學及作品本體內容的知識基礎上,還需要結合本國文化、他者闡釋進行知識生產,這部分內容可以被當作了解本土文學或者是中國的窗口。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曾經在《什么是世界文學》一書的導言中說到,世界文學的一種形態是“窗口”,人們想從這個窗口往里看的是別人本土的東西,但是這種本土的東西又很難真正被外國人接受。那么我們則不能故步自封,僅僅滯留在文學作品本身,而應該兼容并包,將中國文學研究的部分納入傳播范疇,這既可以說是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結果,也可以被用來當作知識進行二次傳播。
(三)將嚴肅文學內容切分為碎片知識以適應國際傳播的融媒體渠道
對于文學的國際傳播,我們都偏愛冠以“接受美學”的方式傳播,我們在傳播過程中將關注點放在了海外讀者既有的閱讀經驗上,缺乏對于文學傳播形式的研究與關注。融媒體時代,技術的滲透改變了我們接受“陽春白雪”的文學邏輯和閱讀習慣,國際受眾更偏愛碎片化的段落或者與他們有共鳴的文學大師,在情感鏈接和關系嵌套的社交平臺上,人們更愿意閱讀精致的文學內容。因此,文學作品首先要突破以往依靠語言文字傳播的局限,借助圖片、聲音、影像等載體進行文學傳播的創新,降低因文化水平差異而造成的文學門檻,通過漫畫再現、影視劇本改編等形式積極主動地推動文學作品的有效傳播。
其次,要將文學作品變成知識化的碎片產品,可以從語言角度入手,針對文字的抽象性特點,將舊有的語言運用模式予以創新,適應國際傳播過程中不同國家的語言習慣,利用簡潔易懂的語言文字來表達思想情感與文本內容,將文學自身的文藝性本質與新媒體的傳播優勢有機結合并融會貫通。例如,樊登讀書會是基于互聯網的學習型機構,以文學內容的傳播為例,他們運用微信、微博、貼吧等社交新媒體的力量,同時結合線下讀書分享活動,將長篇生澀的文學作品和內容簡化,提供形式多樣的精華解讀,以視頻、音頻、圖文等多種形式呈現,這種融媒體的表現形式,可以為文學作為知識形態的國際傳播提供范本。
余論
“文學承載一個發揮象征意義的系統,它負載的世界遠大于我們生活的物理的世界?!雹畚膶W研究者在其研究活動中早已就此達成默契,將文學視為純粹的文本進行所謂“封閉式閱讀”僅僅是新批評派倡導的一種研究方法,并非共識,也并非現實。而一旦意識到這一點,當涉及到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時,就不能僅僅從純文學觀出發認為文學傳播就是文學的被閱讀、被欣賞,中國文學的審美功能僅僅是其眾多功能之一。將文學作為知識形態的國際傳播,強化了中國文學的知識屬性、思想活力、學術價值,也反映出中國的民族氣節,未嘗不失為一種增強中國文學國際影響力的方法。中國文學國際傳播的最高目標應當是影響這個世界,而不是僅僅讓這個世界接受中國文學。
「注釋」
①趙心樹:《選擇螺旋——一個傳播學大理論、元理論、預測理論和預設理論》,《國際新聞界》 2018年第2期。
②Tamás Demeter,“Weltanschauung as a Priori: Sociology of Knowledge from aRomantic Stance”,Studies in East European Thought,Vol. 64,2012.
③陳國球:《文學如何成為知識·》,北京,三聯出版社2013年版,第34-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