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心亮
【摘 要】《流浪地球》是中國科幻片的優秀之作,其故事是虛構的,但其情節中內在的法律邏輯和法律現象和現實生活并無二致。電影中《流浪地球法》的性質與內容的猜想、各主要角色的情感沖突和相關違法行為、聯合政府的制度失靈等在構成影片精彩內容的同時也蘊含著關于法律制度與價值判斷的深層次考量;火種計劃本身存在合理性,但實施與否也成了一項“列車難題”;莫斯表現出的自主性也敦促著法律規范應滿足發展人工智能所需。本文將對以上問題進行法律分析,以期為將來關于突發事件的法制建設與價值判斷提供參考。
【關鍵詞】流離地球;違法性
中圖分類號:I235.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4-0007-03
雖然電影情節是設定在“未來”的“聯合政府”治理下的社會,但考慮到其主要角色均被設定為中國人且在中國區域行動,本文以下的法律分析將遵循基本的法理并以現行中國法律為藍本。
一、《流浪地球法》的性質
(一)世界臨時憲法
貫穿全劇的《流浪地球法》是電影中反復被援引的法律,從法律名稱就可以推斷出其在世界范圍內適用的廣泛性和效力最高性。從電影中人員佩戴的類似于聯合國圖案和國旗的臂章以及聯合政府文件中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畫面可以看出,此時的國家還是各自獨立存在的,負責各自區域內地下城及其居民的正常生活管理;而聯合政府是由各國組成的最高級別的公共機構和權力機關(電影及原著中未涉及三權分立等權力架構),負責制定和領導各國執行整個“流浪地球計劃”,包括轉向發動機、推進發動機的制造、維護、運行,領航員空間站的指揮,地球遷移過程中的一切決策,組織聯合政府軍隊等等。
從制定主體來看,《流浪地球法》只能由聯合政府所組織的立法機構制定,其地位高于各國的立法機構;從效力位階來看,除《流浪地球法》外影片中也出現了“危急法”和“緊急預案”等法律和法律性規范,比較之下流浪地球法無疑處于最高位階;從核心要素來看,對比現代大多數國家的憲法均以“法治”“人權”“民主”為核心要素。而聯合政府根據《流浪地球法》以及其他法律和規范性文件治理地球、積極保護人類生命安全和未來的延續、抽簽決定絕大部分進入地下城的人選等行為,完全符合現代憲法精神。綜上評定,《流浪地球法》應當被認定為全世界的臨時憲法。
(二)緊急狀態法
首先,法規名稱中的“流浪”二字清楚地說明了該法的立法背景是地球正面臨的緊急狀態。其次,從《流浪地球法》的內容上來看,其第五條是關于空間站權限的規定,第三十條是關于緊急狀態下征用的規定。對比之下,作為中國“緊急狀態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突發事件應對法》第五十二條也是關于突發事件中允許政府征用的規定。此外,整個地球長達2500多年的流浪旅程本身就是全人類的緊急狀態,而諸如木星引力過大等偏離聯合政府預期的事件發生時啟動“三號緊急預案”就是緊急狀態中的“緊急狀態”,可以預見《流浪地球法》必將在這2500多年的時間里始終有效,直至旅程結束;而當地球停止流浪,人類順利移居,恢復正常狀態之時,《流浪地球法》也就失去了效用。從名稱、內容和被援引實施的時間階段來看,《流浪地球法》無疑發揮著緊急狀態法的作用。
二、劉啟及韓子昂行為的違法性
(一)劉啟無證駕駛
劉啟私自用他人駕駛證件駕駛運載車,無疑屬于無證駕駛的違法行為,按《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九條規定:未取得駕駛證駕駛機動車的,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處二百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罰款,可以并處十五日以下拘留。對于其是否構成犯罪,首先,劉啟雖有控制不善導致的危險駕駛動作,但并未造成事故,不構成交通肇事罪;其次,劉啟并無追逐競駛、醉酒駕駛、超額載客、超速行駛、違反安全管理規定運輸危險化學品危及公共安全等行為,不符合刑法中危險駕駛罪的客觀要件,也談不上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綜上所述,劉啟的無證駕駛行為僅屬違法,不構成犯罪,被警察攔下并處拘留并無不當。
此外,若“運載車”屬于聯合政府或軍方專用,則劉啟還有違反其他行政法或軍事法規的風險。
影片中警察將劉啟與其妹韓朵朵一起拘留的表現為劇情走向所需,但也成了一個法律方面的硬傷。韓朵朵作為乘客,雖明知劉啟不具備駕駛資格,但在乘坐該運載車期間,既沒有參與駕駛的過錯,也沒有影響劉啟安全駕駛的過錯,且未發生交通事故,僅屬于自擔風險的單純乘坐行為。公安機關無任何理由限制其人身自由,更無論不分男女,將二人同禁一室這樣明顯違反公安部門管理規定的行為了。
(二)韓子昂行賄
在得知劉啟被拘留后,其監護人韓子昂很快就來到了公安局,這就表明公安機關按刑事訴訟法第八十五條的要求,在拘留劉啟后通知了被拘留人的家屬。韓子昂先后遞給警察一盒蚯蚓干和一份VR眼鏡套裝,欲求警察將二人放出,屬于“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給予國家工作人員以財物”的行賄行為。按刑事訴訟法第八十二條的規定,公安機關對于即時發覺的現行犯,可以先行拘留,故警察有權先行拘留韓子昂,但為劇情需要也只得硬著頭皮違反紀律規定將三人共拘一室。
然而,行賄罪的認定有最低數額的要求,按“兩高”關于辦理行賄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12】22號)第一條的規定,數額在一萬元以上,應按刑法三百九十條行賄罪的規定追究刑事責任。按現實生活中平均價格來算,一盒蚯蚓干和一份VR眼鏡套裝的正常價格不會超過一萬元,但考慮到“流浪地球”背景下管理和刑罰的高標準和物資的緊缺狀態,以上物品的實際價值應該符合“數額較大”的定罪標準。綜上,韓子昂有很大的可能構成行賄罪。
三、周倩行為的違法性
(一)主體身份判定
由王磊率領周倩等人組成的救援隊肩負著在緊急狀態下運送火石、維修地球發動機的任務,從“上尉”的稱呼和他們配備槍支和武裝車輛的情節不難判定:這只救援隊全部由軍人組成,執行的是軍事命令,所有人員除遵守《流浪地球法》和其他普通法律規范以外還必須受軍事法規和軍事紀律的管轄。
(二)對周倩擊毀火石行為的分析
當隊長下令繼續前進,但救援任務成功無望,繼續執行會有更多人員傷亡的風險時,女隊員周倩開槍擊毀作為任務核心的火石,雖然對救援地下城內人員的任務無甚影響(巖漿滲透下的民眾已無生還可能),但直接導致了維修杭州站地球發動機任務的徹底失敗。根據刑法第451條,部隊領受作戰任務或處置突發性暴力事件時,以“戰時”論,周倩擊毀火石致使任務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構成了軍人違反職責罪中的“戰時違抗命令罪”“阻礙執行軍事職務罪”“違令作戰消極罪”三罪的想象競合,擇一重罪論處,當以“戰時違抗命令罪”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可以預見,如果之后地球得以逃離,人類維持生存,周倩無可避免地要接受軍事法庭的重判,其情節嚴重程度完全有可能適用死刑,隊長也甚至在情急之下差一點把周倩就地槍決。
不能否認,這一情節凸顯了人的理智選擇和情感沖突,也作為故事轉折點將影片帶上了一個小的高潮,很多觀眾第一反應之下也很可能贊成放棄任務以期避免無謂的犧牲。然而,無論是從軍事還是從法治的角度來看,類似的行為都是絕對被禁止的,所有的軍令都必須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我們無法想象,在未來的某一天,在緊急狀態或戰爭狀態下,拯救人類的任務由這種腦子一熱就憑自己的意愿和價值判斷破壞整個行動計劃的軍人來擔當。
四、劉培強行為的違法性
(一)違規操作
在空間站轉入低功耗模式后,航天員劉培強違背休眠指令,非法喚醒、跑出休眠艙進入空間站主控制室、造成另一名宇航員喪生、破壞空間站的“大腦”人工智能“莫斯”、在通訊中斷而得不到指令的情況下縱火以劫持空間站來點燃木星。雖然最后其行為得到了聯合政府許可,其本人的獻身也拯救了地球,但如果追究起法律責任來,這一系列的違規操作和近似于破壞空間站的行為就是目無軍紀、違抗命令、肆意妄為到不可思議!連同行的俄羅斯宇航員被喚醒的第一刻也開口就說:“你瘋了嗎,這是要上軍事法庭的!”但我們能注意到,劉培強并非蓄意破壞軍規,而是在發現問題又無法與聯合政府聯絡的情況之下做出了“空間站的人工智能控制系統叛逃地球”的判斷進而果斷采取措施試圖挽救空間站作為地球“領航員”的總任務目標;最后的縱火行為也只是反抗人工智能的干預,并未違背聯合政府的指令(通訊被莫斯切斷)。
(二)制度失靈
這一情境使筆者聯想到了另一部電影《紅潮風暴》中的主要矛盾焦點:核潛艇的正副艇長在得不到上級指令的狀況下僅憑各自對戰場情況的判斷而產生的是否發射核導彈的對立進而產生了數次兵變事件。這是個兩難的境地,從結果上來看,不發射的選擇是正確的,但從軍規來看,二者的行為均有不當之處。最終的結果是:軍事法庭上兩人均未受到處罰,而發射核導彈的程序制度產生了重大變革——核按鈕只由總統控制,艦艇指揮官無權決定。
這種兩難局面的產生說明了制度暫時失靈,最應該做的是改革制度、彌補漏洞而非追究執行人的責任。在劉培強事件中,制度的問題在于:第一,是人工智能控制整個空間站、直接向航天員發送指令,聯合政府只是間接指揮;第二,“火種計劃”對所有一線航天員保密,航天員們不知道任務計劃存在變更的可能性;第三,航天員無法自主決定是否和地面的聯合政府即時通信。這些問題的存在共同導致了當突發狀況出現時(地球無法逃出木星引力,火種計劃啟動)劉培強堅信莫斯出現叛逃,進而才有了后來的違規行為,且最終挽救了整個地球。筆者認為,若劉培強得以生還,回到地球接受軍事法庭審判,也應考慮到在緊急狀態下因制度失靈給航天員帶來的困難抉擇和其立功的因素,對其免于處罰,甚至給予嘉獎。
五、“火種計劃”的合法性
(一)保密性
當流浪地球計劃失敗時,領航員計劃更名為火種計劃,聯合政府授權空間站放棄地球獨自逃逸以期人類文明之延續。這一變動顯然是在空間站發射之初就已由聯合政府設定的預備方案,從宇航員們和民眾的一無所知可以推測:該計劃在實施前始終處于保密狀態。此類計劃應予保密還是應予公開,筆者暫且參考中國的《保密法》和《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做出分析:
《保密法》第九條規定:國家事務重大決策中的秘密事項,泄露后可能損害國家在政治、經濟、國防、外交等領域的安全和利益的,應當確定為國家秘密。“火種計劃”的影響力和重要性不言而喻,作為聯合政府的絕密信息并無不妥。
《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九條規定:行政機關對涉及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切身利益的、需要社會公眾廣泛知曉參與的信息應當主動公開。例如,整個“流浪地球計劃”和“領航員計劃”就必須向全人類公開并由全世界人民共同努力推動施行。而火種計劃相當于拋棄了地球,涉及每個留在地球上的居民的核心利益,只是無需公眾廣泛知曉參與,故應予公開;第十條規定: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對于突發公共事件的應急預案、預警信息及應對情況應當重點公開。依此法理邏輯,“火種計劃”作為流浪地球計劃失敗時采取的應急預案,應重點向全人類公開并使具體執行的宇航員們充分了解,做好主觀上的心理準備和客觀物質條件準備。
盡管兩部規范存在矛盾,但《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也規定了保密審查機制,法律和條例的不同效力位階也說明了保密的重要性要大于公開。在電影的原著小說中有提到反抗聯合政府軍的存在,試想連流浪地球計劃都有大批人反對,如果一開始就公開火種計劃,民眾知道了自己有很大可能被放棄而喪生,必將引起極大的恐慌,危及社會安全。在此種考慮之下,將火種計劃予以保密是有其合理性與合法性的。
(二)電車難題
在面臨“是以犧牲空間站來嘗試點燃木星而拯救地球還是執行火種計劃而放棄地球”的選擇時,聯合政府正如在“電車難題”中扳動拉桿的人和“洞穴奇案”中的法官。此外,就“點燃木星”計劃本身來說,實行該計劃也意味著要犧牲至少一位航天員的生命來嘗試拯救全世界人民的“電車難題”。兩個思想實驗的核心都涉及當以人的生命為價值判斷基礎時人命是否可以衡量,進而是否可以構成緊急避險的爭論。關于以上兩個問題的資料與觀點已然汗牛充棟,筆者認為:作為立法者與法官,應堅持人命無價的價值準則;而作為普通人,根據現實案例以及換位思考的方式只能做出類似于緊急避險的選擇。
與經典難題有些許區別的是,無論是火種計劃抑或以空間站為火柴點燃木星的計劃,其成功的可能都微乎其微(但均大于零,都具備可能性才有相互比較的價值)。聯合政府除面對多數人還是少數人生存的抉擇的同時還要進行“實施哪一個方案才能讓人類文明得以更大幾率延續”的賭博。電影中的聯合政府代表人類選擇了被人工智能“莫斯”稱作“不理智”的、代表希望的點燃木星計劃,至于犧牲的航天員劉培強,其本人自愿獻身,也省去了第二重“電車難題”的考量。作為中國人拍攝的、以中國觀眾為主要客戶的影視作品,塵埃落定之后也是符合中國人心目中一貫的大圓滿式結局。
六、對人工智能的法律規范
作為整個領航員空間站大腦和控制中心的人工智能“莫斯”是否叛逃是本片中的一大沖突焦點和故事線索。莫斯為保證空間站及其自身生存主動切斷航天員與地面聯合政府的通訊的情節也讓人脊背一寒:人類是否能在發展人工智能的同時始終做到對其完全控制?《終結者》系列電影中人工智能和電腦以及機械屠殺人類的情節是否有變成現實的風險?是否應讓人工智能保持絕對的理智抑或允許其發展情感?
任何科技的發展都是一把雙刃劍,盡管這有些老生常談,但筆者仍愿在此提出倡議:在研發人工智能過程中的部分階段和最終產品都應有合理的法律來規范其自主決策的范圍、任務目標及其解決方案的替代性方案、功能限制、受制于人的“保險開關”等等。
七、結語
《流浪地球》作為2019年的春節檔電影,取得了國產電影票房歷史榜眼的優秀成績,也宣告了中國在世界科幻電影市場上的強勢入圍。以法律的眼光汲取科幻故事情節中的養分,既是對現世法律現象和法律制度的反思與完善,也可以為未來的法治建設插上想象的翅膀。
參考文獻:
[1] 劉太剛.親情版戰狼領航世界,該歡呼還是驚恐[EB/OL].法學學術前沿,(20190211).
[2] 劉慈欣.流浪地球[M].湖北長江出版集團,2008.
[3] 董毅智.電影《流浪地球》中的8個法律問題[EB/OL].(20190218)http://www.xuefa.com/article-12508-1.html.
[4] 王瑞恩.知乎回答:《流浪地球法》若真實制定會包含哪些內容[EB/OL].(20190218)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11264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