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洺
古箏協奏曲《訣》,又名《對歌》,作品主要以東北民歌小調為創作素材,生動形象地體現出東北這片黑土地上,民眾熱情豪放、積極樂觀的性格特點及灑脫的生活態度。樂曲可分為快板、慢板、快板(再現)三個部分,快板段落粗獷不失風趣靈動,慢板段落悠長而細膩多情,鋼琴與古箏間以“對答”為主要表現手法,句法靈活、材料集中,力求在音色融合的基礎上突出兩件樂器的彼此個性。值得關注的是,《訣》的創作素材并不取材于某一東北民歌,而是從民間音樂品種中提煉出代表性元素加以點綴運用。如民歌小調、東北秧歌鑼鼓點等,使整首作品在和聲、旋律方面充滿著地域風格。聽眾無法詳細判斷旋律的具體素材來源,卻又能真切感受到“東北風”的“浸潤”,若來若去、或即或離。一方面,作曲家陳思本就是東北人,在其創作中經常能夠體現出她的東北情懷,如2007 年她就創作出鋼琴作品《東北風》,可見東北風格音樂的確是其熟悉且具有濃烈情懷的音樂養料;另一方面,《訣》的鋼琴聲部較以往的古箏協奏作品比重有所增加,可見作曲家并不想將這部作品局限于某首東北民歌的改編,而是進行了一番卓絕的一度創作。
東北民間音樂是表達本地區風俗人情、方言腔韻的重要藝術載體,更是我國音樂創作領域的重要源泉,其民眾熱情豪放、潑辣風趣的生活態度通過多種音樂樣式被淋漓展現,從而使東北音樂從整體上呈現出了喜慶、豁達、俏皮、風趣的風格特征。《訣》就是一首大膽迥異、風趣靈動,使用二十世紀現代作曲手法創作出的作品,它未改編自某一首東北民歌或戲曲,但其地域音樂的濃郁因子始終充斥其間。
1.對東北漢族民歌小調音樂素材的提煉
廣義的東北民歌指黑、吉、遼三省各民族歌曲的統稱,而狹義上則專指東北漢族民歌小調。小調在地域環境、方言語調、民俗民風中得以浸潤,又深受二人轉唱腔的影響,其風格生動活潑、旋律俏皮跌宕、語言質樸率直。音樂中常現六、七度的大跳音程,大量襯詞的使用極大增強了情感表達并強烈渲染著氣氛,這種字多腔少的特點使旋律易于體現有力的推進感,充滿著生機活力。據作曲家介紹,《訣》的古箏聲部旋律中多處體現著這種民歌風,如主題音調就為《搖籃曲》不嚴格的倒影形式,而再現段某些樂句閃現出了《雙回門兒》的基本音調素材等,民歌小調這種總體呈口語化特征、速度快、節奏靈趣活潑的特點均在古箏上以器樂的語言生動呈現:
如東北民歌小調《雙回門兒》的前奏片段:
譜例一:
《訣》的古箏聲部旋律片段:
可以看出譜例一中前兩小節的音樂素材在箏曲中被靈活變奏、加以擴充至五小節,其骨干音被不斷“強調”,幾乎每小節都改變了拍號,使音樂避


譜例二:免平穩,更趨于律動、跳躍。在樂曲快板中還大量存在著這種民歌小調風的旋律片段,特點均為音樂跳進多、跨度大、曲速快而音多韻少富于顆粒性,曲風詼諧幽默:
譜例三:

譜例四:

2.對東北秧歌鑼鼓點的音樂風格模擬
鼓為“群音之長”、“八音之領袖”,長期的藝術實踐中,鑼鼓已成為東北大秧歌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伴奏樂器。它們音響強烈、色彩豐富、節奏性強,在烘托渲染情緒氣氛方面發揮著其它樂器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民間也素有“三分吹,七分打”之說。作品《訣》在古箏散板段落,通過慢起漸快拍擊琴弦營造出大鼓較即興的“揮灑”場面,其后鼓的角色轉至低音區,以左手正反向持續掃弦體現,右手于中、高音區交互短搖而模擬鑼、镲的音效,營造出由疏至密、氣氛漸漲、情緒逐漸激增的火熱畫面:
不同于古箏聲部的即興與張揚,鋼琴聲部對鑼鼓點的刻畫顯得沉著有力,節奏穩中有序、動力十足:
譜例五:

譜例六:

1.地域音樂素材的不同使用方式
東北地區的眾多優秀箏家前輩,曾依托本地域音樂品種移植改編出眾多古箏作品,如呂殿生的《江河水》(源自遼南鼓樂同名曲牌)、葉申龍的《四季調》(源自東北民歌《青年參軍》)、閻俐的《東北風》(源自東北同名民歌)、《情系春來》(為東北民歌《五更調、小看戲、春季里來》連綴)、張貴生的《赫哲人的春天》(源自赫哲族民歌“嫁令闊”曲調)等。可以看出,東北風格箏曲主要為傳統曲調移植加工而成,即用古箏的“語言”將民歌、戲曲等旋律較為直接的重現。如此既豐富了東北風格箏樂的數量,又間接弘揚了地域音樂文化,增添了更多的表現形式。固然,傳統音樂“不換形式”的承傳是繼承中國特色音樂文化的必要方式,然而若將音樂的風格特點從傳統作品樣式中剝離,據大眾審美取向的不斷變化而加入新鮮元素,大幅“移步”而非直接“拿來”,則是現代民族原創音樂的另一大發展方向,使作品既具民族性又不是以往旋律的單一重現。《訣》抓住了東北地域音樂品種之基因化風格特征,在此基礎上以西方作曲手法整理加工,甚至結合爵士樂的節奏特征將旋律動力化呈現,站在國際化,更具人類整體宏觀性的音樂視角彰顯了民族音樂風格,從而在技術不斷更新、曲目難度要求不斷提高、審美取向多元、舞臺表現力日益提升的新時期綜合背景下,做到不同于傳統方式對民族音樂的弘揚和發展。如運用了現代作曲技法及演奏技巧的古箏獨奏《幻想曲》,就以云貴地區民歌為素材,體現出苗族“飛歌”的音樂風格,而若只是將原生態民歌較為“樸素”的移植改編,絕不會有《幻想曲》般在箏界里程碑式的地位和意義。
2.鋼琴的非傳統化著力運用
以往的古箏協奏曲,尤其在東北風格作品中,鋼琴聲部占據的分量大多不重,主要以古箏為主奏,鋼琴純為伴奏的形式出現,如《憶》、《歡樂秧歌》等。而反觀作品《訣》的創作思路,鋼琴的部分難度極大,已不能簡單定義為伴奏聲部,而是整部作品中的一個有機組合整體,為“對話”的重要參與者,與古箏的分量幾乎不分伯仲。在其音樂表現形式及語言的運用方式上極具先鋒特性,因此也顛覆了以往對古箏協奏曲的概念。總之弘揚東北風格箏樂需要不斷汲取新的營養,繼承中的真正創新是發展的不竭動力。
陳思的這首作品雖有東北民間音樂素材因子的融入,音效上卻極為前衛激揚,沖斥著大量似乎不夠和諧的“弦外之音”。而“至美、和諧”并不是音樂唯一表現語言。在美學范疇里,審美規范可以分成四類:優美、崇高、滑稽、和丑怪。《訣》的首段呈現部和再現部就表現了一種風趣滑稽之美,雖在中間慢板部分體現出親切之優美,而滑稽之美作為“主旋律”卻貫穿作品始終,映現出口訣般的形態特征。大量風趣甚至滑稽的旋律折射出東北人民快言快語、潑辣果敢、幽默打趣甚至“刀子嘴”式的性格特征,而過于“和諧”的傳統式樣音樂或許在生動性的表達上“力不從心”,“美難道可以脫離生活、脫離現實、脫離一定的文化語境來談嗎?顯然不能,因為音樂是文化的,它誕生于一定的文化語境”①,因此審美不但具有民族性、人民共同性,還有時代性,《訣》對民族地域音樂素材的新時代運用就體現了這種不斷變化發展的審美觀。
此外,隨著今日音樂專業院校古箏學科的不斷發展,主客觀上都呼吁作曲家們能創作出更多富于民族特色、音樂張力、體裁形式、技術難度的新作品,以其音樂呈現更加豐富多樣的形式,過于簡易單調的表達方式已不足以支撐專業演奏者更高的舞臺演奏需求,創作永遠是音樂發展的風向標,一旦作曲家把民族民間音樂中的風格元素從原作品中提煉出來而進行再創作,他所做的事情一為傳承,二為發展。“從哲學的角度來講,萬事萬物都是在變化中的,變體現出的是生命的本質和規律。傳統音樂也是如此,它像是一個活態的生命體,有著自然的新陳代謝,即隨著時間的推移,傳統音樂必然要發生藝術形態的變化、調整,以適應藝術自身發展的需要和社會變化的需要”②。東北地方音樂品種樣式眾多,旋律中雖有較多清角、變宮的使用,但主體依然是五聲音階,《訣》的傳承就在于依托了東北地域音樂品種,再現其音樂風貌與特點,并抓住了五聲音階之命脈,如定弦時就設定好幾組不同的五聲調式(由低到高采用#F 宮、?A 宮、C 宮調式排列),同時作品進一步做大幅創新“跨越”,運用大量復雜節拍切換(16/3、16/6、16/4、16/7、16/11、4/3、4/5、8/7、8/9、8/3 等)、多調性復合等作曲法營造出了新鮮、有力的音樂音響效果,可以說《訣》在東北音樂板塊、新音樂板塊和古箏板塊上都進行了新的探索和嘗試。
作為一首新創古箏協奏曲,《訣》依托東北地域音樂的濃郁特征并大膽創新,將大量古箏現代技巧融入其中,集顆粒性、韻味性于一體,極大擴展了古箏音樂表現張力,可以說是傳統地域音樂藝術與前衛作曲技法及現代古箏演奏技巧的結合范例。作品同時為東北古箏音樂的發展提供方向,那就是以“傳統之魂、現代之形”為宗旨,在節奏快捷、審美多元的當今社會,尊重藝術發展的客觀規律,以客觀、開放的心態看待東北風格音樂在未來的傳承與演變,在其表現形式上注入新的動力,另一方面,抓住東北音樂風格之傳統“根脈”,從而做一個具有文化自信、更具民族情懷的演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