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剛 甘露
【摘要】 《北上》是70后代表作家徐則臣的最新長篇力作。作為一部書寫運河與歷史的文學作品,它兼具文學和歷史的雙重價值,呈現了闊大的史詩氣質與世界格局。文章從運河史折射民族秘史、“外域視角”與世界格局的構建、交錯分散的敘事結構三方面探討徐則臣對京杭大運河、對中國百年歷史的陌生化書寫及其所產生的文學效果,進而觀照該小說的出版價值。
【關? 鍵? 詞】《北上》;運河;歷史;敘事
【作者單位】高永剛,武漢大學外國語學院,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外國語學院;甘露,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外國語學院。
【中圖分類號】G23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09.026
70后作家徐則臣自幼在運河邊長大,對運河有著特殊的情感,他多次將運河放入自己的小說中,由此更加深了對運河的了解和研究。多年來,他將與運河有關的文字、影像、專業研究甚至民間傳聞認真收集起來并加以揣摩。在對運河多年關注的基礎上,作者傾囊而出,將大運河作為故事的主角推到小說的前臺來,完成了《北上》[1]這部長篇作品,集中傾訴了自己對大運河的別樣情感。
《北上》是一部歷史敘事作品,但與以往同類型作品有所不同,它首次為京杭大運河作傳,并構建和使用了一種“外域視角”,在比較文化的視野中,從他者的角度觀照和反思中國歷史,實現了對大眾所熟知的百年中國史的陌生化書寫,令人眼前一亮。在敘事方面,《北上》這部小說采用了交錯分散的敘事方法,兩條甚至多條線索并行,以大運河為中心,將幾個零散的故事串聯起來,擴大了文本的敘事空間,讓歷史與現實對話,將平面的歷史變得立體生動起來。這些書寫特色,既拓寬了小說閱讀的縱深度,也使得小說擁有了出版價值與傳播價值的標識度。
一、以運河史折射民族秘史
以運河史映射中國近現代史成為《北上》區別于其他歷史題材作品的標志性特征之一。在現當代文學中,書寫中國百年秘史的作品司空見慣,它們大多以戰爭、革命、運動等為切入點,實現對中國近現代歷史的敘述和反思?!侗鄙稀吩诒姸嘤浭鰵v史的文學作品中另辟蹊徑,將京杭大運河作為主人公,以其百年發展史為中心,映射出自晚清衰落至中國崛起以來坎坷曲折的近現代歷史發展進程。
徐則臣在書寫京杭大運河歷史的過程中,力圖實現文學虛構與歷史真實的完美交融。小說開篇以一段摘自2014年的考古報告正式拉開序幕,考古文件的介入彰顯出一種嚴謹的創作態度和寫作風格。該書的作者與編輯力圖將關于運河的歷史知識落到實處,避免憑空杜撰,以求在理性的史實基礎上進行感性的文學發揮。在作者看來,文學寫作反映一個作家的能力,而關于歷史真實的處理體現著創作者的態度。也正因為如此,他花費大量時間對運河的水文、歷史等進行了由南到北細致的實地考察,實現了真實與虛構的兼顧。
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徐則臣充分發揮想象進行了文學虛構,以人帶史,將家族史與運河史捏合在一起,在人物的活動中細致而立體地刻畫出京杭大運河的面貌,在家族的譜系脈絡中勾畫出運河百年時間的發展變化。虛構部分從1901年意大利旅行冒險家保羅·迪馬克的中國運河之旅開始,他懷著對馬可·波羅的敬意遠涉重洋展開對偶像的追尋和效仿,立志游遍京杭大運河。保羅·迪馬克召集中國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謝平遙作為翻譯,并聘用底層平民邵常來為廚子兼隨從,以老夏與兩個徒弟為船夫開始了一段自杭州、無錫出發,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的運河之旅。此后因越靠近北京,“排洋”形勢越嚴峻,老夏及兩個徒弟中斷租約,保羅·迪馬克等人改租用陳改魚一家的船只,并與前半程頻頻挑釁的孫過程化解恩怨,接受其作為隨行護衛,繼續北上。在整個北上航行的過程中,他們目睹了運河之上往來船只的繁盛景象、展現中國人民智慧的閘口建筑、沿途百姓熱火朝天的日常生活景象……運河的歷史以及百年之前中國的歷史畫面徐徐展開。而隨著船只一路北行,政治形勢愈加緊張,清政府官員的虛偽和不作為、貧困敗落的村莊與饑乏無奈的平民、越來越濃烈的“排洋”情緒、清朝廷對義和團從利用到剿除等也逐一得以呈現。當他們最終抵達大運河的最北端——通州時,清政府下令停止漕運,運河的實質性衰落由此開始,百年前的中國也陷入與列強糾纏的水深火熱之中。
跟隨保羅·迪馬克一行人的步伐,京杭大運河的自然史、人文史以及晚清時期的戰爭史或直接或間接地呈現于讀者的眼前。京杭大運河上繁盛的漕運景象令人贊嘆不已,清政府官員對運河的治理無力則令人義憤填膺。小說以京杭大運河為窗口,映射出百年前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發展狀況,使逝去的時光流動起來,通過為京杭大運河作傳記的方式,用文字賦予讀者關于歷史的想象。作者還借助小說人物謝平遙對知識分子、運河發展及民族危機等展開討論,引導讀者沉入歷史當中進行反思。
作者以構造家族史的方式在對北上一行人后代的描述中接敘京杭大運河的現代發展歷程。百年后的2014年左右,漁民邵秉義父子、制片人謝望和、大學教授兼攝影愛好者孫宴臨、小博物館連鎖民宿客棧老板周海闊、七旬老人馬思意與考古學家胡念之母子等人先后出場,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人物因為京杭大運河而逐漸產生聯系。各個運河人原來孤立的故事片段,最終拼接成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廚子邵常來在北上之旅結束后置辦下屬于自己的船只開始從事運輸,并一直延續到邵秉義,幾代人常年生活在運河上,將運河深深融入家族的生活乃至生命當中。隨著時代發展,河運行業逐漸衰弱,邵秉義的兒子雖曾試圖放棄河運,走上陸地從事工廠經營,但最終無法放棄祖業,在改變對現代河運行業的看法后重新回到運河上;謝望和作為謝平遙的后代,對運河有著深厚的感情,他投入全部精力與財力搜集材料制作《大河潭》紀錄片,在京杭大運河申遺之際,以此向其致敬,并向觀眾重新介紹這個人類歷史上的偉大工程;孫過程在保羅·迪馬克去世之時獲得一架相機作為告別禮物,為后代與攝影、藝術的糾纏埋下伏筆,孫宴臨雖然最終在小爺爺的勸告下選擇了繪畫,但始終無法放棄對攝影的愛好,并將相機鏡頭對準了運河;老夏的二徒弟周義彥當年顯示出對意大利語的好奇,拿走保羅·迪馬克的記事本,從此為后代立下規矩,每個子孫都要學習意大利語,其后代周海闊基于對民間收藏與運河文化的興趣開設小博物館連鎖民宿客棧,為記錄民間歷史做出一份貢獻,并因為懂得意大利語而收藏了百年前費德爾·迪馬克的信件;七旬老人馬思藝臨終之際堅持將名字改回馬思意以追念先祖,其子胡念之因為母親的改名和小博物館一封收藏的信件隱約感覺到自己和運河、和百年前北上一行人的聯系……此時,中國各界也重新展開了對于運河功能與價值的文化討論,沉默多年的京杭大運河再次回歸大眾視野,即將煥發新的生命。跨越百年的先祖與后代因為運河清晰地聯系在一起,伴隨著對家族史的講述,運河在百年間從繁盛到沉寂再到重生的過程被展現出來,與之相應,中國自晚清至現代的歷史變化也被勾帶出來。可以說,《北上》將運河史、家族史乃至民族史聯結起來,實現了人與史的完美融合,引人深思。
二、“外域視角”與世界格局的構建
對于個人的創作,徐則臣自稱:“首先,我的小說始終帶有理想主義的氣質。其次,不論離開故土,還是走向異國,‘到世界去都是我創作小說的一個總方向。最后,別樣的視野和格局也是我特別追求的”[2]。《北上》完整地體現了作者的這種創作理念。當代作家在書寫國家與民族歷史時,往往局限于家國內部對歷史進行再現或討論,即使是書寫列強侵華的抗戰史時,也常常站在本民族底層平民的立場上,控訴戰爭的殘酷,反思人性的扭曲和異化,缺乏更加開闊的視野。徐則臣的《北上》則有所不同,他在該小說中試圖構建更加宏大的世界格局,跳出受害者視角,對參戰雙方都進行觀照,由此更加深刻地揭示出戰爭非人性的一面。
在人物的選取上,徐則臣表現出個人獨特的文化考量。他塑造出兩個意大利人的“他者”形象,以“外域視角”展開對異質文化空間的審視。一方面實現了對中國近現代歷史書寫的陌生化,給予讀者別樣的閱讀體驗,達到從更加闊大的世界格局的角度重新考量中國歷史的目的。另一方面,“外域視角”的構建和使用使讀者站在本民族歷史的對面進行遙望與反思,客觀上產生一種間隔作用,以文化比較的方式進入20世紀的中國歷史,令人拋下偏見,更加冷靜和理智地展開思索。
小說首先以保羅·迪馬克的視角對晚清社會現狀進行切入。他以不摻雜政治考量與民族歧視的個人角度觀察中國的自然風景,考察運河沿岸的風土人情,中國人民的智慧、貧困、憤怒、無奈等狀況一并展現在這個“外國人”眼中,更展現在讀者眼前。作者在文中多次強調保羅·迪馬克對馬可·波羅及其游記的崇敬與羨慕,但與幾個世紀之前曾經見證了中國的富足強大與輝煌傲岸的馬可·波羅相比,同為意大利人且一樣對東方充滿好奇與憧憬的迪馬克兄弟,卻在20世紀初期目睹了東方神話的破滅與大清帝國的頹敗,這其實象征著一個意味深長的歷史輪回。而北上一行中的兩個知識分子保羅·迪馬克和謝平遙,一個以他者的眼光觀看中國,一個從自我的角度思考中國,二者的碰撞與交流使晚清歷史在中西方文化的交錯中得以重新解讀,也為讀者提供了另一種思考的方式。
對于戰爭,作者并未局限于展示其發生之時中國平民的絕望與憤怒,他將視野擴大至侵略者本身,保羅·迪馬克的弟弟費德爾·迪馬克以及弟弟的好友大衛·布朗隨軍入侵中國的所見所聞構成“外域視角”的另一個重要部分。近代以來,尤其是20世紀初,大清帝國面臨內憂外患的困境,情勢危急。英法聯軍、八國聯軍等一批批侵略者先后進入中國,或明火執仗,或趁火打劫。相比侵略者隊伍中的成員,費德爾·迪馬克和大衛·布朗更加認同自己單純作為“人”的身份,因此在參戰過程中或多或少表現出無奈與無力,他們明確認識到己方發動戰爭的非正義性,在面對戰爭給兩方造成的生命吞噬時,既震撼也羞愧,費德爾·迪馬克最終選擇成為一名逃兵,將自己無限“中國化”,和中國傳統婦女秦如玉結為夫婦,在亂世中謙卑、努力而平凡地生活著。直到幾十年后日軍再次到來,毀掉其苦心經營的家庭,他出于對妻子的愛,挖出被掩埋已久的槍支,獨自走向日本軍營展開報復。大衛·布朗作為參軍入伍者繼續留在軍隊中跟隨入侵隊伍不斷前進,最終也在信件中坦承自己的雙手沾滿了鮮血。在這個層面上,徐則臣不僅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更從施害者群體出發,抨擊世界戰爭的殘暴與非人道本質。
迪馬克兄弟的人生均與大運河結下不解之緣,作者讓身為異邦人的“他者”形象以不同方式參與到中國歷史中,洞悉運河的秘密,體悟中國百姓的生活,進而在比較視野中將京杭大運河,乃至將中國近現代歷史進行了文化性、日常生活化的文學表達?!巴庥蛞暯恰钡囊雽崿F了作者“到世界去”的創作意圖,體現了一個作家的責任和擔當,更為讀者提供了闡釋歷史的全新思考方式。
三、交錯分散的敘事結構
曹文軒認為:“《北上》寫的是一條蜿蜒中國南北的大河,寫它很容易就會順流而下,按河流的流淌方式寫成一條河的構架?!侗鄙稀穮s讓人尤為驚喜,它的結構很特別,作者如同騎在馬背上,這匹馬并非朝著一個方向、順著一條直線一路向前,而是在一個狀態里面,不時調轉馬頭,在多個時間段里頭來回奔跑。正是這種別出心裁的構架,讓我們讀出了歷史的滄桑,讀出了人事無常卻有常的感嘆以及人世間永恒的悲歡離合?!盵3]
《北上》被劃分為三個部分,在第一部和第二部中,1901年和2014年跨越百余年的兩個時空內的故事交叉在一起呈現于作者的筆下,第三部則以一封信照應故事開端的考古報告,前后呼應,形成完整的敘事回環。
這部小說交錯分散的敘事結構首先體現在雙層時空的架構上。作者使相隔百年的晚清時期先祖們的故事與當代后人們的故事并行推進,兩條線索相互呼應。20世紀初,意大利兄弟哥哥保羅·迪馬克的北上之旅以及弟弟費德爾·迪馬克與中國女子秦如玉的愛情糾葛在小說的前半部與后半部分別得以呈現。北上之旅以保羅·迪馬克為中心,串聯起謝平遙的郁郁不得志、孫過路和孫過程兄弟的家破人亡與流亡北上、“大胡子”等更多中國人民與“洋人”的恩怨……費德爾·迪馬克則帶出八國聯軍的侵華過程、老秦一家與鄰居的糾纏以及日軍侵華的殘暴行為等。雖然都是歷史上于中國大地上發生的故事,但以迪馬克兄弟為主的兩條線索幾乎互不交叉,而是各自延伸。保羅·迪馬克偶然的口述和費德爾·迪馬克的一封信件則將兩條在事實上并沒有疊合的線索從邏輯上勾連到一起,形成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
與歷史相對應的是迪馬克兄弟等人的后代們在當代的現實生活,他們分散于不同的行業中,有著各自幾乎完全不同的生活。孫過程的后代孫宴臨因為拍攝運河而結識了邵常來的后代邵秉義父子,謝平遙的后代因為制作《大河潭》紀錄片而找到孫宴臨并發展為情人關系,邵星池因抵押家族重要物件——羅盤而與周義彥的后代周海闊產生交流,考古學家胡念之對周海闊的小博物館客棧慕名而來并發現疑似為祖上的信件……祖先們因京杭大運河之旅而初次結緣,后代們則因為《大河潭》紀錄片再次聚集。
因此,整部小說雖然看似被分割成諸多小單元,交錯分散,甚至可以獨立成為一個個完整的小故事,但實際上,它們彼此之間有著深厚的內在聯系。羅盤、信件、相機等物件更是作為直接線索將不同的時間、空間聯結起來。這種交錯分散的敘事結構,與傳統的依據因果邏輯來進行簡單的線性敘述的方法相比,會使得小說更富有層次感和時代感,在很大程度上擴大了文本的敘事空間和容量。同時,交錯敘事不斷給讀者留下謎題,引起讀者深入閱讀的興趣,在運河的興衰問題上,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引發讀者對于運河與歷史的重新思考,由此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徐則臣以《北上》為京杭大運河書寫文學傳記,在以一種陌生化的方式重現中國近現代歷史的過程中,他一直表現出明確而獨特的現實訴求與迫切的問題意識。作者試圖從京杭大運河的歷史與文化里找到中國文明和歷史的主體性,試圖在世界格局的高度和廣度上,以一種全新的地緣政治和空間關系來重新把握晚清的屈辱歷史以及京杭大運河對于中國歷史的重要性。從這個層面來說,作者以大運河為切入點,再述中華民族史與百姓家族史,絕非簡單地懷舊,“而是試圖發掘運河歷史內部的‘現代性,體現一種可貴的‘文化自覺”[4],以此在全球化的大潮中,為國民增加文化自信,為民族找尋精神支柱,也為這部小說賦予重要的出版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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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冰冰. 對京杭大運河的文學“考古”——小議徐則臣新作《北上》[N]. 中國藝術報,2018-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