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栗
八年前的那個傍晚,我坐在劉紹良的山地小屋門前,忽然感到這個果園已十分寂靜。我仰起臉來,目光由頭頂劃向天邊,才知道那里已是滿天赭紅。一群黑色的鳥兒緊貼著那片霞彩,它們的翻飛牽扯了我的心魄。我把臉轉向紹良,嘴巴張合了幾下,卻怎么也找不到概括的詞匯。此后我調動起所有的感官,認真仔細地品味,終于悟出這其實是自然的道法。
一株株果樹站立成禪,樹葉本該是濃濃的綠色,現在卻成了茸茸的鵝黃。這當然是眼睛的錯誤,無論那變化了的色彩怎樣生動,我還是堅信景致的氣韻出自人的情感。比如現在,那黑色的鳥群正擦著天邊的紅霞翻飛,它們制造了一份壯美,卻不一定就對那份壯美有所感知。而人就不同了,人的情感給了自己感知的能力,所以我看到的鳥群就有了奪魂的神秘。
忽然間覺察出來,那鳥群的翻飛有如秋意涌蕩。這個季節樹葉都稀疏了,而果園卻豐饒起來,滿眼的果實有如強勁的文字。這是紹良用汗水寫成的,他想用這累累的果實證明一下,天道酬勤絕不是誆人的詞語。其實紹良并沒想到,他為天道作出證明的同時,天道也在證明著他的堅守。十八年當中,紹良一直都在沉默,只有在我到來的時候,他心里的幔幕才徐徐拉開。于是時光就退卻了,像潮水似的退卻了,時光一退就露出了孤苦的往事。
十八年前的城市一片喧囂,紹良躲開了喧囂來到這里,幾年之后他讓一片荒野顯出了綠意。那以后漫坡的梨樹總在風中靜著,而那陽光卻在泛起的綠彩中搖曳,一切都反過來了。對于一個曾因寫了《貢山的月亮》而被人注目的人,他的歲月里有了這樣的視野,那份安靜就給了他敘述的沖動。幾乎是瞬息之間他就決定了,他決定要重新回到那個文學的夢想里去。
轉眼就到了2013年,已被稱為山地作家的紹良給我送來一部書稿,意思是讓我為他寫個序言。這對我無疑會很為難,且不說我是否具備了給人寫序的資質,單就那點時間我也是賠不起的。再三推脫依然無果,我只好將書稿認真讀過,想找到一個并非例行公事的話題。讀著讀著眼前便明亮了,大片的陽光從文字里折射出來,一個鄉野世界就新穎別致地展現開了。
我知道紹良已出過多部散文,此前的《與鳥共翔》和《山地的事》,寫的也是這種山地生活??磥斫B良已無意關注遠方,他只是執著于此岸的追求。《我在鄉野》涉及很廣,而選材卻都是非政治化的個人體驗,有意地回避了追逐時代的宏大主題。不觸及時代卻不等于要與時代拉開距離,事實上這60余篇散文中的俗事俗物,幾乎每篇都是闊達人生的現實。
在紹良的筆下,他的夜晚清靈冷寂。通常是在睡不著的時候,窗外傳來噗的一響,一顆露珠就跌落到地上了。有時傳來的聲音還更清晰,像苦難者發出的哭泣,那是野貓在尋找它去年走失的伴侶。野貓的叫聲總是讓人傷懷,可是就因為紹良換了傾聽的心境,它們竟會顯得那么地彌足珍貴。就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溪水浸過,沒有旋轉的熱烈,只有幽深的意境。
正是基于這一點,我曾跑到果園對紹良說,你沒把它寫成世外桃源這真的很好?,F在的鄉村其實就是一縷傷懷的追光,只要把它放入流年的轉換,再看它時它就變成了記憶中的淵藪。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寫作《我在鄉野》的紹良,還是閱讀《我在鄉野》的讀者,內心里都有一個共同的追問:人類最初就是從鄉野中走出來的,如果那個被視為根源的地方變成了歷史芥堆里的幻影,我們或許就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踏實的自己。
好在紹良的果園詩情馥郁,四周的山雖不是最初的原色,要寫出純粹的文字卻不用回望。在那篇僅有2000余字的《夜歸》里,山頂的月亮放射著清輝,一只夜鳥正低沉地歌唱。此時紹良剛從城里回來,等他打開那條被他當做山門的鐵鏈,他對城里的問題就想得更深了。其實他并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問題,或許他根本就沒想城里的事,只是因為離開了城市覺出些輕松而已。他點燃一支煙,正悠然地吸著,那只夜鳥就落到身邊的梨樹上了。
作為一篇文章,《夜歸》的文字是深醇的,既勃郁勁直又靈符朗然。然而再存細地品味一下,又覺得這種深醇并不是徹底的峻絕,似乎只用“書貴瘦硬方通神”就可以解釋。只是那只夜鳥突然地飛來,這太像一枚石子投進湖里,那蕩開的漣漪也太像夜的笑奤。由此我很自然地想到,文字的勃郁勁直和悱惻深醇,其實并不是文章的氣度,而是文字的靈性。對于這樣的夜,紹良是有呵護之心的,所以他落筆輕緩,怕將月光碰碎了似的。
就是因為內心里有了這樣的熱愛,紹良一直把鄉土當成生命的歸宿,也一直把鄉土視為文學的母題。更可貴的是他并不只是停留于風情和民俗的層面,而是以鄉野中人的氣質,用文化意義上的關懷去解讀自然。如此,平常歲月的酸甜苦辣,情感旋律的異音脈動,美鳥俊獸的活潑可愛,都極具引力地把人牽入到意識的深處,從而讓人看到了鄉土文化的實質。
文化的樣子無法描述,卻是區分人類種族的重要標識,是一個民族傳承延續的獨有基因。紹良給這部散文集定名為《我在鄉野》,其實那個鄉野就是古時南詔的發源地,有多個民族聚居于那里。像這樣的地方大都民俗迥異,盡管祖先留下的文化燦爛輝煌,但人群中的爭斗也存在了千年。人總是要與人交往的,偶爾的摩擦會劃傷人心,所以紹良要盡量地避開爭斗。
樹上的梨果成熟了,作為果農他本該喜悅,但他卻時常地感到傷懷。有不少果實都被人偷走了,這種時候他的思維已無法沿著從前的路線前行,必須要轉過彎來對流失的果實進行追蹤。好在他的心靈已被自然的純性浸潤過了,寫到此類煩心之事,他仍能做到文字的不澀不枯。想來他的審美視角已與鄉野實際完全吻合,眼望著天邊的白云飛渡,文章就得到了悟化。
當果園里的梨花如期開放,山野就又一次被季節點染。眼前的雪白是天地的濃墨,對于這樣的梨花,任何不經酵釀的寫作都是文學的危途。于是他就選取了一枝,也不過分著墨,只是添了內心的善美,留下些雨水澆過的痕跡。除了梨花還有金竹,同樣是立足現世回眸歷史,親切而又渺遠,超然而又清新。能把散文寫到這個份上,這當然是得益于鄉土的滋養。
在人的生存環境日漸惡化的今天,紹良在山坡上種植了上千畝的果樹和綠化樹,這個過程里的付出與收獲他不說我也猜得出來。有許多四鄰八村的農人都在他的果園里就了業,他一旦成了那個人群的引領者,奔跑也就成了他人生的常態。自此他就沒有可以清閑一下的時間了,別人閑聊的時候他不能跑去扎堆兒,因此他也無法贏得每個人的喜歡。既然如此那就孤獨著吧,反正這個世界總共也只有兩邊,一邊是紅塵,一邊是荒野。
其實凡是高遠的哲思,凡是淡然的心態,大都產生于荒野。中國自古就有“世外高人”的說法,這說明荒野中存在著引領進程的思維,那里的寂靜會讓失控的精神變得安靜。從這一角度上說,紹良是聰明的,他身居鄉野又引領他人,這其實是在凸顯生命的意義。人的內心一旦無塵,生活理念也就簡單了,現在他只需伸手就可抓住那份禪意和溫暖。
每天清晨,他信步于綠葉與紅果之間,看天邊的云霞,聽輕柔的山風。這樣的早晨能把俗事拋卻,有利于他寫出純粹的文字,也能讓他進入亢奮。紹良之所以要堅持這樣的寫作,那是因為他對鄉土精神認同的同時,內心里還蟄伏著徹骨的憂患?,F代人在喧囂中向往寧靜,他們處在急于放松自己的情況下,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對于鄉野的誤讀。鄉野的一切都被詩化了,即使并沒真正看清,也完全地忽略或寬宥了那里的不如人意。
鄉野的魅力在于它的古樸,在別處的古樸都處在悲涼狀態時,紹良的果園卻仍像時間的傳說。當又一個秋天進入了深境,我再次坐到那間小屋的門前,那艷艷的爆竹花還在開放。我撫摸著那份艷美,就如撫摸一絲柔和的微風,一縷純凈的陽光,一聲嘹亮的鳥鳴……由此我忽然想到,眼前的山巒和小屋都是浸潤靈魂的景致,難道這景致也是可以抒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