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孤獨中,忘記時間的存在,尋找活著的意義。他解開捆縛記憶的彩色繩子,夢想中的我,和現實中的我,相遇在一起,做一種童年的游戲。繩子在手指間,變化不同的圖形,疊出無數個未來,瞬間的殘酷,將美麗打碎破滅。
“我不會像那些用紙牌占卜未來的人一樣去闡釋它們。我不去研究它們,因為單人紙牌里沒有蘊含任何特殊的意義。我解開自我,就像解開一卷多彩的毛線,或者自己玩翻繩游戲,就像鉤在伸直手指頭上的翻繩圖案,從一個孩子手上傳到另一個孩子手上。我所關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從線圈里滑出來,我手指一翻,圖案改變。然后我重新開始。”①小鎮人佩索阿,張開他的十指,鉤住彩色繩子,看著美好的東西,掠奪豐富的目光,逃到遙遠的地方。此時他有私心雜念,不想讓拇指反叛,脫離線圈的束縛,而是讓它成為忠實的順者。繩子在手指構成的機器中運轉,按著傳達的指令,不斷地變出新的圖案。佩索阿和圖案激烈地搏斗,他想重新開始。這兩個字中藏滿暗喻,是指他厭煩童年的游戲,還是想將記憶切斷,換一個新的檔案簿,重新記錄人生的大事。
樓前的建筑工地,攪拌機發出轟鳴聲,我從書房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吊車的長臂在空中擺動,吊起裝滿泥漿的斗箱。樓道響起空洞的腳步,一只手從兜里,掏出帶著體溫的鑰匙,插進鎖孔里。它們躲在暗中,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
佩索阿讓我有一種絕望,不忍心再往下讀。“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會把它換成一張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車票。或許我的命運就是永遠當一名簿記員,而詩歌或文學只是一只落在我頭上的蝴蝶,用它的美麗來襯托我的可笑。” ①佩索阿分辨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睜著眼睛,坐在辦公室隔斷的后面,呆望陳舊的記賬簿。手中的筆,不知是親近現實中的手,還是夢中的手。它選擇中立的態度,孤獨地躺在筆記本上,盯住主人的樣子。這么大的世界,對于佩索阿來說,只有那么一丁點的誘惑,換成一張車票,回到道拉多雷斯大街。蝴蝶是昆蟲,但它博得中國文人的偏愛,莊周夢見自己“栩栩然蝴蝶”;杜甫描繪蝴蝶在花叢中,“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佩索阿的蝴蝶,是詩歌的蝴蝶,展開詩性的翅膀,棲落在枯燥的記賬簿上,看著他記下無人情味的數字。蝴蝶、現實、夢想和佩索阿的向往之間,發生不可調和的沖突,他發現詩歌的蝴蝶,嘲笑自己愚蠢的可笑。
那笑聲透出辛酸,張開美麗的翅膀,落在我案上鋪開的紙上,等待我寫下的第一個字。
窗外28℃,剛進入初夏,溫度迅速向上爬升。午后倚在床頭,我讀佩索阿的書,想讓文字帶來睡眠。正如他所說的“荒謬是我們的狀態”,錯誤的時間,選擇一本錯誤的書,我被荒謬迷惑住。
佩索阿的文字,透出寒冷的氣息,將睡意驅逐。我想抓住一截截飄在空中的睡意的斷須,挽留住它們回到我的身體中,重新生根、發芽、開花,催生新的睡眠的后代。無奈的情況下,我硬著頭皮,拿起佩索阿的書。他很神秘地說:“讓我們像斯芬克斯一樣,直到我們忘記自己是誰,盡管這樣做不真實。事實上,因為我們是虛假的斯芬克斯,我們不知道在現實中的我們是什么。認同生活的唯一辦法就是否定自己。荒謬即神圣。”②
佩索阿直截了當,指出我們在荒謬中活著,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每天做的事情,不是我們的本意,穿戴整潔,戴上仿真的面具,走進辦公的大樓。遇到不喜歡的人,必須笑臉相迎,說客套話。走在街頭,陽光映出的影子,盯梢似的步步跟隨。佩索阿說“荒謬即神圣”,荒謬和神圣各自獨立,遙遙相望,對人生的理解極大地不同。當它們組合在一起,重新出現的時候,意義發生顛覆性的變化,荒謬神圣了,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情,變成一團謎面,等待人們猜解。
清晨的窗外,響起一陣鞭炮聲,接著又是幾聲狗的狂叫聲,把我從睡眠中拽出。睜開一雙眼睛,眼皮的張合間,夜已經沒有一點殘存。
床頭柜上,放著昨夜讀的《不安之書》,藍色的封面,如同投進夏天里的一塊冰,清爽而安靜。佩索阿的文字,執意闖進夢中,我們坐在夜空下,喝著浸入月光的茶。這位小國的大哲人,講述自己尋找自己的經歷。“在我身后,房子的寂靜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邊無限延伸。我聽見時間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聽不見每一滴落下的聲音。在生理上,我的肉體心臟受到壓迫,這種壓迫來自幾乎被遺忘的關于一切抑或關于我的記憶。我感到我的頭被枕頭強有力地支撐著,枕頭上壓出一個窩。我的肌膚緊貼著枕頭套,就像兩個人在黑暗中親密接觸。”①一個人能聽清時間的聲音,一滴滴落在生命的土地上,形成記憶的深湖。無眠中的人,在現實與睡意間進行搏殺,肉體的折磨,無法解脫精神上的痛苦。裝滿神經的大腦,忙碌地處理輸入的信息,堅硬的外殼,松軟的枕頭上,壓出湖形的窩。時間與時間的交匯,形成歷史的記憶,浪漫的佩索阿,竟然在黑暗中,看到想象中的自己和現實中的自己,黑暗中親密地接觸。佩索阿舉起手中的筆,如同一把閃著寒光的刀,發出颼颼的冷光。
今天是“五一”,窗外陽光燦爛,我躺在床上裹緊被子,躲避佩索阿文字放出的冷光。我學他的樣子,雙手撐在床上,支起身體,在枕頭上看壓出的窩狀。我費力地聽時間的滴落聲,想聞它的氣味,野貓發情的叫聲,將我的詩情畫意,摧毀得一干二凈。
佩索阿的思維與常人不同,他孤獨的行為不被人理解。平常的生活中,佩索阿發現不平常的事情,一個變形的描述,使我們走進冰冷的隧道。看不見光明,聽不到聲音,只有砭人的寒氣。讀佩索阿的作品,必須選擇陽光豐富的日子,坐在天空下,用自然的光暖熱身子。每天走過的路,普通不過了,佩索阿在尋找迷失的自己。“今天,當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時,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種動物,被放進一個籃子,某個人的胳膊挎著這個籃子,往返于兩座市郊的火車站。這樣一幅畫面枯燥乏味,但它所展現的生活甚至乏味至極。這些籃子通常有兩個蓋子,呈半橢圓形,一端半開著,另一端底下放著扭動著的動物。”①一個人沒有尊嚴,失去人格的變成沒有姓名的動物,仿佛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利,一夜間成為甲殼蟲。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世界變得不一樣。失去身份證,人被變成動物,自由的權利被剝奪,被陌生的人裝進籃子中,鉸鏈下扭動身子,想看一眼外面的風景。個體生命的喪失,失去自己的面孔,人性不可能存在。
孤獨的小房間中,佩索阿的雙臂,伸向古老的天空,發出大聲的呼喊。
六
當一株樹、一簇花、一片綠草,栽種在規劃整齊的公園里,人們沿著線條流暢的小路,行走其間享受綠意。人們的精神敏感度退化,失去獨特的個性,下降為群體的色塊刺激。大自然中的植物,被人為地改變角色,它們存在的意義發生錯位。佩索阿的目光,觸摸排列有序的花,嗅到飄出的“公用物品”的氣味,“但是城市里的公園,有用且有序,對我而言如同牢籠一般,那些五顏六色的花花木木,僅僅有足夠的空間生存,卻沒有空間逃離,它們只擁有美麗,卻不擁有屬于美麗的生命” 。②我曾經在公園的長條椅子上看到,年輕的情侶,親密地擁抱在一起,身后是人工裝飾的花壇。他們和身邊的花,不會融合在一塊兒,因為生命的激情,與非原生態的花草,缺少連接的真情。公園里的花草、樹木,被手持鐵剪子的園工,按照統一的模式,強制剪除個性,成長的生命,帶著無形的牢籠。
每天下午散步,路經一個小區,看到骨瘦如柴的老人,坐在馬扎上,不顧眼前來往的人,做出沉思狀。他身邊的地上,放著老舊的搪瓷缸子,上面的字被時間磨損,橫豎不全,字的結構發生變化,有了經歷的滄桑。我很想走近老人,坐在他的身邊,感受生命中流淌的記憶,從他的臉上,分辨不清現實和夢想。
四十分鐘后,我走進老樓中,爬上陳舊的樓梯,推開四層樓的家門。坐在茶幾前,泡上一壺清茶,翻開佩索阿的藍皮書,他獨自在講:“我只在做夢。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義。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內心世界。我打開那扇通往夢想街道的窗戶,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忘記自我,這時候,我最深切的悲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③水泥的墻壁,圈成一個“膠囊”的空間,人被擠壓成藥粉狀,塞進不大的空間。人被生活的鐵鏈束縛自由,此時只有夢想,舒展蝴蝶一樣的翅膀,帶著五彩夢,沖開水泥墻的包圍,找到天空的廣闊。佩索阿在夢想中恢復做人的權利,有了創造的勇氣。這個遭到威脅和破壞的時代,焦慮中他做出的選擇,采取童年做游戲時的玩法,使用石頭剪子布,做出勝負的決定。真實告訴佩索阿,夢想有超大的能量,隱身飛翔在生命的宇宙中,不會被攔截,遭受任何敵意的破壞。我審視佩索阿的決定,在思索中判斷他的價值。
在里斯本那個不太有名的餐館,二樓有一間標準的餐室,手頭拮據的佩索阿是這里的常客。在那里遇到許多普通的面孔,佩索阿稱他們為“生活舞臺的配角”。坐在餐桌前,注視沒有食物的空盤子,佩索阿在現實和夢想中游蕩,創造很多思考的文字。韓少功指出:“竟一個人擔當了全人類的精神責任”,①這種評價的分量不輕,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有些寫作者骨頭酥軟,缺少大量的鈣。肩頭稍有一點重量就會傾斜,歪倒在地上。偉大的作品,不是滿紙形容詞的排列,它是精神的金字塔,聳立在靈魂的大地。
蝸居之室的佩索阿,透過一方窗口向外觀望,冰雪一般的目光,注視街道上行走的人,望著遠去的陌生的背影。“一直以來,我都屬于那個我不屬于的世界,屬于那個我永遠也做不了的那個人。不論我不曾擁有的是什么,且不論那有多么卑微,都是為我寫成的詩歌。我唯一的愛便是什么都不愛。我唯一的渴望便是什么都不渴望。我對生活唯一的要求便是請生活繼續,但不要讓我感覺到生活。我對愛唯一的請求便是請愛把遠方的夢境延續下去。”②懷疑中受到威脅,退卻一個角落里,還是勇敢地保護自己的夢想,面對人生,舉起雙手攥成的拳頭,顯示力量和決心,或者張開骨瘦的十指,呈現投降的狀態。我看到矛和盾,擺在佩索阿的面前,請君挑一件武器,就是選擇生命的態度。
佩索阿在那間小屋里,躲在彩色窗子的后面,冷眼觀望街頭上來往的人群。他發出這樣的聲音:“我總是拒絕被人理解。被理解無異于賣淫。我寧可被人們嚴重誤解,以使自己不被人了解,保持著自然性和應有的尊重。”③早飯后按照慣例,進行散步行走的功課。陽光灑落街道,路經公共廁所,看到一個老人,一頭白發,清掃廁所前的小路。他彎曲的腰和笤帚,和諧地相處,一下下地掃干凈通往廁所的水泥路。我不知道老人心中的思緒,無法猜透。回味佩索阿所說的“拒絕被人理解”,沉默是保護自己的盔甲,堅硬的外殼,抵擋長驅的入侵者。不接受任何人的理解,不加入他們的陣營,穿著統一的制服,說著相互吹捧的話語。為了保持孤獨的聲音,愛護自己的尊嚴,游蕩于大地上,遠離陣營中的群體。孤寂者清除嘈雜的聲音,堅持自己的個性,清醒地望著狂歡的人群,在癲狂的大叫聲中,出賣自己的靈魂。
佩索阿身居陋室,堅硬的水泥墻,阻擋的是肉身,無法阻止對人類的思考。他的每一個問題的出現,都在斷片的寫作中,思想的銳意,冰冷無情地揪住心靈。街頭行走的陌生人,從零亂的行為中發現,“有些人工作是因為無聊,同樣,有時候我寫作是因為無話可說。當人們什么也不想時,自然會做白日夢。而我的白日夢就是寫作,因為我知道如何用散文去做夢。我有很多情真意切的感覺,其中的很多真摯情感從我的無感覺中提煉而出。”①
更多的人不是愚蠢,而是百無聊賴。無是沒有的意思,聊的含義是姑且、勉強、湊合。當它們組成詞語,蘊藏的東西不一樣了。他們走進工作的地點,如同來到成人的“托兒所”,這里不需要思想,不需要經受自然的風雨。游戲中忘卻人的痛苦,渴了喝水,餓了吃小零食。佩索阿是另類人,猶如冰和火焰相遇,不可能同流合污。他們各自守護自己的陣地,不會輕易地退讓一步。佩索阿的白日夢不是無聊,而是從夢中提煉出一種元素,用真情去書寫生命的記錄。面對無聊的人,即使在同一塊地方工作,也等同于陌生人,不會有過多的話語交流。他們之間隔起的不是墻,而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各自圍繞自己的宇宙生活。
佩索阿永遠是孤獨者,他熱愛生活,但他的生活,不會是世俗的生活。佩索阿冷靜地關注著人們,剖析舉動中表現的生存狀態。“在生活的假面舞會中,我們心滿意足地穿上令人愉快的戲服,畢竟這對于舞會事關重大。我們是流光溢彩的奴仆,翩翩起舞,仿佛一切都是真的。我們甚至——除非只剩下我們,才會停下舞步——對室外高遠的寒夜,對掙扎在冷風中衣衫襤褸的垂死之軀,以及對我們私底下認為是本我、實際上只是仿造真我的一個精神贗品一無所知。”②透過花鏡,讀到這段文字,我合上書閉上眼睛,回味這段話的意義。如果生活是假面舞會,我們每個人戴著面具,彼此在打量對方,都不想扯下遮掩的面具。它不僅擋住人的真實形象,重要的是可以無恥,做無底線的事情。踩著生活的舞曲,互相之間不存在真實,游戲人生。
當一個人面對自己,卸下身上的虛假外衣,摘下偽裝的面具,所有的東西,變成道具的時候,人的心情會是怎么樣呢?佩索阿為什么總是將自己逼向絕路,把世界看得那么清楚,鄭板橋的“難得糊涂”,是一條顛覆不破的真理,但佩索阿截然相反,以赴死的勇氣,敢于踢破這條真理。小鎮上的人,每天在數學公式的生活中活著,他思考的卻是人類的大事。
《不安之書》使我進入漫長的閱讀,讀到的不是佩索阿的生活日志,而是從雜亂的小事中感受到荒誕的人生。不安中潛伏的荒誕,展現活著的意義。每天散步走著老路線,路邊有些人的面孔竟然認識,通過他們的言行,猜測和設想悲歡離合的故事。佩索阿在他常去的小飯館中,思想困惑不解的人生。
“我們的一切所為、所言、所思或所感都戴上同樣的面具,穿上同樣的戲服。無論我們脫下多少層衣物,我們都絕不會變得赤身裸體,這是一種靈魂現象,并非除去衣物所能達到。因此,我們身心衣冠楚楚,身穿像鳥的羽毛一樣緊緊依附于我們的層層戲服,我們快樂或不快樂地活著——或者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上帝賜予我們的短暫時光,我們將它逗樂,像孩子們玩著嚴肅的游戲。”①佩索阿穿的戲服,不知有多少層衣服,他的無窮量,包含的不是時間的概念,而是人的荒誕。即使有羽毛一樣密實的衣服,它也是戲服,不會理解人的情感,分擔痛苦的輕重。人們穿著戲服,面對人生,互相寒暄,佩索阿稱為“像孩子們玩著嚴肅的游戲”,游戲一旦變得嚴肅,人的認知失調。穿戲服、戴假面具的人,最好不要讀佩索阿,要唱流行歌曲,看韓國電視劇。
最真誠的人,是最孤獨的人。很多人是奔著佩索阿的名氣,找到他的書,只是翻幾頁下去,他們便將書丟在一邊去。因為在佩索阿的文字中,沒有描寫世俗的小情景、小格調,他獨自面對這個世界傾訴內心的情感。一個學者很自豪地說:“這是娛樂時代,張揚個性,不需要精神。”他的論述,我聽后啞口無言,我重新打量他的言行,我們彼此是如此陌生。
今天是端午節,人們吃粽子,表達對一千多年前的詩人的懷念。從夜里開始下雨,清晨的時候,雨絲綿密仍然在下。屋子里光線暗淡,只好打開臺燈,繼續讀佩索阿的書,他深刻地指出:“我的所有情感都浮于表面,但由內而外。我總是像個認真的演員。當我去愛時,我假裝去愛,甚至假惺惺地對待自己。”②佩索阿所說的“認真的演員”,我們都是這個角色。每天穿好衣服,準備離開家門時,不管內心的情感如何,必須換一張面具,將真的隱藏起來,戴上虛假的、經過加工的面具。寒暄的虛偽,逢場作戲,人變成多變的演員,應酬任何場面。
真實的人,不能暴露于陽光下,讓它面對一切。人的臉是巨大的舞臺,一天中經歷不同的場景,在察言觀色中,隨時變換一副面具。如果當年詩人屈原戴上假面具,參加人生的舞會,八面玲瓏地應對不同的人,那么今天,我們就不用吃粽子紀念他。當有一天,人不肯摘下假面具,對待自己也是虛情假意的時候,這個世界就真成為狂歡的舞會了。
樓前一群退休的婦女們,每天坐在陰涼地聊天,她們的說話聲尖銳,鉆過窗玻璃,跑進屋子里來游蕩。我抵抗破壞情緒的聲音,想盡辦法躲避,轉入積極的反抗之中。佩索阿有過類似的經歷,他煩躁中寫道:“那些并不知道自己不快樂的人,我厭惡他們的快樂。從真正意義上說,他們的人類生活充滿了使人過度焦慮的東西。不過,由于他們的真實生活處于植物狀態,他們的疾苦來來去去,不觸及靈魂。”①
佩索阿聰明的腦袋,不假思索地將這些人稱為“植物狀態”的人。我覺得在植物前面,應該加上空心,這樣意思更完整。他們的生活看似豐富,平淡中是真,但這樣的生命,只是浮光掠影地過一輩子,并不是把生命活得動人地透徹。每一個生命,追求的是真實和獨立,有限的時間中,把自己的性情展現出來。如果人的一生,屬于自己的靈魂一直處于冬眠狀態,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一次,活得是不是有些悲慘。
從數月的精神麻木中醒來,回望幾個月的生活,佩索阿認為“我不存在,我是別人”。②痛苦不是肉體的疼所能解決的,它是生與死的搏斗。從時間中萃取自己,恢復真實的身份。佩索阿坐在辦公室中,觀察長時間不寫作的手,似乎有些陌生。
佩索阿雙肘支撐在桌子上,感受到回歸的快樂,“我把手放在寫字臺上,用一種面對死氣沉沉的世界的陰沉目光環顧四周,我的肉眼看見的第一件的東西就是一只停在墨水瓶上的綠頭蒼蠅(它柔和的嗡嗡聲不屬于這間辦公室!)。我看著它從無名而警覺的深淵深處飛出。它閃著藍黑的綠瑩瑩的光澤令人厭惡,但并不丑陋。它是一個生命!”③蒼蠅不是讓人討厭的小動物,而是失去自我的影子,它不肯和佩索阿脫離關系,棲落在他準備將鋼筆伸向的墨水瓶子上。影子和佩索阿對視,無語地相望,潛伏巨大的危險。那個深淵容易進去,不是那么輕易逃脫。我注視他們如何解決意外的沖突,想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佩索阿的雙手,在桌子舞臺上不停地變換姿勢,這是反擊的信號,還是無奈的舉動。今天天氣涼爽,有穿堂風從書房穿越,我有耐心等待佩索阿做出行動。
倦怠兩個尋常的字,聚集強大的情緒和狀態。身體的倦怠與生命的倦怠是不同的兩極,它們對倦怠的感受,延伸出的東西,更不一樣。“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倦怠,而當倦怠沒有理由存在時,不安和倦怠是一對 ‘孿生子。我害怕做出手勢,在理智上我羞于談話。一切已事先讓我覺得徒然。”①盛夏的季節,熱風凝滯成塊狀,一排排地沖來。我望著佩索阿的文字,他的倦怠似冰山一般地壓來。我走近它們的身邊,觀察倦和怠的舉動,當它們組合一起的時候,形成特殊的背景。
我迷戀佩索阿的倦怠,他使用這兩個字,不是發牢騷,而是孤獨地吶喊。我們在現實中偽裝得太累,只有在夜晚,熄滅燈火,在黑暗中脫去衣服,卸掉所有的虛偽,裸著身體,舒展在床上,身體放松,形成大寫的人字。倦怠是毒素,它悄無聲息地扼殺生命中的激情,使人走向可怕的道路。
斯芬克斯這個希臘的怪獸,盯住小鎮的詩人,佩索阿在感覺中,想象到自己的樣子。絕望的佩索阿,展開想象的情景,選擇人們意想不到的形象,一團線球,而且是被人遺忘的。讀佩索阿的文字,如行走在薄冰上,稍不注意,就會掉進刺骨的水中。他的情感帶著冰冷的溫度,將你眼睛中的熱度斬盡殺絕,逼進心靈中去。“我像斯芬克斯怪獸一樣審視著自己。我的靈魂成為一卷被遺忘的線球,從女王的膝頭滑落——對她毫無用處的刺繡來說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損失。我的線球滾到雕花壁櫥下,目送我的雙眼漸漸消失在一團難以名狀、死一般的恐懼之中。”②線團、女王、滑落,形成一系列動作,是電視連續劇,代表迷失的人生,還是文學的落魄?我站在陽光豐富的陽臺,調動自己的想象力和所有的情感,設計出斯芬克斯怪獸謎一樣的線路,和那個雕花壁櫥的多維圖形。我要穿越時空,踏上漫長的旅途,猜這個不解的謎。
窗外的屋頂,有工人在屋頂鋪瀝青,他手中的噴頭,吐出的火焰,熔化瀝青,發出陣陣的怒吼聲。我的閱讀被火焰糾纏,撕得一段段的。文字中的佩索阿,心情也不怎么好,他痛苦地指出:“我從未睡著過。我活著,我做夢。或者說,我活著和睡著時都在做夢,夢也是生活。我的意識從未被中斷:如果我沒有睡著,或者半夢半醒,我能夠意識到周圍的一切;我在真正睡著時則開始做夢。我是一連串不斷展開、時斷時續的圖像,但總是假裝成為外在之物,如果我醒來,幻影將夢照亮。我的確不知道如何將兩種狀態區分開來,或許我醒著時真正在睡覺,睡著時又醒過來。”①
當人分辨不出自己的狀態,這是可怕的事情。他向生命詢問一個重大的問題。思想的利劍,應當出面干涉,將此情此景分斷得一干二凈,絕不能拖泥帶水。窗外的火焰又響起了,那聲音帶著挑釁的意味,在書房中逛游,似乎在欣賞書櫥上的書。我合上佩索阿的書,不愿意讓它再攪和進這里來。
朋友發來佩索阿的一組照片,我喜愛他在里斯本街頭的一張照片。在陌生人群中,佩索阿面無表情,寬大眼鏡后面的眼睛充滿冷漠,看不到一絲暖意。他左手夾著風衣,腳抬起離開地面。他向前的行動,走路的姿態,都與這條熱鬧的街道格格不入。我的目光迎接佩索阿,黑色領結上的不大的頭顱此時不知思考什么。面對荒誕的世界,一個將所有的事看得荒誕的詩人,是融不進世俗的生活中的。“我想用‘冷漠的創造者來當作我此時精神的座右銘:我希望生活中的活動首先能包括:教導別人要更少地注重自己的感覺,同時又要遵守動態的集體主義原則。通過精神消毒魂來教導人們,防止他們被共性和粗俗感染,我渴望成為內在規律的教導者,這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高命運。”②
我被迎面擊中一拳似的,此時非常清醒,佩索阿說的“精神消毒魂”,普通的文字,道出令人震撼的感受。佩索阿不會循著人們熟悉的套路,學說流行的話語,去歌功頌德,將世俗的羽毛梳理得光滑。當一個人的靈魂經過精神的消毒,所有的病菌消滅干凈,還以健康的心靈。面對任何事情時,不會做出病態的舉動,要合乎精神的規范操作。佩索阿的人生座右銘,不是豪言壯語、舉著虛張的拳頭向世界呼喊口號,他是將“冷漠的創造者”,提升到這么高的位置,將自己的靈魂拴在上面。佩索阿的文字和他照片中的眼睛一樣,帶著寒冷的靜,注視人間的事情。我想伸出手,觸碰佩索阿的手,感受紋絡中散發的寒氣。
鞭炮聲氣勢洶洶地鉆進書房,炸得我的閱讀粉碎。鞭炮聲退去,安靜下來后,佩索阿的文字,透明結晶留在我的記憶里。“完全獨處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我們可以對自己大聲說話,到處走來走去而不用擔心眾目睽睽,可以沉浸在不被人打攪的幻想之中!所有房子都變成一片曠野,所有房間都變成開闊的田野。”③
自從去年離崗后,我退居在家中,在讀書和寫作中度過,每天只有散步的時候,才發現城市的人這么多。我離人群越遠,心情倒安靜下來。獨居的閱讀,使我隔絕了很多煩擾。我卸下面具,恢復真實的自我。思緒展開快樂的翅膀,飛向向往的地方,去和自己喜歡的人約會,梳理深刻的思想。我被社會甩出,拋在孤獨的荒野中,依靠自己的力量,創建精神家園。
讀佩索阿需要耐心,而且需要勇氣,他的文字涂滿冰冷的釉,剖析人的生存狀態。當人們在麻木中活著,佩索阿舉起精神的放大鏡,不放過每一絲縷,辨出人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觸碰每一根生存的根須。“大家都戴著相似的面具,沒人能認出我來,甚至認出我戴了面具,因為沒有人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戴面具的人。沒有人能想象得到,我還有另一面,而那才是真正的我。他們總是把我當成真正的我。”①面具是危險的具物,它將人的神情隱藏起來,無法發現對方的心理表現。時間久了,人丟失自己,周圍的人只認識他的面具,人成為符號的時候,荒誕隨之涌來。
大暑的平原,天氣燥熱,我看到佩索阿尋找自己的臉,他不想讓人們認為面具就是臉。我在和汗水做斗爭,佩索阿和面具做爭斗。
一本書讓我讀這么長的時間,每一次讀佩索阿,都有不一樣的感受。佩索阿是時間中的孤獨者,人們看他,不會近距離地欣享。他對生活的感悟,有別于尋常人的經驗,當一個人摘下面具,真實地面對一切,這是人們接不了的。佩索阿將平常事情,看作不平常的事情,發現新的東西。“旅行?活著就是旅行。我從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從一個車站去到另一個車站,乘坐我身體或命運的火車,將頭探出窗戶,看街道,看廣場,看人們的臉和姿態,這些總是相同,又總是不同,如同風景。”②
中伏天,悶熱的下午,我讀到佩索阿的這段話,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將生活切開,看到另一番景象。命運是一列火車,在時間的軌道上高速行駛,從窗口可以觀看到不同的事物和陌生的臉。窗外的蟬鳴聲,一拔拔地沖進來,我卻在佩索阿的文字中掙扎。
【責任編輯】 行 者
作者簡介:
高維生,滿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浪漫沈從文》《點燃記憶》等十幾部散文集,作品被選入《21世紀年度散文選·2001散文年選》《百年中國性靈散文》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