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在城市游走,卻向往自然;為藝術傾倒,反向生活掘進;向天而歌,哪怕喉嚨沙啞。
周末和朋友們去香山,走到黃葉村累了,曹雪芹紀念館里人頭攢動,不由得駐足停留、四處觀賞。對于這里是否真的是曹雪芹的故居,眾說紛紜,我也不是全然相信,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這座國家專門為他興建的紀念館的喜愛。
我們略略看了些有關曹雪芹身世等的圖片文字介紹,然后坐在名為“凹晶館”的玻璃茶室喝茶。舉目望去,春天的香山,山草沒有變綠,但是山谷中惠風和暢,楊柳返青,桃紅李白,玉蘭花樹高大巍峨、從頭置頂花團錦簇,這么動人的景致,倘若當年的曹公真的隱居于此,也會很振奮、喜悅吧。
曹雪芹對花草有多熱愛?據臺灣植物學家潘富俊考證,《紅樓夢》這本書里提到的植物種類到目前為止能夠確切指出名稱的共有237種,一百二十回中竟然有一百多回都提到了茶,前八十回每回提到的植物種類大約都有十幾種,而后四十回每回提到的植物種類驟減到三四種。從這個細節來講,前八十回是一人所寫應該是無疑的。
曹雪芹的叔父曾是江寧織造,因此他對植物織染的熟悉與精通是旁人無法企及的,比如借賈母提到的軟煙羅的窗紗,“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
植物學也可以與人物性格緊密相連,要比擬一個人性格之豐富,就不妨借春花秋葉之絢爛。
植物學也可以與人物性格緊密相連,要比擬一個人性格之豐富,就不妨借春花秋葉之絢爛,但要做到這點卻不能只有豐富的植物學知識,還要有深厚的文學藝術造詣。在曹雪芹筆下,植物被用來刻畫小說人物的個性和命運,簡直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瀟湘館中的竹子之清雅象征黛玉的性格;櫳翠庵里的梅花與妙玉之玄遠飄渺相契合,而寶玉的怡紅院里有松樹,這歲寒三友松竹梅之組合是不是對三個人性格命運的一種暗示?湘云醉酒時躺在芍藥花叢中,她的嬌憨和花的嬌艷正可相互襯托。而芍藥在中國古代,既能代表愛情,又因別名是“將離”而代表失去。
木心在講文學史的時候,提到《紅樓夢》里的詩句,認為曹雪芹是個偉大的詩人,他的詩句如同水草離不開水一樣融合于小說文本中,如果把水草單獨拎出來會沒有生命,而讓他放在水中卻是那般明艷和合適。這樣的評價太恰當了。
讀《紅樓夢》,果真是百科全書式的享受啊。
其實,把文學與博學結合得很好的中外作家,還有很多人呢。比如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由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納博科夫的蝴蝶》講述了他的故事。從俄國流浪到美國,在沒有成為文學教授之前,納博科夫在哈佛大學博物館當志愿者,專心致志研究南美藍灰蝶,寫的專業論文晦澀難懂。在做田野調查、癡迷于尋找新的蝴蝶品種之外,他還信手寫了不少小說,因《洛麗塔》的聲名鵲起,他成為了文學教授。
納博科夫做的科學研究經過幾十年后才被人們認可。多年以后,迷戀于納博科夫小說的人們發現他對蝴蝶的科學研究成就也是如此卓著,于是細細咀嚼他說過的那些話,比如,“藝術品是兩種東西的融合:詩歌之精確性和純科學之激情”。是的,在曹雪芹創造的藝術世界里、在納博科夫的文學精品中,我們不僅僅讀到了詩歌之激情與純科學之精確,更讀到了詩歌的精確無誤與純粹科學之激情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