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緣,書有書緣。對于喜歡書的人來說,好多的人緣也在書里,好多的人緣也由書結成。
此文必須說到聶紺弩。聶紺弩太復雜,不是聶紺弩太復雜,是聶紺弩所處的時代太復雜,復雜到讓人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但我喜歡聶紺弩。這么說不準確,我只是喜歡詩人的聶紺弩,或者再準確點說,是喜歡聶紺弩的詩。當年,我曾擁有一本薄薄的聶紺弩的《散宜生詩》,這本小書,卻是我讀書史上的大餐,當時讀熟的一些詩句,現在仍回味無窮。“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身輕白虎堂”,有這么一句,就已經是不朽的詩人了,但在聶紺弩那里,這樣的詞句卻呈叢林狀。
人的心也如花朵,只要開得好,會招來蜂和蝶。當年讀《散宜生詩》時就想,詩沒有注解,好多的句子涉及的背景及人事,讀不懂。似我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讀不懂,后來的人又怎么懂?應該有一部注解詳細的書才好。這么想過,也就拉倒。沒想到,2003年初,在畫家韓羽先生府上,韓羽先生送我一部《聶紺弩舊體詩全編》,令我大喜過望。我摩挲著這厚厚的書,不知說什么好。
這部《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大32開,精裝,一寸半厚,書衣為深綠色。這是2000年3月印出來的第五稿印本,收錄聶詩538首,印數只有500冊。韓羽先生給我講,編這部書的人,乃山東一位叫侯井天的老者,與聶紺弩非親非故,也無瓜葛,只是喜歡聶詩,退休后只做一件事:編輯注解聶紺弩的詩。為搜集、注解聶紺弩的詩,侯井天“芒鞋踏破嶺頭云”,費盡周折。此書是他來訪韓羽先生時留下的,因為聶紺弩的詩里,有好幾首寫到韓羽先生。侯先生大雪天訪韓,為的是照一幅韓羽先生的照片。吃完飯后,踏雪而去。這時的侯先生,已經80歲高齡。韓羽先生感嘆道:“這老頭兒,勁頭兒大著哩!”
漫天大雪中,一位老者夸父那樣大踏步走了,真乃孤膽英雄也。時到今天,世界上竟還有這樣的俠肝義膽之人,真也令人稱奇。在我是想想都慚愧。
有了這樣一部大書,我心滿意足,不時翻看。每次翻看都有收獲。
書前的序是序《散宜生詩》的,有胡喬木的、高旅的,還有聶紺弩的自序。書后的跋,是跋《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的,有姚錫佩、王存誠、舒蕪、何永沂、羅孚、袁和風的。其中王存誠、羅孚的跋里,都提到了聶紺弩那本失而復得的《馬山集》,但都沒有詳說,不知道《馬山集》有著怎樣的經歷,得到和保存《馬山集》的人是誰。其實即便知道,又怎么樣呢?似乎也與我沒有關系。
誰說無關系?關系在冥冥中。
滄州有一位篆刻家韓煥峰先生,與我有著很深的緣分。當年我倆都是農民,他喜歡篆刻,我喜歡弄文學,有了點成績之后,滄州地區行署專門發文,把我倆給轉為國家干部了。為此我曾撰聯:
一紙公文生死二寒士;
三千漢字筆刀倆癡人。
就是我這位老兄,這天給我寄來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是一本書和一封信。書是《聶紺弩馬山集手稿研究》,信是說這本書的來歷。說此書是山東青島老朋友陳博州出版的,很值得一看,因為好,特為我要了一冊,并讓陳簽了名字。什么是朋友?這就是了,推己及人,他喜歡的,想著我也會喜歡,竟然不惜伸手索要。而陳先生真誠而慷慨,相信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僅題簽,且鈐有兩方小印。看過書知道,他也是書畫篆刻行家。
陳博州與《馬山集》真的有奇緣。
時在1966年10月,聶紺弩抄在一本舊印譜背面的《馬山集》,被“破四舊”的紅衛兵抄了去,與其他被抄來的書混在一起,堆放在北京第六十五中學的一間屋子里。這些書的下場毫無疑問,定然會付之一炬的。即便不燒,也會弄到造紙廠粉碎,重新造紙。這是當年所有的“破四舊”破來的舊書舊報刊的歸宿。恰在待燒還沒燒待粉碎還沒粉碎的這個當口,由山東到北京串聯的高三學生陳博州,就住在了這所中學。這天本該與其他同學一道外出,偏偏他得了感冒,一個人留下來。百無聊賴的他在學校閑轉時,發現了這堆書,進而發現書堆里還有一本古印譜。陳博州自小喜歡這些東西,便情不自禁地把古印譜拿到手上翻看。古印譜的好自不必說,但背面卻被人寫滿了詩,毛筆小楷,甚是工整。當時也來不及細看,只是知道這些東西統統不合時宜,屬于“反動透頂”的那類,應該立即避開才是。但是他太喜歡那古印譜了,權衡再三之后,還是冒險把它掖在了身上。
事過多年,關鍵在這“多年”上,多年之后,證明當初紅衛兵做的那些事都錯了,陳博州把一本面臨滅頂之災的書給“偷”了出來,無疑是救了這本書。當初的“小偷”行為,反而成英雄壯舉了。再是,后來每每看這古印譜時,也看印譜背面這些詩。詩人是把古印譜當成他抄寫詩的現成本子了,也真適合,宣紙線裝,抄好后正好成一本詩集。通過讀這些詩,陳博州越發感覺詩不一般,寫這詩的人也不一般。
比如《調胡考》:
君初到生產隊時撲火憊極被同伴背回:
撲火荒原十里程,
中宵歸隊路難行。
先生五柳風前裊,
力士黃巾背上輕。
往事追尋堪大樂,
文人武用此常情。
請君自畫當時景,
一證平生擅畫名。
比如 《冬末》:
冬末初春春夢婆,
秋心秋色憶秋波。
小詩敗緒逋逃藪,
豎子英雄曳落河。
天有頭乎秦宓舌,
日之夕矣魯陽戈。
自磨釅釅三升墨,
潑向蠻箋當擘窠。
詩句真奇特,詩意也奇特,表面的字句似乎好懂,讀來卻不懂,背后的東西太多。詩集取名《馬山集》,作者署名疳翁。有序言序詩,連同序詩一共四十首,每一首都這樣深奧難猜。不知疳翁是誰,但這些詩涉及到的人有的是知道的,比如夏公,應是夏衍,還有馮雪峰、胡考、尹瘦石等,都是文化藝術界名人,那么,這疳翁定也非等閑人。于是陳博州開始留心尋找疳翁。
時間到了1988年春,《人民日報》介紹黃苗子先生新出版的一本書,此書序言中有“金人自古三緘口”與“牛山”等字樣,這時陳博州立刻想起了他收藏的《馬山集》詩稿,作者自序中也有類似的句子,且印譜下端還有“江夏黃氏”字樣,陳博州猜想,《馬山集》會不會是黃苗子的手稿?于是,陳博州就試著給黃苗子寫了一封信,沒有得到回音。又聽說青島畫院有人與黃苗子相熟,經詢問也沒有什么線索,卻從中得知黃苗子是廣東中山人,不是湖北江夏人。《馬山集》中涉及到的人多數已經作古,黃苗子之外,健在的還有尹瘦石,于是陳博州硬著頭皮以一個書畫愛好者的名義聯系到尹瘦石,經幾次書信往還,確認了“疳翁”是聶紺弩。此《馬山集》,竟然是聶紺弩1962年寫的從來不曾示人的手稿。
有了這些,陳博州就不僅僅是篆刻家、書畫家了,他就被擺進了聶詩的歷史。于是圍繞著《馬山集》,就有了這本《馬山集手稿研究》。
聶紺弩是個奇人,奇人逢奇世,奇人寫奇詩,奇詩有奇遇。聶紺弩的詩,不但《馬山集》丟了,好多的詩都丟了,不是丟,是聶不大在意,寫了就寫了,給人就給人了,有好多詩沒有刻意保存。因為聶相信,好的東西永遠不會丟,不該丟的東西永遠不會丟,詩有詩的命運,一切上蒼會有安排。果然出現了一位侯井天,侯是奇人;又出現了一個陳博州,陳也是奇人。奇跡都是奇人出的,出了奇跡的人不奇也奇。
據《馬山集》序,《馬山集》書名來源跟牛山和尚有關,牛山和尚是在南京牛首山待過的一個出家人,善詩,詩有別調,類似打油,卻比打油有意味。也許只有出家人才能有這樣的詩。出家人的詩不叫詩,叫偈子。偈子與詩的區別在于,詩是寫出來的,寫時會有經營。偈子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是心性的直接呈現,因此更自然,更隨意,也更會有好多的出人意料。牛山和尚將四十首詩付梓時,取名《牛山四十屁》。這也是只有出家人才會用的詞,因為出家人已經將塵世看破,一切如夢幻泡影,所有的世間才華,在生死面前,沒有半點用處,修行人若貪這個,就麻煩。因此佛家把這些文字的東西,叫做“雜毒海”,不清凈,雜毒入心才會這樣。“四十屁”的意思不僅為的幽默,更是教人不要把它當回事。聶紺弩當初給詩集取名,蓋在“古有《牛山四十屁》,此冊亦近四十首,題詠投贈,于人于物,頗傷于馬,其有牛者,蓋偶然矣。故題曰馬山,以馬懷沙云”。并有序詩曰:
山外荒山樓外樓,
吾詩非馬亦非牛。
金人自古三緘口,
玉女而今幾洗頭。
不問何之皆膽落,
迄無知音乃心憂。
懷沙哀郢吾何敢,
偶在牛山冠馬猴。
有意思的是,2011年10月,我曾在湖北黃梅老祖寺小住,在那里得到一本《老祖寺志》,這本志里記錄著歷史上在這座寺里駐過的名僧,其中恰恰就有牛山和尚,且錄有他的全部40首偈詩。這些詩我也讀得有滋有味。
讀“牛山詩”的時候,沒想到半年后會讀“馬山詩”,到讀“馬山詩”的時候,回過頭來看,這里頭應該也有著很深的緣分。
“馬山詩”也讀了,“牛山偈”也參了,苦的是自己不會寫詩。遇到跟詩有關的事了,不會寫也得寫呀,聶詩仿不來,和尚的詩更學不了,學不了和尚的境界,卻可以學和尚的隨便,于是給陳博州先生打油一首。
山東有位陳博州,
四十年前做“小偷”。
一偷偷個馬山聶,
攪得詩壇鬧不休。
寫了此詩之后,意猶未盡,又擬了一副聯:
失馬塞翁今得馬
慕羊君子昨牽羊
當年陳博州是順手牽羊,現在是大家得馬。不過這上聯不是我的,是聶紺弩的。即在《馬山集》里,有一首《某事既竟投夏公》,詩曰:
手提肝膽驗陰晴,
坐到三更又四更。
天狗吐吞唯日月,
鯤鵬去住總滄溟。
誰知兩語三言事,
竟是千秋萬世名。
失馬塞翁今得馬,
不談馬齒更人情。
我也學陳博州,在里頭偷了一句。
(聞章,本名靳文章,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周易趣讀》《老子趣讀》《身邊禪》《把握未知的命運》《韓羽》《小兵張嘎之父》《步步踩著蓮花——佛陀故鄉印度朝圣之旅》《大花如花》《畫乃圣事》《走到蓮花開》《我畫我的——韓羽筆墨伎倆》《為花傳神》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