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嬋
朱光潛作為我國現代美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同時也是在中國廣泛介紹西方美學的第一人,在美學上的成就廣為世人所矚目。作為美學家的朱光潛享譽中外,而作為外語教師、教育專家的朱光潛似乎少為今人所知。其實,朱光潛歷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及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授,后又回到北京大學任西語系和哲學系教授,并且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批被評為英語語言文學專業博士指導教師的,其外語教學方面的經歷始于20 世紀20 年代,直至改革開放之初他還就外語教育問題發表了相關文章。朱光潛的外語教育經歷前后近六十年,至今只有宛小平(1996)和蔣炳賢(1992)對其教育思想進行了評析。至于朱光潛外語教育思想的研究,就目前文獻所見,幾乎無人論及。作為美學家,朱光潛是否會從美學和哲學的角度看待外語教學?作為一個具有大量翻譯實踐、近六十年外語教學體驗的外語教師,他又是如何看待外語教學的?對這些問題的深思、研究,有其歷史意義,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通過對這些問題的研究得出其外語教育思想與當今外語教學的契合之處,以期獲得其外語教育思想在當前外語教學改革方面的啟示。
本文旨在對朱光潛的外語教育思想進行梳理,并將其置于中國外語教育觀念流變的過程中予以定位,然后在此基礎上分析朱光潛外語教育思想對于中國當前外語教學改革的意義。
首先,為了回答上述第一個問題,即“朱光潛是否會從美學和哲學角度看待外語教學?”,我們嘗試從朱光潛有關語言和思維關系的論著出發,力求找出其外語教學思想的哲學支撐。
朱光潛在外語教育方面的論著雖然不多,但是綜觀其對于外語教學原則和學習心理的表述,不難發現:第一,朱光潛在外語教育方面自始至終關注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中國人如何學好外語,這一關注點歷經近六十年時間沒有任何改變。從道爾頓制的初步嘗試到直接法的運用,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出中國人學好英語的方法。第二,其關于外語教學原則和學習心理的理論有個核心,背后一直有著一個哲學假定,即思想和語言是同步的。
這一關于思想和語言關系問題的哲學假定貫穿于朱光潛外語教育研究的始終。他認為語言和思想總是一致的。大多數語言上的毛病,窮到究盡,都是思想上的毛病,由于思想懶惰,就造成思想的混亂;由于思想的混亂,就造成語言的混亂(朱光潛1962)。
朱光潛曾經為思維和語言下過如下定義:
思維是指人類精神認識客觀世界和解決其中問題的積極的心理過程。在這種過程中,事物通過它在人心中的符號表現而受到分析、綜合或重新組合。這種過程可以叫作“思想行為”。思想是指思想行為的結果,也可以叫作“思想結果”。語言是指稱實有事物或想象事物的一種符號體系(朱光潛1993a)。
從以上表述中,我們可以發現,朱光潛在闡釋語言和思維這兩個概念的過程中,實際上涉及了三個維度,并且明確了三者之間的關系,這三個維度分別是語言、思維和客觀世界。
首先,“思維是指人類精神認識客觀世界和解決其中問題的積極的心理過程”。從這一表述可以看出,人類的思想首先必須是客觀世界作用于人腦的結果。其次,為了產生思想結果,人腦必須積極主動地去認識客觀世界,解決客觀世界中出現的問題,而不是消極地接受客觀世界的刺激。人腦進行這種主動的認識活動(即“思想行為”)是要依靠一定的工具的,而這一工具即語言。人腦通過語言這一特殊的符號系統對客觀世界中的事物進行分析、綜合或重組,而這些分析、綜合或重組活動的結果以語言的形式被固定下來。人類使用語言并不是一個主客觀分離的過程,而是一個主客觀相統一、相互融合的過程。所以,朱光潛才會有以下的觀點:(1)我們的思想在自發地涌現,直接走到舌端。我們并不是先形成一個概念,然后再找字詞表達這個概念。(2)當我們在說話的時候表現出猶豫,表面上看來我們是在調整語言,實際上我們也是在調整思想。從思想到表達不存在一個翻譯的過程。如果語言出了毛病,那是因為思想出了毛病(朱光潛1993a)。
當然,這里涉及一個語言觀的問題。朱光潛認為語言是指稱實有事物或想象事物的一種符號體系。在他看來,語言可能是口頭的、圖像的,甚至是手勢的。
對于朱光潛語言觀的分析有助于我們從更深層次上理解朱光潛畢生堅持的外語教學原則和他在學習心理方面的見解。
朱光潛在《外語學習:活的方法和死的方法》一文中曾經就外語學習的原則發表過以下看法:
學習語言,無論是本國的還是外國的,首先要明白一點,語言是思想交流的工具,既要反映客觀現實生活,又要反映主觀思想感情。結合客觀現實生活和主觀思想感情去學習語言,用的就是活的方法,否則就是死的方法(朱光潛1993b)。
在這里,朱光潛再次表明了他的語言觀,以及在這一語言觀背后的語言、思維和客觀世界三者之間的關系。因為語言承載了人類的思想,而思想又是人腦(思維)對客觀世界的能動反映,所以語言既反映了客觀世界,又反映了人的思想感情,是主客觀二者的統一。因此,學習語言就必須結合客觀世界和人的主觀思想感情,任何割裂兩者聯系的外語學習方法都是“死的方法”。簡單地說,活學外語就是要在外語學習過程中體現學習者本身思想感情的參與性,使學習者通過正在學習的語言使其主觀感情與客觀世界實現對接,真正領會該語言所指稱的客觀世界及該語言所承載的本族語人的思想感情。
另外,朱光潛還認為學外語要防“暗病”。他認為很多人在語言方面患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暗病”,而對預防語言“暗病”的最靈驗的藥方就是養成求透懂(即“求甚解”)的學習習慣。這種求透懂不是指脫離思想內容而死扣語法形式,而是要把道理懂透,這就要靠開動腦筋,獨立思考(朱光潛1962)。這其實是從反面論證了學習外語過程中做到主客觀統一的重要性。所謂的“求透懂”或“求甚解”其實是強調了學習者本身的主觀思想感情在外語學習過程中的重要性。
朱光潛的外語學習的具體原則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外語學習原則
1.主客觀統一,活學語言
這一原則的應用主要體現在詞匯和語法兩個方面。在詞匯的學習方面,朱光潛強烈反對“突擊生字”的詞匯學習方法。他認為,這種方法只會造成脫離語言現實情境(思想內容)而學習孤立詞匯的惡習。在他看來,詞匯確實是學習外語的最大難關。要渡過這個難關,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活的語言(文章或話語)中根據不同的具體情境體會同一個字的不同意義(朱光潛1962)。他在語法學習方面也作過類似論述:語法的“死學就是結合語法條文做一些支離破碎,生吞活剝,不結合具體生活情境的‘語法練習'”(朱光潛1993b)。
這里的“具體情境”已經不僅僅囿于上下文語境的范圍,而是超越了文本語境范圍,直指語言所指稱的客觀世界。單詞與中文解釋一對一記憶的詞匯學習方法否定了語言、思維和客觀世界之間的關系,生生割裂了學習者的主觀感情和客觀世界的聯系。在這種“突擊生字”和死學語法的過程中,學習者無法準確把握該語言所指稱的客觀事物,也無法將其個人的思想感情與該語言所承載的思想感情進行溝通,其結果只能是以本族語的思維方式去把握外語,他們學到的充其量也只是中文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2.反思
朱光潛認為學語法也有活學與死學之別。活學就要結合自己運用語法的實際作出總結,特別要總結犯錯誤的教訓(朱光潛1993b)。在這里,朱光潛強調了反思在外語學習過程中的重要性。也就是說,在外語學習過程中,學習者要不斷地對已學的知識進行總結,特別是要對學習過程中出現的錯誤進行反思,以減少或杜絕類似錯誤再次出現的可能。
3.背誦
朱光潛認為,對于初學者來說,與其費那么大勁兒去做那些支離破碎的語法練習,倒不如精選幾篇經得起仔細推敲的散文作品或詩歌,把它們懂透背熟,真正消化成為自己的精神營養,以培養銳敏的語言感(朱光潛1993b)。這一點主要是針對語感的培養來說的。從這一論述可以看出,朱光潛似乎受中國傳統教育的影響比較深,喜歡在背誦的過程中對語言加以揣摩、推敲,通過背誦培養語感,以潛意識發揮作用。
第二,外語教學原則
朱光潛認為,外語教師在外語教學過程中要避免兩種傾向,一種是“包辦代替”,另一種是只知傳授死板的知識,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大部分外語教師,尤其是中學外語教師,在教授外語時,傾向于把字字句句都解釋清楚,在改作文和做翻譯練習時,也總是不放過一個錯誤或欠妥之處。朱光潛把這種做法稱作“包辦代替”。他認為這種“包辦代替”的做法對學生造成了很大的危害,使得他們不求透懂,不肯沖破難關。
在這種教師“包辦代替”的課堂上,學生被剝奪了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機會。所有他們能想到或想不到的問題統統在課堂上被教師一一解釋清楚,他們已經沒有發現問題的必要,只需要做一個被動的接受者。在這種學習過程中,學習者的主動性被完全忽略了。
教師只知傳授死板的知識,不知培養學生獨立工作和獨立思考的技能和習慣;只知替他們解決問題,而不要求他們自己解決問題;所謂替他們解決問題,也只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朱光潛1962)。
這種只知傳授死板知識的傾向,其危害程度可能更甚于前者。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很有可能連教師本人對于語言都沒有很好的把握。也就是說,在這種課堂上,即使學生產生了疑問,也會被含糊帶過,因為教師本身所掌握的也只是死板的知識而已,他們能做的也只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
朱光潛認為對于外語教學,啟發式教學非常重要。因為語言與思想是密切聯系的,語言的工作必定同時是思想的工作。一個教師如果能讓自己做盡量少的工作,讓學生做盡量多的工作,如果他能把學生的潛能“抽引”出來,“催生”出來,達到完滿的發展,他就是一個最好的教師,就算盡了他的神圣的職責(朱光潛1993c)。
在對朱光潛的外語教學原則進行梳理之后,接著探討朱光潛對學習心理的闡釋。朱光潛在《如何學習英文》中曾經就學習心理發表過自己的看法。在具體的學習過程中可以采取的方法有很多。但是在朱光潛看來,一般人的學習方法都是用眼睛,這種印象只能在腦子里刺激一下,而且是很微弱的。他認為,就學習心理來說,刺激沿感覺神經抵中樞神經而成感覺后,如果神經流再沿運動神經發出反應動作,這種感覺就容易記憶牢固;否則,神經流到了中樞神經就半途而止,不發出反應動作,這種感覺就決不能在腦里印得深刻,甚至過眼即忘。所以無論學何種科目,注入(impression)和表出(expression)應該同樣注重(朱光潛1993d)。為了讓讀者更清楚地了解其觀點,朱光潛(1993e)用以下圖(見下頁圖1、圖2)對英文學習的心理過程和神經作用的歷程進行了描述:

圖1

圖2
根據以上兩幅圖,結合朱光潛對于學習心理的描述可以得出:
第一,就注入這一方面來說,并不是所有的注入活動都是有效的。學習者從聽和看這兩種渠道得到的刺激能夠沿著感覺神經抵達中樞神經而形成感覺,但是這種神經流只有再沿著運動神經發出反應動作,這種感覺才能被牢固記憶下來,學習也才能真正有效地進行。宋代思想家朱熹曾說:“讀書有三到,謂心到,眼到,口到。”意思就是說,在讀書的過程中,除了要專心之外,還要充分發揮眼睛和嘴巴的作用,做到眼睛看到一個詞或一句話,心里隨之要進行理解,理解之后要進行誦讀,以加深印象。朱光潛在這里想表達的也是類似的意思。也就是說,在學習外語的過程中,要積極調動各種感官。耳朵或眼睛接受到的刺激,經過大腦的消化,可以轉化成口、手、腳甚至是身體其他部位的動作反應,這樣,這種刺激所引起的感覺才能被固定下來,也才能進行有效的學習。正如他在《如何學習英文》里面提到的:
我們要想使一種意象在腦中固定生根,就非多刺激不可,除了用眼直接獲得刺激之外,還有許多感官可用,如耳之于聲,喉舌之于誦讀、說話,手之操筆,然后把許多刺激湊集起來,圍攻腦筋,那么刺激的力量便加大了,意象便會自然而然地加深起來(朱光潛1993d)。
第二,注入和表出同樣注重。表出不僅僅是教師借以考查學生學習效果的途徑,更是學生學習過程中至關重要的環節。在關于學習心理的表述中,朱光潛非常強調語言學習過程中從注入到表出這一過程的完整性。聯系到外語教學,就是要做到產出性技能(productive skills)(即說和寫)和接受性技能(receptive skills)(即聽和讀)并重。朱光潛在談“四會問題”時曾經說道:“理想的學習方法就是兒童學習本國語言所用的自然的方法,那就是從聽和說起,逐漸過渡到閱讀和寫作。”(朱光潛1993d)強調了從聽、讀(注入)到說、寫(表出)這一過程的完整性。
從上述對于朱光潛外語教育思想的闡釋不難看出,朱光潛在外語教育方面的觀點是頗受直接法影響的。產生于19 世紀末的直接法認為,實際掌握外語的根本性標志是學生用外語進行口頭(或書面)表達和理解思想時,外語詞語的聲音(或文字)形象同這些形象所代表的語意、概念和判斷等直接相聯系,無需“心譯”。同時認為在任何兩種語言中,許多詞(特別是常用詞)在語義、搭配、用法上都不存在一對一的簡單對應關系(章兼中1983)。這一點與朱光潛在外語學習方面堅持的“主客觀統一,活學語言”原則是一致的。所以,主張直接法的教育家都贊成用外語教外語。
教師用外語教外語往往都不是簡單地、機械地重復學生學過的語言材料,而是把這些材料重新組合,用在新的語境、上下文之中,使學生在大腦皮層中已建立起來的和剛建立不久的痕跡處于頻繁的多方面的聯系之中(章兼中1983)。
從以上表述也可以發現,直接法對于外語學習過程中學習者主客觀統一的強調。
贊成直接法的教育家同時還認為參加學習新材料的感覺器官越多,學到的這些新材料在記憶中保持的時間也越長(章兼中1983)。這一點跟朱光潛對于學習心理的描述是完全吻合的。
另外,從與朱光潛同時代的國內著名外語教育家范存忠在外語學習方面的觀點中,我們也可以發現朱光潛的外語教育思想的重要性。范存忠在討論翻譯的困難時,曾經就語言和思想的關系表達過自己的看法。他認為語言和思想的關系并不簡單,有的時候,語言和思想是不能分割的,或者可以說,語言就是思想(范存忠1985)。這一觀點與朱光潛整個外語教育思想背后的哲學假定是一致的。所以,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朱光潛的外語教育思想在他所處的時代是具有代表性的。
桂詩春(2004,2005,2008)對中國當前的外語教育狀況進行了分析,提出了幾個當前中國外語教育面臨的問題,主要涉及三個方面:(1)如何看待“聾啞英語”?(2)如何看待通過背單詞表來記單詞的方法?(3)如何看待語法和語法教學?從本文第二部分關于外語教學方法的介紹中不難看出,朱光潛的外語教育思想對于解決當前中國外語教育面臨的問題仍然有著極大的參考價值。關于詞匯和語法學習的方法,朱光潛已經用外語學習的活的方法作出了清楚的闡釋,鑒于這方面的內容上文已經提及,在此不再贅述。關于如何看待“聾啞英語”的問題,從朱光潛強調的語言和思想的同步性這一點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所作的各種教學法方面的努力的目的之一就是避免“聾啞英語”的出現。除此之外,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即朱光潛不是一味地強調聽說能力的培養,而是堅持在低年級以聽說為主,打好基礎,到高年級時將重心逐步轉向讀寫能力的培養,做到聽、說、讀、寫各項語言技能全面發展。這樣就避免了“語言流利,頭腦空洞”的情況。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朱光潛的外語教育思想對于解決當前中國外語教育所面臨的問題仍有很大的啟示作用,那么這些思想背后的學習心理和哲學假定也應該是成立的。作為美學家的朱光潛,其在美學上的成就為世人所矚目;作為外語教育家的朱光潛,其在外語教育方面的成就也不應被埋沒。本文粗略介紹了朱光潛的外語教育思想,并嘗試對其背后的學習心理和哲學假定進行分析,希望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使朱光潛留給外語教育方面的珍貴財富能給當前的外語教育帶來更多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