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趕總也趕不完的路,從年頭趕到年尾。
我太匆忙。我很少回頭看。我的車蹬得飛快,快得讓我看不清這城市的任何一張面孔。他們連同他們身后的背景對我都是模糊的,而我在他們眼里,無疑也是個一掠而過的身影。
但有時我又不得不放慢速度。

在我前方的視線里,一個人正在橫穿馬路。他很小心地避讓著擁擠的人流和呼嘯而過的車流,這是他必須穿越的東西。城市的每一個輪子都在高速運轉,城市不會因為一個第一次進城的鄉下人而放慢速度。
他試探著邁了一下腿,又驚恐地縮了回去。
找死!一個人從車里探了一下頭,罵。
他那樣子更加狼狽,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他可能感覺到了城市離死亡的距離有多近,或許只有一步,甚至是半步,這比從鄉下到城市的距離,不知要近多少。一個農民,千里迢迢風塵仆仆地來到這里,當然不是來找死的,而是找活。他有點兒心虛地站在那兒,眼睛一會兒盯著大街,仿佛要在這擁擠的城市里覓出一條路來,一會兒又看看大街對面,仿佛只要穿越了這條大街就能抵達他的彼岸。
他試探著又邁了一下腿,這次他沒有縮回去,但他那縮頭縮腦的樣子真像一只過街的鄉下老鼠。那個馱在背上的大蛇皮袋緩慢地左右搖晃著,這是一個比他本人更大的障礙。離他最近的一輛車開始減速,很多車開始拐彎,想繞開他。這是一個農民工給城市制造的一點混亂,而這個高速運轉的城市瞬間竟顯得有幾分猶疑。
一輛運煤的三輪車在我即將拐彎的那個丁字路口突然翻了,翻在這個冬天的黃昏。
在這輛三輪車翻倒之前,已經有很多輛三輪車從我身邊經過,我不知道這是其中的哪一輛,它們看上去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連蹬三輪車的人也幾乎全都是一模一樣的,粗壯,結實,有著強大的骨骼,脖子上都纏著一條被汗水浸得發黃的毛巾。只有他們,能夠把一輛裝滿了煤球的三輪車蹬得轟轟烈烈,如此嚇人的聲響,讓路人一路驚慌失措地避讓。他們有著粗魯洪亮的嗓門,讓開!讓——開——!一路喊叫著闖蕩過來。我時常會感到有一陣風猛烈地從身上掃過。
現在,這樣的一輛三輪車突然翻了,我和四周的人并沒有感到太吃驚,好像這一切早就在我們的預料之中。那兩只翻上來的車輪還在慣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轉動,就像轉上了癮似的。那些煤球翻滾在地上,有的還在繼續翻滾。而那個蹬車的漢子,被壓在車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兩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鮮紅的血從黑色的煤灰中滲出來。他在喊,滿嘴煤灰地喊,喊著讓誰拉他一把,或是把壓在他身上的車和煤搬一下。他可能傷得不輕,一個農民工如果不是實在爬不起來了,是很少向誰乞求的。
但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離他最近的人開始迅速后退,因為他的手像長臂猿一樣越伸越長了。疼痛使他的臉扭曲變形,他開始顯出一臉兇相。我想應該過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我推著單車走了幾步,我的雙手不知為什么在車把上發抖。一個念頭蛇一樣地咬了我一口,我突然呆住了,支著身子在離他還有幾步遠的地方發愣,如果他突然賴上了我,如果他抓住我的手就再也不肯松開#8943;#8943;這念頭在我的腦袋里轉了半天,而那兩只空轉的車輪早已不再轉動。
最后是交警過來把他弄走的,他們把他從翻倒的車底下拉了出來,我看見這真是個像墻垛般壯實的漢子,但腰以下已經血肉模糊。我不知道他以后還能不能站起來,有時候,一個很普通的拐彎的道口,可能會成為一個人命運的重要轉折。我正在這樣想著時,忽然感到臉上被刺痛了一下。他不知怎么盯了我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絕望。
我騎上車,拐上那個我原本就該拐的彎兒,隨著又一個黑夜的降臨,天色已變得陰暗起來。在這條街上,我時常會被一些繞也繞不開的人攔住。一個人的出現,有時意味著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我在這條街上一出現,七八個賣花的小姑娘,忽然就從各個方向圍了過來,那一張張尖瘦的小臉都臟得跟猴兒似的,一雙雙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風吹得眼淚汪汪。我知道在她們的后面,一個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的男人此時正混在夜色里,朝這邊張望。這些小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也是這城市里的一個窮人,一個沒有家的漂泊者,我買了花,送給誰?
我推著我的破單車繼續朝一個角落里走去,那是我今夜的歸宿。
又是一個年頭了。這座城市的各個路口突然出現了很多問路的人。他們站在那兒,仿佛正站在一個來路不明的地方,就像他們的命運一樣來歷不明。但鄉下人總有鄉下人的辦法,鄉下人出門嘴是路。他們很細心,每走一小段路就會停下來打聽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該走哪條路,但這些城里人就像聾子一樣,壓根兒就聽不見。也有人會把下巴翹起來,向某個方向偏一下。哦,右邊,他們看清楚了。他們感激地說,哦,哦。然后他們就開始一直朝著這個方向努力。但不知是這個城市聽不懂這些外省人的鄉里話,還是他們聽不懂這座城市的語言。他們總是走在某條錯誤的路上。
一個鄉里妹子朝我走來了,她找我是找對了,她一開口講話,我就聽到了故鄉的聲音。但我講的是普通話。她向我打聽的那條街我很熟悉,那是一條遍地爛菜葉和魚鱗的小街,充滿了腥臭味。興許,她是要去那里的小菜市場找事做吧。我很仔細地指給她一條路。她感激地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又奇怪地攤開手心看了看,就拖著一個大蛇皮袋開始橫穿馬路。她一點也不縮頭縮腦,她默默地低頭走著,細小而敏感的步子,有點慌亂,又像是很快樂,就像一只馱著希望的小螞蟻。
那會兒我已騎上了單車,但我突然發現滿街的輪子在瞬間突然停了下來。然后我又慢慢看見街道那邊躺著一個人,一只大蛇皮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身邊的,她的身子彎曲著,沒看見傷痕,也沒看見血跡,一雙大眼睛還睜著,亮亮的,看著天空。她的一只手緊緊地攥著,攥成一只小小的拳頭。有人把她的手扳開了,她其實沒攥著什么,她的手是空的,但手心里寫著字,一個不知是誰抄給她的地址,就是我剛才告訴她該怎么走的那個地址。很近了,確實已經很近了,但那已經是她永遠也到達不了的一個地址。
交警很快就過來了,城市的每一個輪子又開始高速轉動。這無數的輪子中也包括了我破單車上的兩個輪子。我太匆忙,我的車又開始蹬得飛快。
小艾摘自《陳啟文文集》龍源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