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年前,我在《中國現代學術要略》中曾經提出:“學術思想是人類理性認知的系統化,是民族精神的理性之光。”以我多年研習中國文化的心得,于今思之,中華文化能夠貢獻給人類的,我認為是人之為人的、群之為群的、家之為家的、國之為國的一整套精神價值論理。這些價值理念的精神旨歸,是使人成為健全的人,使群體成為和諧的群體,使家成為有親有愛有敬的和睦的家,使國家成為講信修睦、懷柔遠人的文明禮義之邦。
中國文化的最主要的價值理念都在“六經”。“六經”指《易》《詩》《書》《禮》《樂》《春秋》六種文本經典。《樂》這一經沒有文本傳下來,是為“五經”。但也有一種說法,認為《樂》本來就沒有文本,它是跟《禮》結合在一起的,所以“禮樂”并稱。盡管后來看到的是“五經”,可是學者們習慣上仍然稱為“六經”,直到清代還是如此。“經”是晚些時候的說法,開始的名稱叫“六藝”。
孔子教學生,就是以“六藝”作為教材。但當時有兩種“六藝”,《易》《詩》《書》《禮》《樂》《春秋》是文本經典的“六藝”,另一種是“禮、樂、射、御、書、數”,我稱之為實踐課。這里的“書”,指漢字構成的方式,包括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后稱為“六書”,是為識字課。“數”是計算,射是射箭,“御”是駕車。
文本經典的“六藝”又稱“六經”,孔子之前就有了。《周易》,相傳是伏羲畫卦,文王演易,孔子作傳。所以《論語》里記載孔子的話,說“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詩經》是周代的詩歌,最早有三千多篇,經過孔子的刪訂,存留305篇,所以《詩經》也稱“詩三百”。《書》是《尚書》,是虞、夏、商、周在上古文告、文獻匯編。《禮》有三禮,包括《周禮》《儀禮》和《禮記》。作為“六經”的《禮》,一般指《禮記》。《春秋》是魯國的一個大事紀,應該是孔子所作。如果不是孔子的原創,也是孔子在原有的一個大事紀基礎上加工潤色而成。因為記事簡,措辭晦,寓意深,由此形成史家稱道的所謂“春秋筆法”。
[作者簡介]劉夢溪(1941-),男,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北京 100029)。
“六經”都經過孔子刪訂,是中國現存的最原初的文本經典,是古人智慧的結晶,也是現代人做人和立國的基本精神依據。上世紀的大儒馬一浮,稱“六經”為中國文化的最高的特殊的形態。大哲學家熊十力則說,“六經”是現代人做人和立國的基本精神依據。這些大判斷,時至今日也沒有過時,反而愈見其見解獨到。
二
我近年從“六經”里面,也包括后來成為“十三經”的《論語》《孟子》《孝經》里面,抽繹出幾組價值理念,包括仁愛、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和而不同”)六組概念。我覺得這些概念范疇,是中國文化中的具有永恒性、普世性的價值理念,既適用于古代,也適用于今天,不僅適用于中國人,也適用于全世界所有的人,是中國文化貢獻給人類的價值論理。
(一)仁愛
仁愛是中國文化里面非常核心的觀念。孔子認為“仁”的主要內涵是“愛人”(《論語·顏淵》)。孟子也明確說:“仁者愛人”,“愛人者,人恒愛之”(《孟子·離婁下》)。而且中國文化里的愛,是一種博愛。按孔子的說法,是“泛愛眾而親仁”。“仁”是集親、愛、寬、博諸義于一體的概念綜合。
這緣于“仁”這個漢字的會意構成。中國文字學最早也是最權威的經典《說文解字》,解釋“仁”字為:“仁,親也,從人二。”“親”是指親密。“人二”則是“二人”。意思是說,仁與不仁須要在人和人的關系中顯現出來。所以《禮記·中庸》說:“仁者,人也。”漢代大儒董仲舒講得更直接,他說:“仁者所愛,人類也。”(董著《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章)仁愛之愛,還會及于萬物。孟子有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所以仁愛是關乎整個人類并及于萬物的一種博愛。
(二)誠信
誠信是中國文化里面非常重要的價值理念。孔子講,“民無信不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說:“朋友有信”。老子也講:“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中華文化的原初經典把“信”放在非常高的位置。
信和誠是連在一起的,內里面有誠,外面才有信。無誠,便不可能有信。講“誠”講得最多的是《中庸》,其中說,“誠”是“天之道”,是“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而想要“立誠”,是“人之道”。《中庸》把“誠”視作“天道”和“人道”的核心問題。
明代思想家王陽明的一個學生,他跟王陽明向學的時間很長了,最后需要離開老師,回到自己的家鄉去。辭行的時候他對王陽明說:“下次見面不知何時,老師可有什么囑托,讓我一生受用。”王陽明說:“立誠。”這是個年齡比較大的弟子,他說天下的萬事萬物太多了,需要解決的問題無窮無盡,難道光一個“誠”字就可以應對一切?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王陽明回答說:“立誠。”后來這個弟子終于體驗到了“立誠”的確是應該終生以之的立德之本。
“立誠”的理念,早在《易經》里,就提出來了。《易經》乾卦的文言引孔子的話寫道:“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這里的“修辭立其誠”,就是明確提出的“立誠”。試想,人活在世界上,究竟何欲何求?仔細想來,《易經》乾卦這兩句話全包括了。人生在世,一個無非是想把自己變得更好一些,使自己成為一個有修養的人,成為受人尊敬的人。而要做到這一點,首要的是要講誠信,這就是乾卦文言說的“忠信所以進德也”。“進德”的核心價值理念是“忠信”。“忠”字的直接義涵是把自己的心放正,成為一個誠實的人,講信義的人。這是人生的第一層要義。人生的第二層要義,就是事業有成,在哪一方面的專業上有自己的建樹,能夠安居樂業。而“居業”的前提是“立誠”,所以是“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
“立誠”是“居業”的前提,“忠信”是“進德”的前提。茲可見誠信這個價值理念的重要。“誠信”二字,是人的一生成敗得失的關鍵,可以視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理念,也是人類應該共守的公德。
(三)愛敬
中國文化的另一個核心價值理念是“愛敬”。“愛敬”是《孝經》里面的話,其中引用孔子的話說:“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孝經·天子章》)
“愛敬”是從家庭秩序中衍生出來的。父子、夫婦、弟兄之間的關系,都有愛和敬存在。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的尊長親人能做到有愛有敬,對家庭以外的其他人便不至于太不好,至少不會輕慢別人。因此《孝經》還說:“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經·喪親章》)
把“愛敬”看做人生之本和生死的大義。人的哀愁和悲痛的情感,最初也是從家庭親人的困厄、不幸中因感同身受而產生的。夫婦之間,一般以為有愛就行了,其實光有愛是不能持久的,還須有敬,既親密無間,又相敬如賓,才是典范的夫婦關系。
對“愛敬”這個價值理念,魏晉時期劉劭的《人物志》解釋得最為恰切。《人物志》是一部很特別的書,既是相人之書,又是論理之書,又是哲學之書。或者說是一部特殊的“人論”。只有魏晉時期的人,能寫出如此奇書。劉劭在《人物志》里寫道:
蓋人道之極,莫過愛敬。是故《孝經》以愛為至德,以敬為要道。(劉邵《人物志·八觀》)
把“愛敬”看成是人道之極,可見“愛敬”這個價值理念在中華文化中的位置。
“敬”當然可以包括尊敬師長、尊敬前賢、尊敬長輩,但“敬”的價值論理的哲學義涵,是指人作為生命個體的“自性的莊嚴”。“敬”是人的性體、本性的精神安頓之所,傳統文化中很多道德規范都跟“敬”有關系。
譬如“孝”,《論語》的一個例子說,一次子游問老師,到底什么是“孝”。孔子回答說,現在的人們以為“能養”就是孝,如果“能養”就是“孝”,那么犬馬也“能養”,沒有“敬”,何以別乎?所以人跟犬馬的一個區別在于,在“孝”這個問題上,人有“敬”,犬馬不會有敬。由此可以看出,“孝”的精神內核是“敬”。所以人們通常把對老人的“孝”,稱作“孝敬”,甚至泛稱為“敬老”。中國傳統社會對官員的察選,如果不孝敬父母,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忠敬、誠信的人,一定孝敬父母;能孝敬父母,才能成為忠于職守、仁愛天下的賢者。
舉凡一切禮儀,都必須有“敬”的精神。所以《孝經》里面說:“禮者,敬而已矣。”孔子一段有名的話是:“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禮是需要有人看的,因此有“觀禮”之說。但禮儀如果沒有“敬”,就不值得看了。孔子還有一句話,認為“祭神如神在”。他的意思是說,在祭祀的時候,要相信神是在場的,只有這樣,才能使祭祀者保持誠敬之心。
祭祀在古代是頭等重要的事情。《左傳》里的一句話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就是祭祀,戎則是軍事行動。但無論祭祀還是軍事行動,都不能沒有“敬”。軍事行動也要懂禮儀。《左傳》《國語》有很多記載,很多戰事的發生,都是由于“不敬”或“大不敬”,引起強者一方的軍事行動。現代社會,處理國家與國家的關系,涉及外交事務,講禮儀、懂敬,同樣重要。
禮儀、敬,是文明的指標;文明與不文明的重要分野,在于文明講禮儀,有敬。
(四)忠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忠恕”是孔子的重要思想。一次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曾參)說,是的。后來孔子離開了,其他弟子問曾參:“此話怎講?”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這說明,“忠恕”在孔子那里是通貫全體、貫徹始終的思想。忠和誠可以互訓,誠者必忠,“主忠信”是孔子的至高的道德律令。弟子樊遲問什么是“仁”,孔子回答說:“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可知“敬”和“忠”也是仁的構件。
“忠”和“信”更為密切。取信的要道是“忠”。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一、二兩項內容,第一是“為人謀而不忠乎?”第二是“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忠和信是與人交往的隨時需要反省的問題。
孔子還說:“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如果做到了“忠信”,而在行為上又能體現出莊重和禮敬,即使走到不那么文明的異邦,也能立得住腳跟。反之,如果言不由衷,對人不能以誠相待,得不到交往對象的信任,行為上又輕慢無禮,即使處身自己的家鄉,也照樣吃不開。
至于忠恕的“恕”,其重要性更是顯而易見。按孔子的解釋,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這一價值理念所含蘊和所要求的義涵,通俗地說,就是設身處地,將心比心,換位思考,自己不喜歡不希望的東西不要強加于人。我認為“恕”這個價值理念,彰顯了中華文化的異量之美。這是中國文化貢獻給人類的一個偉大的思想。世界人文學界非常重視孔子的這一思想,把它奉為人類共同遵行的道德金律。
(五)知恥——行己有恥
《禮記·中庸》有一段講修身,引用孔子的話寫道:“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這等于把好學、力行、知恥,當作了修身的三要素。一個人的修為,自然離不開吸取知識,這也就是《禮記·大學》所說的“格物致知”。因此“學”是修身的第一要素。
學了以后何為?如果成為裝知識的器皿,或者從知識到知識,那是學了等于不學。學的要義,在于用,在于踐行。此即古人常講的“知行合一”。所以修身的第二要素是“力行”。學習了,也踐行了,離“仁”就不遠了,至少是走向通往“仁”的道路上。
但無法保證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正確無誤,難免會出現失誤,發生錯誤。出了錯誤怎么辦?要能夠反省,善于反思,找出原因,知錯改錯,力戒重犯錯誤。當認識到錯誤的時候,人的良知會讓自己感到羞愧,感到后悔,感到不好意思。能做到這一層,就是“知恥”的表現。“知恥”是改過的前提。所以修身的第三要素是“知恥”。
智、仁、勇在古代被稱作“達德”。具有了智、仁、勇的德品,就可以做到大的判斷不致發生錯誤,遇到困難不會感到憂慮,面對威脅也無所畏懼。這就是孔子所說的:“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子貢認為,他的老師孔子就是兼有不憂、不惑、不懼特點的人。
修身的三要素中,第三要素是“知恥”,尤不可輕視。我給學生講課,多次講:修身應該從知恥開始。恥感是人成為人的一個文明指標,人的文明的表現之一是有羞恥心,孟子稱之為“羞惡之心”。孟子說,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是人的“四端”。“端”是開始的意思,意即“四端”是做人的開始,或者說是起碼的人之為人的標志。若果沒有羞惡之心,孟子說就不是人了。同樣,沒有惻隱之心、沒有辭讓之心、沒有是非之心,也不是人。惻隱之心是不忍,也就是同情心,也就是“恕”,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辭讓之心指文明禮貌,是非之心指社會的公平正義,而羞惡之心則是“知恥”。修身的第三要素“知恥”,在《論語》中稱作“行己有恥”,是有知識有修為的人即士君子,必須具有的德品。
“恥”跟“廉”構成一個組合概念,曰“廉恥”。管子的一個著名論述,是提出:“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管子認為,禮義廉恥沒有了,國家的處境就危險了。歐陽修在《新五代史·馮道傳》的敘論中寫道:“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明清之際的大學者顧炎武還說過:“士大夫之無恥,是為國恥。”都是深切著明的至理名言。
(六)和同(“和而不同”)
跟誠信、愛敬、忠恕、廉恥一樣,“和同”也是中華文化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價值理念。中國文化傾向于不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搞得那么不可調和,“和而不同”是中國人面對這個世界的總原則。
“和同”的思想來源于《易經》。《易》的“同人”一卦,所演繹的就是關于“與人和同”的理念。《易》的系辭概括為:“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是說,人們的不同,常常表現為途徑和方法的不同,終極目標往往是相同的,所以最終會走到一起。人類社會的存在形態,人們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彼此之間是不同的,但生活的價值追求,人的心理結構和心理指向,往往有相同的一面。孟子對此說得很明白:
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孟子·告子上》)
孟子這段話是說,好吃的食物、好聽的音樂,多彩的顏色,人們都會喜歡,在這點上人和人是相同的。既然在這方面有同樣的感受,那么人的“心”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東西呢?回答是肯定的。人心所相同者,是“理”和“義”,所謂人的理之所同然者。
孟子講的“心”,也可以做“心理”解。恰好大學者錢鍾書先生說過:“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以此,人與人之間的不同,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多,夸大人類的不同,是文化的陷阱。而且在人類的不同之中,也有“同”的一面。正因為如此,人和人之間、族群和族群之間、文化和文化之間,才可以溝通,不同也能夠共存于一個統一體中。
不同文化之間可以共存、溝通、融合,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固有的理念。這個理念基于中國文化的“和”的觀念。“和”是由諸多的“不同”構成的,沒有不同,便無所謂和。所以孔子的著名論斷是:“君子和而不同。”宋代的思想家張載,他的有名的四句教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字橫渠,所以這四句話又稱“橫渠四句教”。但他還有另外的“四句教”,是這樣的四句話:
有象斯有對,
對必反其為,
有反斯有仇,
仇必和而解。
我把張載的這四句話稱之為“哲學四句教”。因為他是對整個宇宙世界發言的。大意是說,這個世界是由一個一個的生命個體組成,有人類的、動物的、植物的,這些生命個體都是不同的。古人有一句話,叫“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西方也有一個說法:“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個體。”這些不同的個體都是一個個的“象”。這些“象”是流動的,不是靜止的。但“象”的流動方向是不同的,有的甚至相反。這就是張載哲學四句教第一、第二兩句講的“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由于“有對”,甚至“反其為”,就會發生彼此之間的糾結,從而形成“有反斯有仇”的局面。
這個“仇”字,古寫作“讎”,左邊一個隹(zhui),右邊一個隹(zhui),中間是言論的言字。“隹”是一種尾巴很短的鳥。試想,這個“讎”字,其象征意涵,不就是兩只短尾巴鳥在那里嘰嘰喳喳的說話嗎?我們還可以推測,尾巴短的鳥往往叫的聲音很高,那么它們就不是一般的說話,而是在討論、爭論、辯論,甚至是在斗嘴、吵架。討論的問題我們無法得知,但結果,他們經過計較、辯駁、討論、爭論的結果,并不是這個鳥把那個鳥吃掉,而是或達成共識,或求同存異,彼此妥協,總之是互相和解了,也就是“仇必和而解”。
張載“哲學四句教”給我們的啟示是深遠的。反觀現實,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總括性的看法,就是:這個世界有差異,但差異不必然發展為沖突,沖突不必然變成你死我活,而是可以“和而解”的。有了這個觀念,很多事情都會得到更為恰當的處理。
大文豪魯迅有一首詩,這首詩是關于戰后中國和日本的關系的,其中有兩句:“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人與人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國與國之間,都不應該培養仇恨。“仇”是可以化解的,應該走向“和而解”。
三
上述價值論理,我分別寫有專論。其實還有狂狷,也是中國文化的極為重要的價值理念。
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論語·子路》)我認為,在春秋時期,孔子的這一思想,具有革新的甚至革命的意義。本來孔子在人的質性品格的取向上,主張以中道為期許、以中庸為常行、以中立為強矯、以中行為至道。但他的這一思想,在他所生活的春秋時期,并不行于時。相傳為孔子的孫子子思所作的《中庸》,頻繁引錄孔子的原話,一則曰:中庸是很高的思想境界,一般的人很難做到,即使做到,也難于持久(“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二則曰:很多人都認為自己聰明,可是如果選擇中庸作為人生的信條,大約連一個月也堅持不了。(“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所以孔子非常失望地承認:“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盡管如此,孔子仍然不愿放棄中庸理念所包含的人生價值和人生理想,認為“依乎中庸”,是君子必須具備的品格,即使“遁世不見知”,也不應后悔。
然則,什么樣的人,有可能達至中庸的品格呢?孔子說:“唯圣者能之。”這樣一來,無形中提高了能夠躬行中庸之道的人群的層級,不僅社會上的普通人,甚至道德修為可圈可點的“君子”,也難以達到此一境界。孔子失望之余的一線期許是,看來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依乎中庸”。問題是,盤查春秋時期各國的實況和“士”階層的狀況,能看到幾個可以稱得上“圣人”的人呢!連孔子自己不是也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嗎?(《論語·述而》)而且,有一次他感慨至深地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同前)這等于說,在孔子的眼里,現實中并沒有“圣人”,能夠見到“君子”,已經很不錯了。結果,如此美妙的中庸之道,在人間世,竟成為沒有人能夠踐履的期許。我們的孔子,終于明白了這個矛盾重重的問題,為何不能最終顯現出解套的光亮。他不得已只好憤憤地說:“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中庸》)孔子是說,治理國家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實現“治平”并非沒有可能;高官厚祿的誘惑盡管大得不得了,也可以做到不為所動,堅辭不就;刀刃雖然鋒利,必要時也還有人敢于在上面踏行;只有守持中庸,卻無論如何沒有誰能夠做到。
正是在此種情況下,孔子提出了打破原來宗旨的新的人的質性建構方案:“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論語·子路》)中庸不能實現,中行不得而遇,只好寄望于“狂狷”。狂者是一種精神,狷者是一種氣度。“狂者”精神的特點,是勇于進取,行為比一般人超前;“狷者”氣度的特點,是守住自己,不隨大流,不人云亦云。“狂者”和“狷者”的共同特征,是獨行自立,富于創造精神。
我通過對狂狷在中國歷史上各朝各代呈現狀況所作的梳理發現,凡是“狂者精神”和“狷者氣度”得以張揚發抒的歷史時刻,大都是中國歷史上創造力噴涌、人才輩出、藝術與人文的精神成果集中結晶的時代。而一旦“狂者”斂聲,“狷者”避席,社會將陷于沉悶,士失其精彩,知識人和文化人的創造力因受到束縛而不得發揮。
我想,這也許就是西方思想家何以要把狂癲和天才聯系在一起的緣故。希臘的圣哲柏拉圖說:“沒有某種一定的瘋癲,就成不了詩人。”亞里士多德也說:“沒有一個偉大的天才,不是帶有幾分瘋癲的。”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更是對這種現象作了專門研究,詳析古往今來,各種天才與瘋癲的案例,最后得出結論:“天才”無一例外都具有某種精神上的優越性,“而這種優越性,同時就帶有些輕微的瘋狂性”。他援引伯樸的話說:“大智與瘋癲,誠如親與鄰,隔墻如紙薄,莫將畛域分。”并且補充道:“這樣看起來,好象是人的智力每一超出通常的限度,作為一種反常現象就已有瘋癲的傾向了。”(《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82年,頁266)是的,天才的思維特點,恰恰在于與眾不同,在于“反常”。“反常”和反“中庸”,可以作語義互釋。因為復按各家義疏,大都認同“庸者,常也”的詮解。
不過,孔子的寄望“狂狷”,實帶有不得已的性質。孟子對此看得很清楚,當一次面對萬章的提問:“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這是指孔子在陳之時,一次發為感嘆:“回去吧,回去吧!我們那些年輕同道,雖然狂簡,但很有文采,過當之處,多加‘裁之就是了。”(《論語·公冶長》)孟子針對萬章之問,回答說:“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孟子·盡心下》)可見,“狂狷”在孔子心目中,是退而求其次的選項,也可以說是被困境“逼”出來的思想。然而人類在學理上的發明,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因“逼”而獲得突破。
孔子把人的質性品相,分為中行、狂者、狷者、鄉愿四個階次。他最不能容忍的是“鄉愿”,稱之為“德之賊”,即正義與德行的敗壞者和虐害者。“鄉愿”的特征,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總之是“閹然媚于世也者”(《孟子·盡心下》),這是孟子的話。以現實來參照,“鄉愿”顯然是小人的性體屬性,君子則反“鄉愿”。孔子所以深惡鄉愿,在于鄉愿具有“似是而非”的詭異之貌。正如孟子引孔子的話所說:“惡似而非者”,“惡鄉愿,恐其亂德也。”(《孟子·盡心下》)可見“鄉愿”之立義,其喬裝偽似、閹然“亂德”之罪也大矣。難怪孔子不僅蔑稱鄉愿為“德之賊”,而且取譬為說:“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論語·陽貨》)將鄉愿與偷偷摸摸穿墻越貨的盜賊為比,可見圣人之惡鄉愿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然則“鄉愿”所“似”者為何耶?在人的質性的四品取向中,鄉愿與哪一取向最為相似呢?很不幸,與鄉愿最相似的,竟是孔子最為期許卻又無法踐履的“中行”。事實證明,“鄉愿”和“中行”極有可能發生“不正常”關系。不是由于有什么隱衷,而是鄉愿的質性品相“貌似中行”。而“鄉愿”和“中行”,在對待“狂者”“狷者”的態度上,不可避免地會結成聯盟。此正如《文史通義》的作者章學誠所說:“鄉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文史通義·質性》)因此人的質性的“四品取向”,如果以往是以中行、狂者、狷者、鄉愿為排序,那么經筆者分疏之后,這個順序也可以改為:狂者、狷者、中行、鄉愿。
“狂者”和“狷者”,對思想革新和社會進步所起的作用,猶如大地之于翱翔天空的雄鷹,大海之于濤頭的弄潮兒,絕非其他選項所能比擬。人類文化人格的精彩,其要義就在于不“媚于世”。中國現代史學大師陳寅恪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就是這個意思。所謂“媚于世”,就是通常所說的“曲學阿世”,乃是學問人生的大忌、大桎梏也。
歷史的哲學命題原來是這樣:如果一個社會的狂者精神和狷者氣度成了稀罕物,那么這個社會的創新機制,將大大削弱。但狂者和狷者如果完全置中行之道于不顧,也會失去方向。人的質性的四品取向中,哪一項質性,最有資格充當對狂狷進行“裁之”的大法官呢?是為中道。正是在此一意義層面,中庸、中道、中行,可以成為節制狂狷的垂范圣道。它可以發出天籟之音,警示在陷阱邊冥行的人們,左右都有懸崖,前行莫陷渠溝。太史公豈不云乎:“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其實,宇宙人生的至道,都是可參可悟而不可躬行的絕對。然而,中行如果沒有狂者的風起云涌和狷者的特立獨行,作為比照和激勵,更容易與鄉愿同流合污于不知不覺中。
我論證孔子為何寄望狂狷,還原狂狷精神對中國文化的創新機制,所可能起的特殊作用,并不意味著,不重視中庸、中道、中行,作為圣道的至高無外的哲學義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