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正/譯
媽媽過世多年后,我給自己列了兩個清單,一張單子上列著媽媽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另一張單子上列著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很悲哀,兩個單子長短差距很大。為什么對于爸爸媽媽,孩子會向其中的一個,索取很多很多,而對另一個,卻沒有太多的要求呢?
媽媽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

五歲。媽媽和鄰居說話,我到后院玩耍。
突然,有只牧羊犬冒了出來,沖著我大聲叫,“汪,汪,汪!”拴它的繩子都要被它拉斷了。
我哭叫著跑出去。
媽媽沖了過來,她陪我回到后院。狗就在那里,我嚇得往后縮。但媽媽卻拽著我向前走。然后,她學起狗叫。
“汪汪汪。”她朝著狗叫。狗嗚咽了一聲,蜷起身子。
媽媽轉(zhuǎn)過身,“查理,你得讓他們知道誰是主人。”
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
六歲,萬圣節(jié)。學校組織游行。
“給他買套衣服吧,”爸爸說,“店里有的是。”
但媽媽說:“不。”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萬圣節(jié)活動,所以她決定要親手為我做一套特別的衣服:木乃伊外套。因為木乃伊是那時候的我最喜歡的恐怖形象。
她弄了些白色的舊紗布、舊毛巾,把它們扯成布條,把我包裹起來,然后再用安全別針把布條固定住。她又用了許多衛(wèi)生紙和透明膠帶纏繞在我身上,花了很長時間才弄完。
游行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雨。衛(wèi)生紙融化了,布條滑下來,露出了寬松式的花短褲,那是媽媽的意思,因為她覺得那樣的短褲更舒服。
孩子們叫嚷著嘲笑我。我的臉通紅,希望自己能夠立即消失。
走回學校操場的時候,家長們都拿著相機在那里等著了。我濕漉漉地披著一堆爛布條和碎紙片出現(xiàn)了。我看到了媽媽,眼淚奪眶而出。
“你把我的一生都給毀了!”我沖她嚷道。
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
我們坐在餐桌旁。
“這意大利面條做得還是不對。”爸爸說。
“我試過幾十種不同的燒法了。”
“難道燒一點能讓我下咽的東西就這么難嗎?”
媽媽怒氣沖沖地往我的盤子里舀了一大勺,“好吧,你吃,查理。”
爸爸冷笑一聲。他看看我:“你說,你媽做的面條味道怎么樣?”
我看看他,再看看媽媽。他們倆都等著我說話。
“不好吃。”我嘟囔著。
他哼了一聲,給了媽媽一個白眼兒。
“連小孩子都知道。”他說。
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
我爸媽年輕的時候,二戰(zhàn)爆發(fā),我爸參軍入伍。戰(zhàn)爭快結(jié)束時,他給媽媽寫了封信求婚,媽媽答應(yīng)了他。
不久,爸爸回家了。過了幾年,他又離開了我們。 那時候,妹妹呂貝塔只有六歲。
圣誕節(jié)的晚上,媽媽囑咐呂貝塔十點鐘的時候千萬不要去客廳——這自然意味著,呂貝塔會在不到十點的時候悄悄從床上爬起來,像個小夜鷹一樣偷看客廳里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我跟在呂貝塔后面,拿著一個手電筒,聽到了輕微的聲音。妹妹緊張地喘氣。我擰亮了手電筒,看到媽媽穿著圣誕老人的衣服,背著一個枕頭套做的禮物袋。她壓著嗓子低聲說,“駕!駕!駕!是誰在那里?”
不知為什么,我把手電筒的光打在媽媽的臉上,她只能抬起一只手去擋光。
呂貝塔小聲哀求道:“關(guān)掉手電筒!你會把他嚇走的!”
我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難道從此以后一切事情我們都要假裝嗎?假裝我們的餐桌坐滿了人,假裝扮演圣誕老人,而且還是女扮男裝,假裝我們還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雖然1/4個角已經(jīng)沒有了。
“那是媽媽。”我殘忍地說。
“不是的!”呂貝塔說。
“駕!駕!駕!”媽媽還在做最后的努力。
“你這個傻瓜。圣誕老人不可能是女的。”
手電筒的光一直沒有離開媽媽,我看到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呂貝塔哭了。媽媽狠狠瞪了我?guī)籽邸D且豢蹋@個家好像到處都在發(fā)出“你們沒有爸爸了”的聲音。
最終,媽媽扔下裝滿了禮物的枕頭套,走了出去。妹妹跑回自己的房間大哭,留下我獨自一人坐在樓梯口,手里的電筒照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和房間里的圣誕樹。
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
14歲,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香煙。
“查理!我告訴過你,不要抽煙!”
“你是個虛偽的人!”
她愣住了,“請你不要用那個詞。”
“你自己不抽煙嗎?你就是個虛偽的人!”
這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她已經(jīng)脫下了護士的白制服,在美發(fā)廳找到了一份工作。她穿得比以前時髦了,我恨這些衣服。
她喊道:“今晚你別想出去了!”
“我無所謂!”我瞪著她,“為什么,你非得穿成這樣? 你讓我感到惡心!”
她給了我一巴掌。“我,什么?我讓你”—— 啪!—— “惡心?”—— 啪! ——“讓你惡心?”—— 啪!——“你是這么”——啪!—— “說的?”—— 啪!啪!——“是嗎?你就是這么看你媽媽的嗎?”
我逃了出去。等我再回去的時候,我聽到了她在臥室里面哭泣。我走進我的房間。香煙她沒拿走,我點上一支,也哭了。
媽媽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
一個夜里,我突然聽到媽媽和妹妹壓低了嗓子,呼喚我。
“查理,你的棒球棍在哪里?呂貝塔聽到有動靜。”
“屋里有賊嗎?”
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指了指衣柜。她找到了我的球棍,妹妹跳到我床上。
媽媽輕輕推開門。我很想告訴她,她拿球棍的姿勢錯了,但她已經(jīng)出去了。
貼著墻壁,我隱約聽到了一些聲音#8943;#8943;說話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
一會兒,我聽到了關(guān)門聲。然后媽媽走過來,摸摸我的頭,抱著妹妹。妹妹還在哭。
“是誰?”我問。
“沒人。”她說。但我知道,她在說謊。我知道是誰來過了。
為了這件事,我一直很生她的氣,一直到我長大成人,離開家的那一天。我生氣,是因為她沒有讓我爸爸留下來。
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
我沒有告訴媽媽,我在參加棒球比賽的時候,看到了爸爸。
爸爸看著我打了好幾個星期的比賽。一天,他對我說:“問問你教練,能不能讓我開車送你回學校?”
那一刻,我可以有很多種回應(yīng)。我可以朝他吐口唾沫,告訴他見鬼去。我也可以不理睬他,就像他這么多年來不理睬我們一樣。我還可以談?wù)剫寢尩那闆r。
但是,我卻按照他的話去做了。
我沒有為媽媽挺身而出的事情
我應(yīng)該鏟起一點土,撒在媽媽的棺材上。媽媽覺得這個儀式能夠幫助生者從精神上去懷念死者。
我拿起鏟子,不知所措。我看了看妹妹呂貝塔,她的身體明顯在顫抖。我看了看妻子,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淚水一串串從臉上滑落,只有女兒看著我,她說:“你連再見都沒有和她說。”
我拿著鏟子,但拿著那把鏟子的不應(yīng)該是一個對媽媽撒謊的兒子,不應(yīng)該是一個沖著媽媽發(fā)火的兒子,更不應(yīng)該是一個為了滿足疏離已久的父親的異想天開,而從母親身邊溜走的兒子。更糟糕的是,這個兒子是從母親的生日聚會上逃走的,因為那個兒子覺得“還是不在的好,免得惹什么人不開心”。
那個拿著鏟子的兒子,那天應(yīng)該和他的老婆睡在媽媽家的客房里,早晨起來和家人一起吃個早飯。在媽媽倒下的時候,那個兒子應(yīng)該在現(xiàn)場。那個兒子有可能救媽媽一命。但那個兒子為了爸爸的一個電話,撒謊說公司有事而溜出去參加球賽了。
媽媽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
媽媽去世后,在我人生的最后幾年,我知道了一個真相:爸爸在入伍的時候,結(jié)識了當?shù)氐囊粋€意大利女人,戰(zhàn)爭使他在那個女人的意大利面條和懷抱中尋求安慰,他們還有了一個兒子,而我,只是他的第二個兒子。
爸爸后來把那個女人接到美國,媽媽發(fā)現(xiàn)后,讓他永遠離開我們的家,不久,他又拋棄了那個女人。
我時常想起爸爸從前總是逼迫我做一個選擇:“查理,你是愿意做媽媽的好寶貝,還是爸爸的乖兒子?”那時,我選擇了做爸爸的乖兒子。
“我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多年后,當我對自己的內(nèi)心輕聲訴說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回答我。那是媽媽的靈魂在說話。
“一個孩子不應(yīng)該面對那樣的選擇。”她說。
王麗紅摘自《一日重生》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