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探
小說《彼岸是岸》,是溫亞軍近年來創作內質風格漸變的延續,亦是生命反芻的一種理性進路。小說立足現在,追溯了那些過往被漠視的風景,于表哥江曉河頹萎人生中淬煉出生命虛無之意義的逆襲,在過往與未來之間延宕并開拓了無限遐想的精神空間,重塑過往中涌動著精神純粹的禮贊。人世浮華一場夢,原本空空又空空。被物欲橫流淹沒,無以仰望星空,甚至無以擁有感知生命虛無罅隙的人們,或許會無視那些如螻蟻般存在的生命,或許不會排斥純粹性生命的暢想。溫亞軍賦予了詩性蕩然無存酷烈時代一絲悠遠的詩意,事實上他對永逝的歲月無限眷戀,亦對被虛影吞噬的現實葆有警惕的清醒。
小說無異于一場為了忘卻的生命祭禮,殘澀、悲壯而莊嚴、偉岸。表哥江曉河的人生存在,無異于“我”與親人們竭力抹去又魂牽心動的一縷幽魂在人間。幾十年歲月一晃而過,湮沒了許多物質的存在,表哥的精神存在經由時光的沖刷如銘刻雋永。直至文本完結,方能體味溫亞軍的反語修辭的精妙——遺忘抹去即重塑重構,排斥拒絕為了精神和解與生命包容。遙望落花流水去,表哥逆襲了我們庸常的生命存在。
在塵世艱難求生的“我”、父親及姑父等眾多人看來,表哥志大才疏,完全沉溺在空想之中,對于以務實維系生命的常人來說,無異于難以容忍的存在。盡管難以容忍,眾人依舊容忍了他,給予了他一片獨立王國的蒼茫疆域。盡管最終他一無所成,這是一種怎樣的寬容啊!他用“閑人免進”斷絕了自己與世界的關聯,在筆下創造著“世界之外的世界”,盡管這只不過是一種自囚,但絕不是精神自虐,小說或許在他心里永遠是純美而神圣的。這種源自靈魂的動力源頭何在?不是清華、北大金碧輝煌圣殿的感召,不是發家致富人生常態目標的昭示,而是愛情突如其來的沖撞——公社宋建福書記女兒宋嘉玲的眼神一閃,以及人生孤憤的傾書。或許他因著現實的堅質、殘酷,他開始懷疑愛情的純潔,他誤讀了路遙與《平凡的世界》,卻不知自己的人生早已被路遙與《平凡的世界》精準解讀——有夢引領、安妥精神。他過于信奉自己的精神,忽略了與世界的互動,他多年如一日的進擊,似一葉孤舟,行進在無岸之海。他心中有岸,卻不知岸在何處。他把人生自我演繹成了文學孤影,如同卡夫卡《在法的門前》。以文學之眼去回溯那永逝的風景,表哥無異于文學行為語言之巍然。
一個人能如此純粹純然的存在,生命回歸本體的矗立,精神能如此自舒無礙肆意馳騁,這是何等的極致又難以企及!對于今天被物質完全格式化的人們而言,這種生命情態或許只是遙遠綽約的奢望。溫亞軍以生命難以承受的沉重感悄無聲息地竭力地否決著這樣的生命存在,直至表哥的人生孤旅成為密實而充滿窒息感的生命里奪路而出的閃靈,一舉擊破了風煙滾滾覆全天的堅硬生活。人生精神大自在,堪比莊子。彼岸是岸,有岸路千條,上帝說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小說或許無關文學人生,聚焦面更為廣闊,但依然是關乎人類精神的起底。
“我”、父親及姑父等眾人,只理解了生命淺層、世俗的存在意義。表哥的人生是頹敗的,精神層面上卻是至高無上的、無懼無畏和猛進的,他畢竟牽動、驚擾了眾人的靈魂,姑父至死難以釋懷。夸父亦不過如此。小說中表哥的“失蹤”,后來“尸體”被父親認領回來,“葬”在姑父旁邊,而后來又“死”而復生,既是溫亞軍的虛構,亦是精神不死、理想永存的隱喻與藝術定格。表哥江曉河,是源自生命本身弱小的強勢存在,甚至在小說展開中、時光穿梭中,被隱沒無跡。然而貌似毫不關己的敘事流動中,又時時處處無不存在,他的靈魂動影已深深注入了眾人意識的中心,無法分離。父親對表哥的一再堅拒,只不過是一種虛無性沖擊虛影下的精神力量的暗自強化。表哥與“我”去公社看電視時的從容無懼,早已超越了父親的自卑怯懦,亦超越了“我”對人世固化認定,也為其與宋嘉玲之間的故事預設了種種可能。溫亞軍大隱愛情具象于文本無形,亦是大象無形之審美使然,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而“我”從對表哥喋喋不休的漠然,到暗自存下表哥的號碼并打過去,精神和解與生命本質凸顯,悄然上岸。
或許時代變遷得過于酷烈,經濟通則逼仄了人的精神空間,讀溫亞軍近年來的小說,那種文本自帶的體溫已被冷寂乃至負載沉重的敘事基調所蕩盡。這并不是說他的小說絕棄了溫暖,顯然溫情潤心如《白鹿原》般精心設置,被深隱于白嘉軒刀刻面容之下;抑或冷峻冷酷似乎就是蕓蕓眾生直面的生活面孔。這確乎不是一個底層人逐夢的時代。遙望我們曾經單調、貧瘠的那些歲月里,有人還曾經精神癡迷過,這樣自囚過。《彼岸是岸》,就是這樣的一段歲月追溯,它穿過遙遠的過往,飛向了不可預知的未來。彼岸雖遠,有夢在途,不確定之未來,即便是遺落的過往,或許會給予人們夢想更無垠的馳騁空間。
小說開篇設伏,終結依然無解,是謂小說隱藏藝術的精湛卓立,無解蘊含著更豐富之可能。結尾一條短信驚心動魄,文本起底震蕩反彈,無限精神時空天成廣遠,文本最終實現靈飛。表哥與宋嘉玲曾經有著怎樣的故事?永遠卸不下公社書記面孔的宋建福又是如何向徐岳老師推薦文學青年江曉河的呢?或許千般推演,表哥依舊沒落,但這已不再重要。
結果固然重要,然而生命的意義大約更在于過程,或許精神才是生命最真實最本質的存在。我們或許接觸過他人的虛像,但從未走進過他人之精神世界。“我們在精神上是平等的,正如你和我一同走過墳墓,將站在上帝面前”,簡愛如此說。“一個人生來并不是要給打敗的,你盡可以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老人與海》如是說。如此之時代,重鑄生命的精神性,或許是生命的亟須與必要。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