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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山路的晚霞

2019-05-18 09:21:56周立民
鴨綠江 2019年3期

風和日麗的日子,從衡山路地鐵站走出來,沿路向徐家匯方向走,這一段路是最愜意的,車水馬龍中,它有著相對的寧靜——當然是相對于車喧人嘩的徐家匯而言。走到吳興路口,右面的小區里有四棟高層建筑,門牌號寫著吳興路246弄1-4號,人們通常稱這里是“吳興大樓”。80年代中期建的樓,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僵化得方方正正,完全不能與馬路斜對面的衡山賓館相提并論。這幾年,滬上老建筑受人追捧,什么哥特式,什么地中海風格,常常為人津津樂道。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它本身的審美價值不言而喻。然而,它的人文價值,它所承載的歷史內容,我認為往往要大于建筑形態本身,不僅如此,恰恰是這些看不見的傳奇、精神氣息,讓一座沉默的建筑有了自己的聲音和個性。吳興大樓,在百年建筑遍地的上海,屬于年輕的小弟弟,然而,它見證了一群人不同以往的晚年,我相信在未來的城市史上一定會有它的位置。

只要說出幾個名字,就足以證明這個判斷:住在這里的人有左翼電影、戲劇的領導人之一于伶,莎士比亞的翻譯者孫大雨教授,曾任復旦大學校長的物理學家謝希德,曾任上海博物館館長的青銅器專家馬承源,著名作家趙清閣、師陀,著名學者王元化……經歷過十年“文革”,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他們搬到這里,雖然已是桑榆晚年,可是,每一個人都有不凡的抱負、計劃,吳興大樓就這樣伴著他們走在人生最后的一段路上。

趙清閣:浮生若夢詩文淚

據說趙清閣是一位在落雪天存雪、用雪水泡茶的人,這不由得讓人想起《紅樓夢》里的妙玉,那個讓賈寶玉自慚形穢的姑娘。趙清閣說她喜愛正直坦率的晴雯,還為她改編過一個劇本《鬼蜮花殃》。她還將紅樓中其他人物故事改編成幾個話劇,結集《紅樓夢話劇集》出版。曹雪芹的時代遠去了,然而,紅樓夢中人尚存。有朋友跟她求證落雪侍茶的事,“還記得1994年的一日,筆者去吳興路清閣寓所看望,茶敘中,引出了雪水茶這件事(自然是我提出),清閣帶笑回答‘那是偶爾的事情,接著一句是:‘我哪有妙玉那樣的好情致!”①“偶爾”已足以讓人浮想聯翩,這是一位怎樣的女子啊?

趙清閣的人生風華在抗戰時代的武漢、重慶已經盡情展示了,那時,她不過三十歲上下。1938——1941年她曾主編過一份文藝刊物《彈花》,很多著名作家都為它寫過稿,郭沫若還曾寫詩贊過“錦心一彈花”。趙清閣也與很多前輩作家交往密切,茅盾晚年賦詩說:“黃歇浦邊女作家,清才綺貌昔曾夸。”②老舍與她合作創作劇本,田漢、梁實秋、梁宗岱等人與她都來往頗多。這一定是位吸引人的女性,所有這些,歷經歲月的釀造,在多少年后又散發出別有意味的酒香。“滄海泛憶往事真,行云散記舊風塵。”這不僅是趙清閣晚年的詩句,還是她晚年寫作的主要內容。她是幸福的,有那么美好的往事可以回憶。在她的筆下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白薇、謝冰瑩、方令孺、俞珊、沉櫻、安娥、許廣平、陸小曼、陸晶清、冰心,這些女作家都是她的朋友。茅盾、陽翰笙、梁宗岱、劉海粟、傅抱石、齊白石,這些前輩也成了她的忘年交,趙清閣用文字把他們從遙遠的往昔喚回來。

她回憶在重慶文協舉行一周年紀念會時,幾位作家斗酒的情景:

武漢一九三八年底淪陷,“文協”隨難民撤退入川,翌年三月,在重慶舉行了一次“文協”成立周年紀念會,晚上還借“生生花園”舉行了宴會。“文協”會員濟濟一堂,像武漢時“文協”成立那天一樣,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雖然前方戰局不利,節節敗北,但我們是前方堅強的后盾,都有抗戰到底的決心,也有最后勝利的信心。

宴會上我和安娥、白薇、陸晶清、王禮錫等同桌,安娥好鬧酒而沒有量,晶清善飲。鄰桌洪深向安娥、晶清和我挑戰擺擂臺,斟了三小碗酒,要我們三個人喝完就算贏,否則受罰。安娥一碗未盡,晶清不服,也只喝了一碗。白薇直嚷嚷不能輸給他!”這時安娥要我上陣,我雖嗜飲,卻有點望碗生畏,但又不甘心認輸,就硬著頭皮把第三碗酒喝干了。輪到洪深,安娥讓他也喝一碗,他沒喝完已經醉了,于是他輸了應受罰,可他想賴,我們哪里會依,安娥便向主席桌控告。郭老推邵力子先生當法官,邵先生裁判,罰洪老夫子唱了一段京劇《玉堂春》中的“女起解”,博得一片掌聲。①

端木蕻良贊揚這些回憶文章:“看到你寫的一些回憶,我真佩服你的記憶和對事物的體會,這也可以是一個時代的真實記錄。是一代知識分子(藝術家)的寫照,這是十分可貴的,我不會奉承你,這點你是知道的。”②歲月更替,人生沉浮,故友凋零,一切都成夢,這種感覺是一種說不出的痛。1994年6月初,借八十歲生日之機,趙清閣請客:

吃飯間,趙阿姨主動提到:“我八十歲了。近來,常有人問我:一個人生活,是否孤單。”稍停后,她用稍稍提高些的聲音,仍是平靜地繼續說:“我的回答是:我不孤單,但我感到孤寂。因為我的好友,一個一個都離去了。可以交流的朋友越來越少,以至都沒有了。因此,孤寂之感油然而生。”③

孤寂,是趙清閣晚年的生命色調。談到自己書房的小物件,睹物思人,她也有一番傷感:

我這輩子幾乎三分之二的歲月,都是在書齋里度過,與書為伍,與筆為伴。書齋除了書籍和“文房四寶”之外,我也喜歡陳列一些小擺設,包括各色手工藝、古玩(多是贗品)、字畫、盆景。它們的特點不在于精,而在于小,我收購的時候就專著眼于小,越小我越愛。女詩人方令孺笑我是孩子的癖好。她也有同好,我們都很珍視這點可貴的童心。這癖好,這童心至今未泯,每當我憂煩和疲憊,便把玩這些小東西,它們會使我暫時忘記自己的年齡!小擺設有買來的,也有不少是朋友贈送的,“文革”時丟失一些,也保存了幾件,如洪深送我的小銅虎,陽翰老夫婦送我的布老虎(“虎”乃我的屬相),冰心送我的花瓶、紅豆,傅抱石送我的圖章并代我刻了名字,老舍送我的硯臺、水盂……這些我都視為珍貴的紀念品,它們都伴隨了我數十年,饋贈的人有的已作古死別,有的亦生離千里,睹物思人,能不惆悵憮然!④

此文寫于1989年8月,趙清閣搬到吳興大樓的住址已經有兩年多了。對這次搬家,我曾請教與趙清閣晚年多有交往的沈建中先生,他是這樣答復我的:“趙清閣先生住址是吳興路246弄3號樓203室(她故去后被保姆賣掉了),她是1987年由長樂路遷至此地,喬遷是在3月8日婦女節,那天是星期天,我還去幫忙。好像是市委宣傳部分配的,聽她說起是在洪澤的直接關心下分到的。二室一廳,她住一間,另一間是保姆住。”①搬家日期,高天星等人撰《趙清閣文藝生涯年譜》(續)記為是2月22日,并交代這是“文革”中房子被占后的第三次遷居②。第一次是1973年北上海電影制片廠造反派用高壓手段占房,迫使遷出華山路住所。第二次為惡鄰所欺,遷出巨鹿路820弄39號。這一次是趙清閣一再反映才落實政策的結果。1987年(未署具體月日)趙清閣給老友陽翰笙的信上說:“遷居一月,迄今猶感疲憊。但晚年能得此陶然安居之所,亦堪慶幸了。”③一向關心趙清閣的陽翰笙在1987年5月6日致趙清閣的信上說:“3月22日來函獲悉,得知你搬家已大致就緒,總算有了一個較適當的住所,甚欣慰。”③看來,雖然居室不大,她已心滿意足了。

換房的經歷,只是她后半生所受到的不公正對待的一個側影,如何與社會相適應,對于她來說,是個很復雜的難題:

1950年2月,上海市召開第一屆文代會。那次會議讓趙阿姨第一次領教了新的社會環境的威力。會前,文化系統領導指定要趙清閣作為“白專典型”在大會上公開進行“自我批判”。當時趙阿姨還算年輕,極有個性的她,“棱角”還在,她對這樣的一種要求,當然不能接受。趙阿姨態度堅決地表示,不接受會議的這個安排。于是,在指定趙阿姨做公開自我批判的前一天,有關領導派了趙阿姨的朋友、戲劇家熊佛西先生和另一位朋友一起去到她家,進行說服工作。兩位受命而來的朋友,向趙阿姨表示了不完成任務就不離開她家的態度,熊先生的話,都說到了:“我要‘求你了!你不肯,我不好交賬。”這個地步。雙方僵持到近凌晨,最終趙阿姨雖然答應了,但有前提:“絕不涉及政治,只談創作,可以檢查文藝思想。”并表示:“如果我提的上面同意,我今晚趕寫發言稿。若不可以,明天我會都不去開了。”第二天,趙清閣阿姨滿腔委屈地上了臺,她是一直眼淚不止地做著檢查——臺下聽的不少人,還以為她是因為檢查“深刻”而哭。⑤

1952年,趙清閣隨同私營的大同影業公司并入國營聯合電影廠,任該廠藝術處干部。文藝界整風運動后,她被安排到資料室工作四年,一個正當好時候的作家變成資料員,雖說工作并無高低貴賤之分,然而,這顯然是用非所長,不過,她還是默默接受了。直到1956年底,許廣平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在上海視察時,仗義執言,提出趙清閣工作不對口,這才促使趙清閣返回創作崗位。次年5月1日,周恩來在上海舉行電影工作者座談會,巡視會場后,問:“趙清閣怎么沒來?”總理過問,使得她在年底周恩來再次來滬召開的文藝工作者座談會時成為座上賓。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召開,那是文藝界劫后重生的一次大聚會,趙清閣最初也被排除在外,她總是被某些人不待見。最后,還是茅盾憑他的資歷和地位為之講話,她才被特邀與會①,對此,茅盾在1979年9月5日致姜德明的信中,還表示大惑不解和不滿:“趙清閣政治上一貫擁護黨,上月她來京曾兩次拜謁鄧穎超同志,鄧大姐且為她不為上海選出之四次文代大會代表而為特邀,表示不平。(此次上海不選袁雪芬,而把文化行政官員選出,且揚言袁雪芬自有中央特邀,上海樂得多出一代表,各地類此情況頗多。有人說此次文代會一半代表是文官,可稱為文官大會。)”②

世故的人,或許對此會心一笑,趙清閣向來以文會友無幫無派,也無職無權,她熱愛寫作,視寫作為自己的第二生命,卻并不熱愛文學江湖,對沽名盜名向來不齒。當年,梁實秋曾為趙清閣畫梅花圖,邊上題詞是:“直以見性,柔以見情,此梅花之妙也,今以此二語移贈清閣,以為如何?”這也道出趙清閣的品性。我能夠體會到,老太太憋著一股勁兒,她感受到壓抑,表現出更為強勁的堅持。到七十歲時,她仍然說:“我依然樂于做一個正直的人,一個追求真理的正直人。可是生活中的體會,似乎有的時候‘正直不太受歡迎,反之還會遭遇冷漠和打擊。為此,身邊的老吳嫂每每目睹我的狼狽,總要嘆息地說:‘走方步是走不通的。她指的‘走方步,即正直的意思。但我已經走了一輩子方步,改不了,也不愿改了,盡管有時還要碰壁。……我認為做人要正直,這是根本,是起碼條件。尤其從事寫作的人,首先應當是個正直的人;正直的人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寫出于國家人民有益的文章……”③她不想用什么去換取利益,不想污染自己的人品,她要像梅花迎著寒風綻放。

然而,一個人,生命的春天又是十分短暫的,錯過了,就不再。盡管,晚秋,也有晚秋的風景。1993年11月24日,趙清閣在給韓秀的信上談到她晚年的計劃:打算編一本散文集,再編一本友人給她的書信集,最后編一本話劇集、詩集,就封箱擱筆。她說:“愿上帝假我以壽,讓我再活幾年,把未了之事干完,也就心安了!不是為稿費,是不大甘心文壇對我幾十年來的壓制!(你會理解)”后來又補充:“這封信寫了兩三天,很矛盾,又覺得還是灑脫點的好,一了百了可也!‘文章千古事,何必爭一時之短長?!‘得失寸心知耳。唐人早有此悟性,吾當受教!”①心中有不平,卻又坦蕩地自我化解了。遺憾的是,病魔沒有放過晚年的趙清閣。出書,在90年代后期又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她的計劃屢屢受阻。詩詞選,她已經編好,用牛皮紙裝訂成冊,有一家出版社曾考慮接受,卻沒有結果。她花了很多心血的友朋的書信集,在她生前也未能見到出版。老人編選這本書信集,等于沉浸在一生的友情海洋里。有人回憶,1996年,“當時正值酷暑時節,趙先生因病入住華東醫院。醫生囑其精心療養,嚴禁寫作。但因一家出版社同意出版,趙先生冒著高溫增刪加注,審閱四五稿之多,并寫了序言。……當時她只想早點交稿,日夜奮戰,終于受到了醫院領導的批評。但她卻說:‘我能工作的時間不多了,我就是想讓這本書早點問世。甚為遺憾的是那家出版社改變了主意,這本頗具史料價值的書也未能出版。”②

在這本直到2006年10月才出版的書信集中(即《滄海往事: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書信集錦》),十分難得地收入了老舍的四封信。她與老舍多封通信里面的內容是很多人感興趣的,孤寂的趙清閣可能因此不再孤寂,然而,她有自己的選擇。1999年11月,她最后一次住院前,信全部親手燒掉了。她對朋友說,她把那些信和所有的副本,放在臉盆里燒了,她親眼看著它們被燒成了灰。讓往事成灰,心無掛礙。留下了四封信做紀念,又未免有情。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走過吳興大樓,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位能寫文章又能畫畫的才女,為她的人生,為她的選擇而嘆一口氣,又多一分敬佩。我沒有機會走入趙清閣的書房,據說這里掛著1961年6月老舍為慶賀趙清閣生日所寫的對聯:

清流笛韻微添醉

翠閣花香勤著書

師陀:意欲展初志,已成皤然翁

詩人于堅在《裝修記》中寫道:“我分到自己的房子的時候,已經36歲。真是受寵若驚,拿到鑰匙,芝麻開門,立即置身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太大了,50多平方米。對過去在這個世界上一直是只有一張床位的我來說,真的是太大了,感覺是可以騎著馬像農場主那樣在里面遛一圈。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十多年,終于有自己的房子了,幸福啊,比找到了白雪公主的王子還幸福。”①房子問題,當年不知讓多少人折腰,于堅就說:“那個時代房子的分配制度給我這種印象,就是它與社會地位、官銜、級別、資歷等等相聯系的。”②在大上海,人多房少更是讓人束手無策,老作家師陀的晚年也在這個困境中掙扎。

有很多煩惱,不置身其中恐怕難以體會,比如“夏天的煩惱”。師陀在給沙汀的信中說:“我因住房狹窄,平常尚可將就著住和用,一到夏天,便難周轉,故于十六日晨逃到普陀山來了,為著工作的緣故。”③這處房子還是1981年調整過的,它在武康路,離巴金家不遠。1981年8月2日,師陀給劉增杰的信上說:“我已經于上月底搬家,新址為‘上海武康路280弄35號。”④然而,隨后幾年中,見不到師陀喬遷之喜,卻屢屢訴說住在這里的窘迫:

外地有朋友來信問我的處境是否改善,直到現在我仍住兩間破房子,一間歸老婆做臥室,一間做我的工作室、會客室兼我和兒子的臥室。有客人來,簡直轉動不開。好幾(年)來我要求增配一間廿多平方的新公房,至今無人理會。⑤

為此,他不得不給擔任領導職務的作家寫信,一個文人要開這個口,想來不會毫無顧慮,能夠讓他這樣,真是萬不得已:

我的住房只有兩間,地板結構,共計面積五十二平方公尺。另外煤氣、大小衛生間、灶間俱全,全部獨用。只因其中一間做我的書房、工作室、會客室,兼臥室;我兒子廿多歲了,仍和他媽媽同住一間,甚是不便,因此急需增加間數。現有興國路41弄1號樓新工房底樓,水泥地板,面積和我現在住房相仿,唯間數較多。據查此新工房產權屬市委所有。請求市委有關部門準予調換,照顧我這個辛勤寫作了五十多年的老人如何?謹此申請。⑥

身入晚境,想到的還是寫作,是改善寫作條件,“照顧我這個辛勤寫作了五十多年的老人如何?”同樣的信,他給夏衍也寫過,表達的心跡仍然是:“現在上海市委有一部分新工房,可否請你這位老前輩寫信給胡立教同志,請他照顧一下辛勤寫作了五十多年的作家,在上海中心區增配一間工作室或者將我的住房由市委收去,調換三間一套的住房?使我有生之年,安心為大好形勢寫作,我就很滿意了。”⑦一介書生,說這樣辛酸的話,令人唏噓。

現實困境得不到解決,讓師陀變得非常敏感,在某些時候表現出很激憤的一面,甚至令人難以想到,這是一位溫文爾雅的作家。《師陀全集》中收有一封1986年5月2日致作協上海分會書記處的信,談的是退休的問題,滿篇惱火:

我接到你們1986年5月28日的通知及根據主席、副主席制定的《專業作家聘任辦法》(修改稿)第四條,對照同年4月23日所發的《專業作家聘任辦法》(草案)第四條,仔細研究,不勝駭愕。你們搬用的只是國務院的離退休條例,殊不知全國作協是直接由黨中央通過中央宣傳部領導的,全國作協的專業作家隊伍,也是由黨中央通(過)中央宣傳部領導并由全國提名經宣傳部任命的,全國各省、市、自治區的作協分會,也由各省、市、自治區黨委通過宣傳部直接領導;全國各省、市、自治區作協分會均設有專業作家,其產生由地區作協分會推薦,經地區黨委宣傳部批準,而非由國務院批準和任命,其離退休顯然不受國務院離退休條例約束。因為上自黨中央,下至各地區黨委及所屬部門就由他們直接領導群體成員,任職離退,全按照黨中央制定的條件,而非按照國務院制定的條例。黨委尚且如此,在黨中央未制定出全國專業作家離退休條例以前,我建議對專業作家離退辦法暫緩執行。作為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之一,對你們寄來的《專業作家聘任辦法》(修改稿)第四條,由于它不合理,我堅決反對。如果你們一定實行該《辦法》(修改稿)第四條,我保留向上級申訴的權利。①

關于退休的事情,師陀早就有怨言,今天,我們可以理解為,他們被白白浪費了很多大好青春年華,終于趕上好時候,卻要他們退休,這種捍衛工作權利的不甘,同樣讓人感慨。1981年11月2日給胡喬木(《全集》中寫“致某領導”)的信中,他說:

另外有一事向您請示。我原是作家協會上海分會專業作家,按規定,六級以上專業作家并無退休制度,而“四人幫”倒行逆施,在十年浩劫中我跟您一樣受到種種迫害,最后并對我大耍無賴流氓手段,甚至加以威脅,逼我退休。我雖然不服,只得忍氣吞聲服從他們的命令。“四人幫”倒臺,我跟大多數受盡迫害的人一樣,如剝(撥)云霧而見青天。我曾經多方呼吁,要求恢復我的工作,至今四年有余,如石沉大海,迄無消息。不管在十年浩劫中被強迫退休或自動申請退休的,都早已恢復了工作。您的工作極忙,我本來不想打攪您,但是我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只好向您寫這封信,請求恢復我的工作。您是中央書記處人,深知文學藝術對世道人心的作用,也是間接對四個現代化的作用,我想您不會不管吧?①

之后,我還看到師陀1985年9月25日“揭發”上海作協情況的信,同樣是寫給胡喬木的:

我從去年下半年起,在作協上海分會就受排擠。上海分會舊黨組分為兩派,這是你知道的,聽說你曾經表示要親自抓這個問題,結果胡立教同志抓了。胡立教同志委托吳某人籌備召開上海文代會,一年多未見眉目,最后他只好另外委托夏征農同志,至于詳情,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上海開文代會的結果,吳某事先給巴金找得一位代理人,他在其一派中給自己找到一位代理人。我和原舊黨組中兩派沒有任何關系,不知何以遭到吳某一派的排擠。還有一個王西彥,自稱三十年代在北平就與我相識的“老朋友”,自從你給《無望村的館主》(寫的)序發表后,見到我就像不共戴天的仇人;去年全國作協選舉理事,我的名字被從候選人名單中“調整”掉以后,他如愿以償:見著我自稱“老朋友”了。我既然遭到排擠,自己也很識相,作協上海分會的會議便不參加,上海筆會的會議也不參加。

上海文學界的思想斗爭是假,爭權奪利的斗爭是實。發了許多牢騷,不太像祝賀信了,請你原諒。②

看到這些,我有些瞠目結舌。這哪里是我通過作品感覺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小說家?要知道當年的師陀可是如日中天的小說家,李健吾(劉西渭)曾把他的作品與沈從文的《湘行散記》、艾蕪的《南行記》比較評論,認為:“詩是他的衣飾,諷刺是他的皮肉,而人類的同情者,這基本的基本,才是他的心。” 李健吾還稱贊《過嶺記》是“動人的杰作”。③寫《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夏志清,認為師陀的小說《結婚》是“一部真正出色的小說”。④《谷》《里門拾記》《落日光》《無望村的館主》《果園城記》《馬蘭》《結婚》……那些年,師陀寫得多也寫得好,越寫越有個人特色。可是,不知怎么,在他的后半生,他的“通靈寶玉”丟失了,筆墨變得越來越艱澀,寫什么都找不到感覺了。我想,他自己也一定很著急,這種著急有時候也會表現為急躁,比如很在乎一個什么“理事”的頭銜——作家的自信本來應該來自自己的作品。

小說《歷史無情》遭到腰斬是意氣風發的師陀遇到的第一個挫折。這部小說當時在《文匯報·筆會》上連載,經手其事的是他的老朋友唐弢和柯靈,沒有多久,便遭到同城的另一份報紙上署名“蘇北青年”的批評,主要是批評小說里寫到一個仆人愛上主人,喪失了階級立場。那是1949年末或1950年初,時代在轉換中,一絲輕風都有摧枯拉朽之勢。面對這樣的指責,報紙的壓力很大,兩位朋友當著師陀的面商量辦法,最后只能無奈地說:“沒有辦法,只好腰斬!”巴金先生在晚年曾為老友感到深深的不平:“師陀有才華,又很勤奮,卻未能獻出自己心靈中的寶貝,寫出本來屬于他的文學精品。解放初期上海某報腰斬《歷史無情》對他是不公平的。”①這是實情,1950年代,師陀在河南體驗生活,寫出的作品難以令人滿意。他對歷史有興趣,寫過四幕歷史話劇《西門豹》、獨幕喜劇《伐竹記》、歷史小說《西門豹的遭遇》,這些作品不乏為配合形勢而作,可是師陀剛剛寫出一點感覺,大批判便來了,寫過檢討的筆還寫得出華美篇章嗎?動輒得咎的結果只能是凡事小心翼翼。新時期,很多老作家重新煥發青春,師陀也有很多計劃,然而,他只寫過一些回憶創作的文章和一些散文,難見昔日的光彩。他的老友黃裳曾感慨:

平時談話,他也有不少獨特的見解。如他不承認書法是藝術,又認定《金瓶梅》的作者是吳承恩。他曾仔細研究,在語言、習俗等方面發現《金瓶梅》與《西游記》有不少血緣關系。曾勸他寫文章,總是遲遲不肯動筆。他頗有些藏書,房間里擺著商務百衲本二十四史,常說在這部大書里可以發現不少創作素材。可見他在晚年是有意從事歷史題材的創作的。但終于缺乏動筆的興致,沒有能留下什么成績。……他的舊作重印的大約有三四種。有的他自己也沒有存書,曾替他從舊書店里找到過幾種,但也沒有重印的機會。這是想起來也不能不感到寂寞的。②

師陀的晚年有一件事是幸運的,就是他遇到胡喬木。經沙汀推薦,胡喬木看了師陀的中篇小說《無望村的館主》,大加贊賞,此書重印,他親自作序,并發表在1984年9月5日的《人民日報》上,序中稱贊:“這部書對認識中國近代地主社會有一定的價值。……它既有自己的鄉土色彩,而敘述的事件又相當奇特,所以又有獨自的貢獻。”并說:“一個好的小說家未必是一個好的文章家,作者卻把這兩者都做到了。這是這部中篇的另一個可貴之處。”最后呼吁“全國文藝愛好者”注意這部作品,并表達自己的喜愛之情:“這本書最初出版時由于當時的環境發行有限,現在重印,希望它能得到全國文藝愛好者的注意。我不是文學評論家,對于作者的人和作品都缺乏研究(我對作者只通過幾次信,至今還不認識,他的作品讀過的恐怕也不到五分之一),當然不致胡涂到說這是什么偉大的杰作。我只想說,讀者看了這本書會喜歡它,會跟我一樣感謝作者用優美的文字敘述了一段悲慘、荒唐而又真實可信的歷史,這段歷史就產生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離開現在不過半個多世紀。”①

胡喬木長期擔任主管意識形態的領導,他如此熱情地推薦,除了讓師陀有知音之感,對于改變師陀的現實處境或許不無裨益,包括他的作品出版,乃至房子問題。1987年1月25日,師陀致信胡喬木,又一次為自己的房子問題吁求:

蒙你接見,親聆談話,實前所未聞,現在中央下了決心,風氣會逐漸好轉,文藝方面尚待糾正。

我各方面都好。只是到了老年,總想為國(為)人民多做點有益工作,唯一的困難是與兒子同居一室,勢難如愿,苦不堪言。為此,至盼關照貴秘書,以你的名義,給上海市有關方面寫一信,請他們增配一套房子,解決我一家三代僅住房子兩間的困難,更重要的是(使)我有可能進行寫作。何如?②

不知道是不是這封信起了作用,當年,他的房子問題總算解決了。1987年8月14日,他在給劉增杰的信上通知:“我已于日前搬家,新址為:上海吳興路246弄三號樓202室。”③新居并不是十全十美,好在妻兒高興,他也就不說什么。他給劉增杰的信中談到新環境:“此地近衡山賓館,購物卻不方便,對過即市檢查(察)院及徐匯區檢查(察)院,拘捕和押解罪犯受審的車聲時有所聞。住房面積反比原先小,陳婉芬、慶一滿意,我也只好滿意了。”④那一年10月,師陀再一次回到故鄉河南,按說房子問題解決了,應當高興才對,然而,他的老朋友蘇金傘也能看出來,他“心情不愉快”:“第二次回河南,是1987年10月,是隨上海作家代表團來河南訪問的。訪問結束后,他還想留下來寫東西,因為上海居住條件差,缺乏寫作的環境。這時他已是步履艱難,上下樓也不方便,又無人陪護,大家都不放心。上海作協黨組來電勸他回去,并說新居已定,讓他回去搬家。他當時心情不愉快,滿腹牢騷。我送他到車站時,可謂怏怏而別。”⑤黃裳的文章中也特別提到在旅行中師陀掛念寫作的事情:“這次旅行,大家都輕車簡從,只有他帶了一只鐵箱子,裝著寫作資料,說是要在鄭州住一陣,完成幾本著作,其中就有重定蔣大鴻的詩集。可是大家不放心他的健康,還是一起回來了。”①

他終究還是沒有完成自己的寫作計劃。在吳興大樓,他僅僅住了一年多,次年10月7日,因醫療上的意外,師陀突然去世。黃裳說:“他去世那年已年屆八十,朋友們打算給他祝壽,連日期都已定好了,不料他卻驟然去世了。”②這之后三十年,我偶然讀到師陀寫于1980年10月11日所寫的一首《書懷》,文字是有靈性的,這首詩讓人讀來真是五味雜陳:

游子辭故里,一去不復還;

冉冉老將至,縈繞夢寐間。

憶昔慷慨去,一往直無前;

每與狗徒交,實增紈绔衫。

期以有所成,焉知遭摧殘?

終不眨(貶)志節,恥上首陽山。

十年離亂久,九死復一生,

意欲奔“四化”,狡狐當路中;

意欲展初志,已成皤然翁。

雖成皤然翁,猶冀同輩與后人,

誓掃天下狡狐環宇清。

天下清后探舊屋,舊屋久已毀,

故舊多不存,愿與鄉人慶升平。③

王元化:要做世上的鹽

1986年11月13日,后來成為王元化的博士生的吳琦幸第一次到吳興大樓拜訪王元化:

下午,我騎著車來到靠近衡山路的吳興路246弄3號樓樓下。……這里并排有著三幢一模一樣的大樓,仰頭望上去,大概足足有二十層樓高。據說一些著名的人士都住在這里,有復旦大學校長謝希德、畫家程十發等。王先生住在這幢大樓的第十層。電梯是由管理員阿姨操作的,我踏進去,她問我,到幾樓?我說到第十層。她說去找王部長的吧。我點點頭。電梯帶著輕微聲響嘎吱嘎吱地慢慢上升。門開了,阿姨說十樓到了。我似乎還有點遲疑地不愿走出去,阿姨提高聲音說,十樓到了。我這才如夢初醒地走出電梯門。外面過道是左右兩戶的門,1001室在樓道的右側,我輕輕走去,按了電鈴。

門打開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清秀女性出現在門口,她優雅地給我一個真誠的微笑,輕聲地說,來啦來啦。似乎我是等待已久的客人。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她就說,你就是吳琦幸吧?我靦腆地點點頭。進來吧。還是那樣的輕柔。

一聲親切的招呼,一個蕩漾的微笑,令我的靦腆之意頓消。走進門,陽光布滿客廳,約有十五平方米,靠著窗是一長沙發,端坐著一位學者。他就是王元化。為我開門的則是他的夫人張可,我后來的師母。

此時的王元化先生,卸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一年多,絲毫看不出官樣,滿面是學者的儒雅風度,隔著銀絲邊眼鏡后的雙眼中透著睿智的光芒,盯著你看的時候有一種執著,似乎要看到你的心里。他讓我在右手邊的單人沙發坐下,然后看著我,臉上充滿著一種別樣的和藹,左手在沙發靠椅上,不停地用手指彎曲重疊,似乎在書寫毛筆字的意思。他開口就問我讀了些什么書,我說自己在《漢語大詞典》工作了四年,此前也是古文字的愛好者,曾經在羅君惕家中從頭到尾學過《說文解字》。羅先生用他的稿本《說文解字探原》來教學。①

當天離開時,望著三號樓,吳琦幸還留下很多詩意的情緒:“走出一樓電梯的時候,我返身抬頭向高樓望上去,十樓,這是王元化先生和張可老師的住宅,白云在高樓頂上飄過,藍天作為背景,漸漸地,我覺得白云在親吻著樓頂,一剎那間,我覺得樓不算太高。”②11月21日來時,他還寫到王元化的書房:“先生的書房在客廳的左邊,餐廳的隔壁,一間約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一進去是一個老式的書架,用玻璃門罩著三大排書,最醒目的是全套石印本《皇清經解》。對面是一張書桌和滿壁的圖書。”③12月7日,他更為詳細地記下他看到的王元化的藏書:“王先生的書房門與餐廳并排,一走進去靠右手便是一矮櫥柜,玻璃門后面藏著一柜他常用的書籍,其中除了整套的《皇清經解》之外,還有《經籍籑詁》《康熙字典》、各種版本的《文心雕龍》、曾經發表在日文學術期刊上的論文原著、《十三經注疏》等。靠窗一張小小的寫字桌,與張可老師早年的合影放在桌上。左手邊一面大墻,整整一墻的木質書架,里面堆滿了外國文學作品和現當代作品,其中有燙金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解放前版本的《魯迅全集》《莎士比亞全集》等等。在靠近書櫥的角落,又堆起幾大摞書籍,這是近年來友人的贈書和贈閱的期刊。”④

在胡曉明所著《跨過的歲月:王元化畫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11月版)最后一頁,有個沙孟海為王元化書寫的“清園”的匾額,王元化是從清華園走出來的清華子弟,服膺陳寅恪提倡的“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晚年把書齋命名為“清園”是別有新意的繼往開來。我查閱了幾種王元化的年譜(表),都是注重他的文章與思想的記錄和變化,而對于他住所等生活細節少有涉及,可是,我覺得對一個人的了解,哪怕他一些思想的形成是難以脫離他具體的境遇而存在的,有時候,豐沛的生活細節更利于我們了解人物的內心和思想。比如,我想查一查王元化究竟是什么時候遷入吳興大樓的,年表上都沒有記載,我只是在他的日記上查到了一點線索:“今日始得文匯書展請帖,竟寄至淮海路舊址,而我遷居至此,蓋五易寒暑矣。”①這是1990年3月25日日記,以此推算,他是1985年搬來的。這正是他的“清園”時代,雖然走向暮年,卻是一個晚霞燦爛的暮年,他在《文心雕龍》研究、對“五四”的反思和近現代思想的研究、自我的反思及知識分子精神的重估等各方面都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成為思想學術界執牛耳者。以“清園”為書名的著作就有一系列:《清園夜讀》《清園論學集》《清園近思錄》《清園文稿類編》《清園文存》《清園書簡》《清園近作集》《清園談戲錄》……這是要將最后一抹夕陽化作燦爛彩霞的學者。

不過,“清園”不清凈,這些文字的寫成并非在安逸的陶然居中,對于一個喜歡安靜的學者來說,他的居室下正是車水馬龍的衡山路,一時間施工車輛來來往往,到后來附近有樓房施工,以及周圍鄰居大半年的裝修,這些令王元化不勝煩惱,也不堪其擾。“昨夜在書房睡,北窗臨通衢大街。來往車輛日夜不絕,汽車鳴笛尖聲刺耳,載重大卡車奔馳而過。噪音騷擾,整夜難眠。”②“晴熱。打開所有窗戶,衡山路上載重卡車通宵不絕,呼嘯而過,如地裂天崩。一夜難成眠。”③這讓他不得不選擇避居在外工作的辦法:

去冬以來,弟未做事。此間生活過得去者,大多奢華成風,如南朝競富,裝飾房屋,向賓館看齊,以幾星級為標準。舍寓樓下鄰居,并不富有,但亦不甘落后,大講排場,裝飾居室,不惜工本,施工時間,前后三個月,敲打之聲不絕,弟尤畏沖擊鉆砉砉之聲,如鉆心臟。如此僅數天,已得心動過速之癥,而夜服兩粒安眠藥,有時尚難入睡。這就是入冬以來的生活,任何工作均無從談起,讀寫俱廢,至今尚未恢復正常。前日赴院檢查發現肝腫大、血脂高諸癥,尚需進一步去院檢查。④

我渴望有一個安靜的環境,上圖為我在二樓提供了小間研究室(二〇四)。連日到那里,躲進小樓一角去閱讀或寫作,沒有喧囂,沒有任何干擾,成為我生活中的小片綠洲,是一種愉快的享受。這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如今實現了。⑤

家中已無法用書房,無法接見來訪者——向組織申訴困難后,昨日為我落實了在衡山的一間類似工作室的房間,作為安身立命之所。晚間小周陪同去看房間。此事雖定,但心中惆悵萬端。今天清早醒來,不能擺脫空虛之感。我已年過古稀,生命旅程已到最后一段,盼望過安靜、和諧的生活,如今卻以旅舍作為棲身之地,一個人在這間小房間內咀嚼痛苦……①

有時候,文人需要的是生活簡單,偏偏簡單又成一種奢侈,從日記中能夠看出王元化的煩惱,傷感,乃至痛苦。到衡山賓館后,他的工作條件和身體才逐漸好起來,1998年2月5日日記寫道:“自從在衡山安頓下來后,感冒和腰疼的毛病均未發作,大概是房內有空調氣溫較暖的緣故。”②在1998年7月14日給許覺民的信上,他講了自己的生活安排:“我現在上午在家,中飯后去衡山飯店(找了一間工作室)。后者電話是(略),三時后至晚均在此。”③后來,他又曾搬到慶余別墅210房間,工作和居住都在那里。

晚年的王元化,生活的困擾不僅僅是這些,還有妻子的病。妻子張可自1979年中風后,雖然搶救過來,還是留下嚴重后遺癥,讀寫俱廢,王元化不得不承擔很多家務,而精神上的痛苦更是難以言表。2005年12月23日,學生吳琦幸探望再次中風的張可,此時她已骨折、失語、吞咽功能喪失,王元化悲戚地說:“琦幸啊,我的一生中,張可為我付出太多,但是等到我的情況好了,她就突然中風失卻用腦力工作的能力,她是沒有等到好日子,我的家庭生活是悲苦的。”④王元化身體也不好,青年時代受政治運動牽累,精神上大受刺激,曾患過心因性精神病。晚年多病,是每位老人都逃不掉的劫難,2003年5月7日在致劉凌的信中,王元化說:“最近兩年我的健康大不如前,毛病很多,經常要去看病,住院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我因患前列腺癌,需四周打一次針。打針后身上有反應,燥熱、出汗,雖冬天也是一樣。另外頸椎狹窄,經常頭暈,發作起來更是天旋地轉,再加上青光眼,使視力大為減退,讀寫都不便,所以朋友處就不大通信了。”⑤

王元化是個書生,以前家務依賴張可,張可生病后,很多事情要靠他,一時間,他真有些手足無措,從買電話,到機票訂位,乃至買件衣服,那些生活中的瑣事讓他不勝煩惱,并引發種種悲觀。“從深圳購回無線電話機,價值六百元,為兩月薪金之數。未用幾天即壞,發票未找到,頗懊惱。回滬后常頭暈,情緒低沉,老年殊痛苦。”⑥“為機票訂座奔走。由于性急,耐心不夠,我不善于更不喜處理事務性瑣事,但瑣事迎面而來,無可回避也。”⑦“回家途中在商店購汗衫一件,因錢未帶夠,向駕駛員老甘借了數十元。自張可病后,生活事均需自理,但我不善于處理家務,常為此感到困窘。”⑧一個思想者,面對這些,有時候更多是情緒上的不耐煩,王元化甚至想:“今天想到,生活上馬馬虎虎,湊湊合合,會影響在工作上不認真,隨隨便便。”①那一代人,不論遇到什么,都在尋找信念的支持,王元化拿約伯自勵,決心要承受命運的苦難:

我無法避開生活中的苦惱,一九五五年的政治運動,精神的受傷;六十年代初撰寫文心柬釋時突然舊疾(靜脈周圍炎)復發,右眼失明,只得輟筆;“文化大革命”再一次被隔離,心因性病再一次襲擊了我;“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政治處境好轉,平反在望,可是張可突然中風了;晚年又因另一種不幸,使我不斷咀嚼痛苦,我是希望家庭幸福的……命運使我一生坎坷,不是政治打擊,就是痛苦的折磨,幸而都渡過了,可是又失去了生活的寧靜……我要忍耐命運的顛簸,像《舊約》中的約伯一樣……②

王元化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中開始晚年的“反思”,寫下了一篇篇充滿正氣的文字。有時候我想,從現實的境遇,到紙上的堅定,這中間要有多少身心的自我超越啊。約伯啊。

談到他晚年的文化貢獻,我認為必須提到他主編的兩種集刊,一種是1988-1989年編輯的《新啟蒙》四種,另外一種是1990年代編輯的《學術集林》十七種,這里面有王元化一以貫之的精神追求。這個追求,不是個人的名利,而寧愿舍棄個人的時間、精力去營造一種公共的精神氛圍,它體現出王元化這一代人遠比當今學者更為闊大的精神氣象。在《新啟蒙》第一輯編后記中,王元化這樣闡釋辦刊目的:

我們編印這本小小叢刊,沒有堂皇的目標,也沒有宏偉的抱負,只是希望在當前娛樂性消費性的讀物正在迅速擠走有質量的嚴肅性讀物的時候,為活躍學術空氣,推進理論進展,做些工作。我們將盡力把叢刊辦成有自己特色的讀物,以打破目前大多數刊物彼此相仿而無獨特個性的格局。所以我們不打算兼收并蓄,而要選載表現叢刊個性的文章。

理論的生命在于勇敢和真誠,不屈服于權勢,不媚時阿世。這里發表的文章不一定有怎樣高的水平,但我們力求學得認真,有心得,有創見,有新境界的開拓和探索,堅決擯棄一切空話、假話、大話。③

他們不肯俯就自然的安排,總是要掙扎、奮斗,要用自己的手開辟新天地。辦一份集刊,發出聲音,是文人的理想,然而,這個理想要在社會中實現,要在泥土里跌打滾爬,好多人有潔癖,早就敬而遠之了。王元化自己說,自己急躁,好激動,不擅長具體事務,可是為了一份理想,他以極大的耐心和毅力堅持下來了,文化人為精神追求所做出的犧牲,以及這種身體力行的精神,是當今高談闊論之人稀缺的品質。王元化在編后里說:“從事文叢編輯工作的只有兩三人,可是要做的事確實不少,包括籌劃每卷內容、聯系組稿對象、審讀來稿、編排與版式,以至決定封面設計方案和協助一些校對工作等等。”①有時候,道不同還要為謀,他要做很多“妥協”:“下午許、朱、陸等來談叢刊事,涉及與辦刊無直接關系的一些事,并未報酬等斤斤計較,此非我事前所料到,頗悔此舉。”②“叢刊集稿略有眉目。共同辦刊,前已感吃力,今更覺困難,蓋年輕人中間有人不愿做與己無直接利益之事,略加勸誡,則反唇相譏。這是我過去沒有發現也沒有想到的。”③做“與己無直接利益之事”只有更大的付出:“凌晨醒來想到《集林》事。我名為主編,實為初審。經我定稿后,還至少要再過三次堂,且同一問題也需回答三次。編輯技術處理極差。只有妥協……”④“晚間已過十時,突得潘龍杰電話,堅持《集林》登出版說明外,仍將刪改書稿。我責他食言,他詭稱我上次聽錯了他的話,引起爭執,以至大吵。”⑤以王元化的資歷、聲望、地位,陷在這樣的瑣事中,難免要問:他值得嗎?這要花費多少精力,自己用來寫文章豈不更好?當年編《新啟蒙》時,王元化就對友人說過:“光看書、寫作、編刊,還沒有什么,最怕的是把生命消磨在無聊糾葛中。我們大半生中有多少時間是這樣消磨掉的?”⑥辦刊物,要面對實際的、煩瑣的問題,甚至連繁體字、簡體字轉換的事情,都需要這個主編操心,一個老人的時間有多么寶貴是可想而知的,為了做成一點事情,他只能忍耐著。其中的辛苦,只能在他給友人的信件中略陳一二:“今年夏天,上海奇熱,為百年所罕見。但我因《學術集林》事,仍揮汗工作,忙極倦極,故友人來信,不遑及時作復了。我已逾古稀,精力漸衰,每日工作量亦有限。”⑦

在《學術集林》的一則編后記中,王元化說:“記得小時候一位學圣品人(基督教牧師)的長輩對我說《圣經》上說的‘你要做世上的鹽比‘你要做世上的光更好,因為光還為自己留下了形跡,而鹽卻將自己消溶到人們的幸福中去。作為中國的一個學人,我佩服那些爭做中國文化建設之光的人,但我更愿意去贊美那些甘為中國文化建設之鹽的人。無私的精神總是值得尊敬的。”①將自己消溶到人們的幸福中去,“世上的鹽”,這何嘗不是王元化的夫子自道?

城市日新月異,吳興大樓已經有些老舊,矗立在那里不再像當年那么顯眼。曾經有五年時間,我每天上班都從它的門口路過。靠路邊的小園中,在春末會有很多的薔薇花開放,它們爬出鐵欄,探出燦爛的笑料,照亮了很多灰色的日子。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欄里的這個小花園,王元化曾在這里散過步。他日記里曾寫過:“上午‘東方時空來吳興路家中攝像,他們要拍一些日常生活的鏡頭,如我每天在家中大樓后的小花園散步等等。”②在院子里,王元化還曾碰到過謝希德,兩個人討論過用戲曲演出莎士比亞戲劇的問題③:“還有謝希德,她雖未寫信給我,但前些時我剛剛走出住宅大樓的時候,就看見她從駛到大門口的汽車上下來。一見面還沒打招呼,她頭一句話就是:‘我同意你;我同意你。”。

前不久的一個下午,我走進這里,特意到三號樓門口站了站,像當年吳琦幸走出來時一樣,抬頭望一望樓上,春天的陽光當頭照著,往昔的事情和人漸漸模糊。我想起盧梭在《論老之將至》中的一段話:“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應該像河水一樣——開始是細小的,被限制在狹窄的兩岸之間,然后熱烈地沖過巨石、滑下瀑布。漸漸地,河道變寬了,河岸擴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穩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顯的間斷和停頓,爾后便毫無痛苦地擺脫了自身的存在。”④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晚景,倒是能夠感覺到,在前輩們的人生大河中,可以找到我們的人生倒影。

【責任編輯】 行 者

作者簡介:

周立民,1973年出生于遼寧省莊河縣。復旦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文學博士。現為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巴金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中國現代文學館首批客座研究員,遼寧省作協特聘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世俗生活與精神超越》《閑花有聲——當代文學研讀札記》《巴金畫傳》《〈隨想錄〉論稿》等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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