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巴族服飾：一個國家級“非遺”項目的當代重生

□ 文 / 龍梆企 圖 / 陳立明

今年的3月，全國“兩會”西藏代表團剛抵達北京時，在機場等候的各路記者，對一位戴熊皮帽的青年表現(xiàn)出特別的關注。他是珞巴族全國人大代表扎西江村，剛滿30歲，戴一副眼鏡，樣子斯文。而這與他別具特色的皮帽和上身無袖坎肩的服飾，形成了鮮明反差。

珞 巴 族 服 飾

Lhoba Costume

1 珞巴族姑娘的服飾，傳統(tǒng)是對襟，但斜襟現(xiàn)在也很普及了。

2 珞巴族婦女衣服主要部分是：對襟窄袖上衣，首飾、腰帶、筒裙。這些元素大體上保留了。袖子上的條紋，有文獻說，主要是三道，最靠近袖口一道，色條最寬。這些新款民族服裝，有調(diào)整

每年“兩會”代表中少數(shù)民族的著裝，都是一次檢閱民族文化狀況的契機。而我對照珞巴族這一屆代表與前幾屆代表的著裝，居然有驚異的發(fā)現(xiàn)：這一屆的男性服裝，比前面幾屆的女性服裝更加體現(xiàn)珞巴族的傳統(tǒng)（參考曉紅、扎西央金的新聞照片）。

今天珞巴族，物質(zhì)方面當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富足，更加接近于我們共同追求的現(xiàn)代生活；但在他們的文化，至少在服飾方面（2008年被列入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經(jīng)歷了一個短暫的中衰后，我們又看到了生機，就像兩年前上映的珞巴族電影《喜馬拉雅之靈》講述的那個道理：

“絕境重生，生機不滅。”

在北京讀大學，現(xiàn)在來開會又穿回珞巴族傳統(tǒng)服飾的扎西江村，面對中央電視臺等媒體，不僅用話語表達了保護民族文化的主張，也在用服裝展示著這一愿望。

然而，如果時間倒回10余年前，即中國舉全國之力啟動“非遺”保護之初，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在一些人口聚集的珞巴族寨子，像扎西江村這樣的傳統(tǒng)服裝，連湊齊一套都極為困難。那時候，珞巴族服飾已經(jīng)被他們民族摒棄，也被外界的考察者以遺憾的口吻預言了它將要消失的未來。

珞 巴 族 服 飾

Lhoba Costume

1 婦女背飾

2 婦女腰飾，一般家庭的財富都體現(xiàn)在首飾、腰飾上

3 婦女腕飾，這個款式做法是在牛或羊皮上鑲嵌動物的牙齒

“消失的珞巴族服飾”

珞巴族的傳統(tǒng)服飾，正在經(jīng)歷一場“復興”。不過，要講述這個有戲劇性轉(zhuǎn)折的故事，我們需從13年前說起。

2006年8月，一位叫潤畦的藝術家從昆明出發(fā)到西藏林芝市米林縣的南伊鄉(xiāng)（珞巴族民族鄉(xiāng)）考察珞巴族傳統(tǒng)文化。這次考察中，珞巴族傳統(tǒng)服飾的狀況，給他印象深刻。在他后來寫的書《路我剛走了一半》中，他以“消失的珞巴族服飾”為題，講述了他的見聞。

“在尋訪珞巴族傳統(tǒng)服裝的過程中了解到，目前南伊鄉(xiāng)的三個珞巴族自然村村民都以漢裝為主。當我問到傳統(tǒng)服裝的時候，當?shù)冂蟀妥迦硕几嬖V了我相同的一句話：‘沒有了，找不到了!’聽到這樣的回答以后，我心里非常失望，但是我沒有放棄。最后我找到才召村的村長達娃，請求他幫助我尋找珞巴族的傳統(tǒng)服裝，并且告訴我會支付報酬，但是達娃村長還是搖著頭勸我不要再費力氣了，珞巴族傳統(tǒng)服裝確實已經(jīng)消失了。”

如果我沒記錯，這個叫達娃（也寫作達瓦）的村長，后來（2011年）被評為才召村珞巴族服飾的“非遺”國家級傳承人。但是，在2006年時，他顯然對自己的傳統(tǒng)失去了信心。

為湊齊珞巴族整套的傳統(tǒng)服飾，潤畦依靠達娃，不僅在才召村找，也發(fā)動村民到鄰近的其他村找。

在才召村住到第5天，村民們終于集幾乎全鄉(xiāng)（三個村）的力，拼湊了兩套珞巴族服飾（男女各一套）。但讓潤畦意外的是，這兩套僅存的服裝，不僅讓他這位外來者感到陌生，也讓當?shù)氐溺蟀妥逯星嗄旮械侥吧Ｓ谑牵赏鈦碚咛羝鸬膶ぴL當?shù)貍鹘y(tǒng)服飾的行為，促成了這個族群內(nèi)部有關傳統(tǒng)服飾的集體反思。

潤畦說，那天中午，他在才召村畫速寫。這時，村長達娃跑過來叫他，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喊：“找到了、湊齊了，衣服湊齊了。”路上，“達娃掩飾不住興奮的心情，幾次告訴我說：‘太好了，好久都沒有看見這么完整的衣服了。’”

其他村民跟達娃的心情差不多。他們都跑到達娃家來看熱鬧，“年輕人好像在看一件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一樣，七嘴八舌說個不停，他們都在討論這兩套服裝該怎么穿，年長一點的也掩飾不住開心的笑”。

“他們說今天搭配的兩套珞巴族傳統(tǒng)服裝在整個南伊鄉(xiāng)乃至整個米林縣也是僅有的兩套珞巴族傳統(tǒng)服裝了，六十多歲的才召村珞巴族村民達佳開心地笑著對我說，他已經(jīng)六十年沒有見過這么完整的珞巴族服裝了，說話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了他的眼角里溢滿了淚水。”

珞 巴 族 服 飾

Lhoba Costume

1 珞巴男子服飾。熊皮帽連著一塊動物皮毛，上身最外面是無袖貫頭衣，一般是氆氌制成，里面還有一層牛皮或羊皮的褂子。

2003年云南大學組織師生到米林縣瓊林村做調(diào)查，并于次年出版了一本詳細的調(diào)查報告。在這份調(diào)查報告中，關于服飾部分，他們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與3年后的情形大同小異。

云南大學的這份報告里說：“我們在村中實在找不出一套完整的珞巴族服飾來進行描述。”他們只見到一些零星的東西，比如熊皮帽子、腰帶。這份報告還說，“在整個南伊鄉(xiāng)所轄三個村莊，只有才召村還有人保留了一套，但主人將之深藏密不示人。”最后，他們是在縣城一個珞巴族人家里找到了一套女服，是持有者的母親（瓊林村）傳給她的。（《中國民族村寨調(diào)查·珞巴族》，2004年）

潤畦2006年的尋訪，或許運氣還比較不錯，看到了珞巴族服飾勉強拼湊出完整的面貌。但接著，問題來了。看熱鬧的人群中，居然找不到會穿服飾的人。

潤畦注意到，當時已經(jīng)41歲的達娃（后來的國家級傳承人），被選出來試穿男裝。他首先戴起熊皮毛，“可是帽子戴好后他就不知道怎么穿了”。

另一位25歲的年輕女孩，被選出來穿女裝，更是不知所措。似乎在場的人，都不知道如何穿。

最后，是請出年近80歲的兩位珞巴族老人達溫和亞青（男女分別一位），才完成了穿戴。

從湊不齊，到不會穿，珞巴族服飾傳承的狀況，不難想見。

生產(chǎn)性保護，對服飾來說還不夠

珞巴族服飾在十多年前遇到的問題，并非一個孤立的案例。

比如，云南的基諾族，杜玉亭這樣的權威學者也曾預言其服飾將消亡。這些悲觀的論調(diào)當時應該并非虛言，只不過，歷史在后來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而這得益于政府和民間共同對民族文化和“非遺”的保護實踐。

珞巴族的傳統(tǒng)服飾2012年后找到了一條傳承之路。這條路，從概念講我們并不陌生，那就是生產(chǎn)性保護，即圍繞產(chǎn)品生產(chǎn)，推動人才培養(yǎng)和傳承。換句話說，就是讓“非遺”轉(zhuǎn)化為面向當代市場的產(chǎn)品。

珞巴族的服飾，在米林縣才召村，早在2007年就開始“生產(chǎn)+傳承”。那一年，才召村的亞依受縣里委托，開始招收學徒。

據(jù)媒體報道，“她挨家挨戶敲開村民家的大門，經(jīng)過不斷勸說，陸續(xù)收了10多個女孩子做徒弟。南伊珞巴族鄉(xiāng)專門把駐村工作隊的一間房騰了出來，作為她們的工作室。”

2008年，村長達娃還帶頭組建了合作社，生產(chǎn)為中心的傳承模式更加突出。而這一年，已經(jīng)完成住房改造的才召村，在廈門援藏資金的支持下，全面啟動珞巴族文化保護。再后來，南伊鄉(xiāng)開始搞民俗文化旅游。

在才召村的大事件中，作為國家級“非遺”項目的珞巴族服飾，地位不言而喻；那些文化和商業(yè)，既希望推動“非遺”保護，也希望從“非遺”中獲得助力。

珞 巴 族 服 飾

Lhoba Costume

1 珞巴族除紡織外，還擅長藤編、竹編，這是做竹編

2 珞巴族傳統(tǒng)生產(chǎn)工具。解放初期，珞巴族的農(nóng)具還沒有普及鐵器，其農(nóng)業(yè)較為原始，這60多年來的變化堪稱巨大

3 珞巴族腰刀，這是男子腰帶上掛的飾品，過去是珞巴族居家旅行必備

但實際上，產(chǎn)品一生產(chǎn)出來就遇到了難題。《工藝中國》（2017年6月6日）的一篇文章中分析說，2007年，亞依她們的成品出來后，由于缺少銷售渠道，都成了家里的擺設。“沒收入，大家都挺不高興的。”亞依說，“溫飽都解決不了，誰還愿意做呢？”相比而言，到周邊森林挖冬蟲夏草，每根賣幾十元，更吸引人。于是，三四個月過去了，放棄的姑娘越來越多，最后只剩下3個。

生產(chǎn)之路不通，傳承自然難以為繼。

對珞巴族這樣一個人口只有3000余人，且文化上又深受周邊民族文化影響的民族來說，其服飾如何跨文化傳播，是打開市場的關鍵。

俗話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就現(xiàn)實來說，對那些名氣不大，沒有話語權的“民族的”東西，很難真的就變成世界的。相反，它要拉近與世界的距離，可能不得不讓自己融入世界，一定程度上消解自身的民族性。

2010年上海世博會時，珞巴族紡織和服飾在西藏館展出，珞巴族傳統(tǒng)服飾第一次象征性走向世界。但這次走出去并不成功。西藏館工作人員劉迎會坦言：“我們帶來很少的織布，可以賣的，但關注的人很少。”她進而解釋說：“這說明珞巴族的產(chǎn)品還太單一，不符合人們的需求。珞巴族織布已經(jīng)瀕危，如果不引起年輕人的興趣，沒有傳承環(huán)境，未來堪憂。如果它的產(chǎn)品時尚，也許更容易讓年輕人傳承，讓更多人喜歡。”

2007年就因為傳承遇到挫折的“非遺”傳承人亞依，也參加了這次上海展出，面對知音難覓的現(xiàn)實，她再度感到挫敗。

服飾文化傳承保護，沒有一勞永逸的事情

2012年，是珞巴族服飾迎來轉(zhuǎn)機的一年。

這一年，由文化部和西藏自治區(qū)政府共同發(fā)起的“西藏傳統(tǒng)工藝傳承與發(fā)展綜合項目”（下面簡稱“綜合項目”）在林芝市率先試點。為推進這一項目，已成功實踐過多個“非遺”項目的獨立設計師蓋宏睿，受邀來擔任項目的特聘專家。

這個項目從外界帶來三樣東西。一個是資金扶持。比如，前面提到的2008年由達娃創(chuàng)立的服飾和紡織合作社，2012年“綜合項目”啟動后，就獲得了31萬元的“非遺”保護資金，原來20平方米的小房子，也擴大成100多平方米的綜合工藝作坊。

帶來的第二項，是外界的市場資源。比如，2014年，在政府部門的牽線下，一家北京公司成了這個合作社固定的“大客戶”。再比如，2017年的一則報道說，作為項目試點之一，林芝市巴宜區(qū)真巴村工坊的訂單已經(jīng)排滿全年。“工坊僅今年的產(chǎn)品加工費就有300萬元。”“綜合項目”的靈魂人物蓋宏睿還介紹，該項目組與國外某知名文化品牌簽訂了16年的供貨合同，不限量供應。“這意味著產(chǎn)品只要嚴格按照現(xiàn)在的工序來做，生產(chǎn)多少，他們就要多少。”

相比前兩項，第三項才更為關鍵。而這就涉及珞巴族服飾和紡織內(nèi)在的變革，以及對傳統(tǒng)技藝的揚棄。

舉例來說，2012年項目啟動，蓋宏睿和她的設計團隊在林芝考察，發(fā)現(xiàn)村民做衣服的材料——羊毛線有問題。都是本村的綿羊毛，手感硬，而且數(shù)量有限。村民染色方法也有問題，發(fā)酵慢，質(zhì)量還不穩(wěn)定。但如果改用化學染料，則會污染環(huán)境。

上面這些問題，在很多具體的項目里普遍存在，可以說是工藝類“非遺”項目經(jīng)常面臨的硬核問題。而要解決它們，需要很多外界的智力支持，并需要跨越地域，交換技術和資源。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對蓋宏睿初始面臨的問題，以及解決問題的方式，做了很清楚的總結(jié)。

為了解決原料不足的問題，蓋宏睿在林芝市找到了一個廢棄的老紡織廠，保留了該廠部分染色設備和紡織機器，為穩(wěn)定的毛線的生產(chǎn)提供支持（后來這個廠，還進一步改造成文創(chuàng)空間）。

羊毛是基礎原料，最后統(tǒng)一從西藏的山南市采購，而且只要綿羊身上從下頜至喉部的軟毛。但問題依舊存在，羊毛軟了，但也很容易斷。最后又向北京服裝學院老師請教，加入一種特殊材料，問題才得以解決。

在高海拔的西藏，染色同樣是一個問題，以前的經(jīng)驗沒法用，植物染色自身的不足，也需要種種技術上的改進。然后蓋宏睿從西藏本土的顏色中提取出20種顏色，而這些創(chuàng)新性顏色，通常需要3到5種不同染料拼配而成，比例需要反復試驗。這些顏色，都帶有西藏的地域和文化色彩，但又不同于司空見慣的顏色。

有了這些技術支撐，珞巴族才召村那些“非遺”傳承班里的學員、合作社里的成員，才有了源源不斷的色彩多樣的優(yōu)質(zhì)原料。而這些原料，又經(jīng)由他們自由的想象，織成千變?nèi)f化的圖案。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總結(jié)說，“蓋宏睿和她的團隊在林芝建設的紡織傳習項目包含三個層次，形成了有趣的金字塔結(jié)構(gòu)：最頂端是才召村珞巴族的紡織工坊，完全手工；中間是真巴村的紡織加工點，手工加機器；最底端是毛紡廠的生產(chǎn)基地，靠的都是機器生產(chǎn)。”

蓋宏睿的實踐成功了，至少在紡織方面。2014年新華社的一篇通訊說，一個熟練的珞巴族織娘，2013年一年掙2萬，到2014年，一個月就超過了1萬。她們織的東西，主要是圍巾等工藝品。

珞巴族已經(jīng)成功嘗試的方式，云南麗江的摩梭人更早以前就依托于麗江市場成功嘗試過。不過，后來隨著手工技術被機器仿制，摩梭人原本已經(jīng)走通的道路又幾乎斷絕，很多在麗江租房子搞手工作坊的摩梭家庭又退回故鄉(xiāng)。

南伊鄉(xiāng)才召珞巴新村

此類現(xiàn)象不少，民族服飾在現(xiàn)代社會面臨的挑戰(zhàn)，很難一招見效。

蓋宏睿的實踐，盡管充滿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了很多大問題，但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原本成套的民族服飾，并沒有在這樣的生產(chǎn)性保護實踐中，看到它的影子。紡織合作社生意好了，群眾熱情也高了，但過去穿在珞巴族身上的傳統(tǒng)服飾，依舊很難在現(xiàn)代生活中傳播。

所以，今年的珞巴族全國人大代表扎西江村在調(diào)研了南伊鄉(xiāng)3次后，再次重申一個狀況：“珞巴傳統(tǒng)服飾的制作原料越來越難找，年輕人也不太愿意學習這項技藝。”（中國民族宗教網(wǎng)）

盡管如此，在林芝市，以及隨后在山南市展開的蓋宏睿的保護實踐，的確已經(jīng)是目前比較成功的模式。而這些技藝不斷熟練的織娘，應該不只是一個產(chǎn)業(yè)鏈上埋頭苦干的一環(huán)，而應該能夠成為珞巴族服飾文化的象征和傳播者。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