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與江水

一度

對 抗

我的一生，都在積郁中

沾染對抗的壞習慣

如今，這些對抗過的事物

一起來反對我

就像墓碑反抗無言

沒膝的小徑反抗落日

瘦骨和枯死之間

選擇合適的詞，用于虛度

如何在瘦骨里找到病馬？

在枯死中反對草木輪回？

憶十月二十五夜北京狂風大作

落葉，從身體剝離出的

空曠。這么多年

我們被掏空的枝干，像海淀路邊的白楊

他們都有寒風裹挾的焦慮癥

都有向往奔跑的自由

“兩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離開”

可最終，還在繼續搬家的途中

京郊的老宅子，看人寫字

在各種游蕩的字體里吃飯

那些活著的字，躍然紙上的字

像一個個孤立的自己

歸途中的狂風會讓每個人

悔恨不已。會讓路燈

抵達額頭，像孤懸的每一處明月

憶無常

松鼠有枯榮之心，陽光

拂過清晨的叢林

大地上茫茫的獵手

如何愧對這白霧里的一天？

我知道，草木無常

孤墳漫過我船形的臉頰

父 親

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

胡須夾雜冰碴

在原野，他還有著獵豹的速度

父親回來了，他哪里也沒去

攥著一九八三年的糧票

在倒閉的糧站前，找不到糧庫

父親回來了，曾經他在一本書里

沉睡，在麥地沉睡

在我剛剛出生的病房沉睡

“沒有人看見我們在薄暮里手拉手

當湛藍的夜跌落在世界上”a

傍 晚

江邊的碼頭，回歸安寧

這卸下嘈雜的傍晚

有著露珠一樣的明亮

遠方山水離去的悲傷中

燈盞里端坐的母親

如此安詳，照亮空空的鏡子

暗 夜

我從不在暗夜點燈

從不在木柴邊

哭死掉的樺樹和梧桐

不在穿過的鏡子里

讀過去的回信

不再反復修改自己，然后毀掉

“我去過很多地方，但我

只遇到過很少的我們”a

只有抬頭時，我才看清

額頭處的燈盞

盡管它微弱，似病牛塌陷的眼睛

江 水

江邊散步，遠山遼闊

江水從容，此刻寧靜

讓細微的事物著迷

我正好讀到：萬物悲愴

皆有風情萬種的臉

萬物還應該有深埋的心

河 灘

不必為雨水中的河灘而驚訝

鴉雀銜來的雨滴

和果腹的樹木漏下的，有著相同病骨

桃樹下，聾啞的孩子病入膏肓

喉嚨蠕動，核桃深嵌其中

他費力地咳出十一月的舌頭

河灘的背面，我用木劍刻字

“木頭和風，長眠于此”

多么好的木材呀，良禽從此匿跡

病 骨

病死的香樟前，母親抽掉

自己的一根骨頭。

曾經，她用四根骨頭

養活了半大的四個兒女

我輕輕鋸開第五根骨頭

“輕點，別讓血染臟了

新買的花床單”

遠處，母親指縫里的楓樹

還在不朽

母親遞過來第六根骨頭

“如果可以讓你減輕喪父的恥辱”

而她再也喝不下一碗

黑米粥。面對即將到來的暴雨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孩子們

孩子們走過橋頭，暮春的早些時候

單衣裳還有點冷

他們都拎著五彩的玩具

走在趕集的人群中

如果不是他們跑過來

我還看不到這些散開的花衣裳

像安靜的鳥鳴

就這么一下子，鋪滿綠茵茵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