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花的諺語

嵇紹波

秋風乍起的季節，鄉村生長的植物們大多花期已逝，香消花殘了，黯然轉身撤出鄉村繽紛的舞臺，讓出本應屬于它們自己的亮麗位置。一向沉默寡言的芝麻一下子高調起來，迅速占領了這些高地，填補了空白。

在向日葵沉沉花盤的張望里，在玉米闊長葉子的懷抱里，在黃豆飽滿的豆莢中間，一株株芝麻亭亭玉立著，捧著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星星點點的、細細碎碎的，仿佛暗夜里滿天的星斗。秋天里大多數花朵的集體退場，細小的芝麻花并不因此顯得寂寞，反而分外地醒目和耀眼。

在我家門前小河邊，那一小塊旱地上，就這一棵、那一株穿插地生長著芝麻。它們是母親春天的時候播種下去的。在鄉下種植芝麻是一件奢侈的事，因為芝麻個小粒微，不能夠像南瓜那樣提供足以果腹的食物，但又是不能或缺的——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用芝麻包湯園，不僅口味香美，而且還能獲得心理上的一種安慰和暗示——芝麻開花節節高。在新春里，這樣的諺語對于鄉下的莊戶人家，可是千金難買的吉慶話語。

因為芝麻的特殊地位，而又不能占用整塊的田地，熟諳農事的母親巧妙地運用植物的生長特點，見縫插針地種植芝麻，別出心裁地把芝麻的種子零星地灑在一些低矮的或葉子稀疏的植物中間，任由它們經歷自然的選擇和篩選，頑強地舉起屬于它們自己的那一份天空。正如諺語里說的那樣，芝麻的站位和時間差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爭搶到充足的養分、雨露和陽光，高歌著節節向上生長。

芝麻開花的日子，是一個盛大的節日。陽光初醒的早晨，母親愛用商量的口吻說，看看芝麻花吧！今年一定又比去年開得繁盛。母親的話語里充滿著鼓動和誘惑，讓我們產生無盡的遐想和向往。姐姐牽著我的手，滿懷憧憬地跟在母親的身后，一邊心中構想著芝麻花嬌小的樣子，一邊嘰嘰喳喳議論著。小河邊，長期以來一直躲閃著我們目光的芝麻，紛披著橢圓形的葉子靜默地站立著，矜持而含羞。它的花、它的果以及它的枝枝蔓蔓，毫無保留地裸露在我們眼前，向我們打開著所有的秘密和珍藏。

母親熟悉每一株芝麻、每一朵花，蹲下身子指點著，仿佛是一個業務熟練的導游，語言精確而簡煉地向我們介紹著芝麻的前世和今生。芝麻青綠色的食指般粗細的蒴果，一圈圈一層層，緊密地團結在芝麻筆直的桿周圍，從下往上一個挨著一個，節節地向上攀升著，仿佛是一條條朝天生長的長鞭，披著荊斬著棘，勇敢地開拓著向上的通道。而在這通道的最頂端是幾朵新放的白色的芝麻花，有趣的是這些芝麻花一律低著頭向下開著，仿佛是張著的一個個小嘴巴，對著下面的蒴果喊著口號：加油啊！向上啊！努力啊！在這樣勵志般的喊話里，一朵朵芝麻花儼然是一個個鄉村嗩吶，響亮地吹著喜慶的曲子，引領著蒴果向上奔跑著、追趕著，攀登上一個又一個新的高度。

芝麻這種積極向上的生長姿勢，總會在不經意間，讓人聯想起夢想和希望和祝福有關的諺語——芝麻開花節節高。這樣的諺語仿佛天生就種植在農家孩子的骨子里，從一出生起就能夠熟練地運用，大一些的哥哥帶著妹妹，妹妹再拖著更小一些弟弟，就這樣接力一般，相扶相攜著一起長大。如此其貌不揚的植物竟能生長出如此美好的諺語，母親打著比方耐心地比劃著，進入成熟期的芝麻，開一次花就拔高一次，接著再開花再拔高一次……

在母親哲學般的解說里，在我們一日日的觀望里，一朵又一朵的芝麻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一個又一個的蒴果順著天天拔節長高的芝麻桿，沿著芝麻花呼喊的方向，你拉著我，我拉著你，循序漸進地向上攀升著，長大著，顏色由青變黃，再由黃變枯，向著季節的更深處奔跑。

眼看著，芝麻一天天地成熟了。收獲的季節近在眼前了。母親晃了晃手中的鐮刀說，走，我們一起收芝麻去。這一句話，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不等母親邁開步，我和姐就唱起了“芝麻開花節節高”的諺語，一蹦一跳地沖在了母親的前面，我們要做母親小助手，一起收獲芝麻豐收的驚喜。

彎腰收割芝麻的母親，左手輕輕地扶著芝麻，右手握著鐮刀小心地在芝麻的根部割下去，在一聲聲“嚓、嚓”脆響里，一株株芝麻整齊有序地臥在母親的手里，再輕輕躺臥在塑料布上。母親的整個動作輕靈溫柔，仿佛握在手中的不是一株芝麻，而是一個易碎的瓷器。收獲季節的芝麻，動作稍微重一些，個別調皮的芝麻就像屁股上挨了打的孩子，一不留神就會從枯黃的蒴果中逃逸出來。母親絕不會讓一粒小小的芝麻，失落在草叢里被腐爛或被螞蟻搬走。我和姐一刻也不閑著，一左一右并排站立著，各自拎著塑料布的兩個角在地上拖著，像兩只偷著蛋糕的小老鼠，來回快活地奔跑著，搬運到屋檐下柳編的大匾里。

芝麻收割下來以后，母親繼續讓芝麻呆在大匾里，耐心等待著陽光慢慢地拿走蒴果里的水份，讓芝麻漸漸地收攏起所有的香氣，然后再用木棍輕輕捶打，“嘭、嘭”木棍與芝麻桿撞擊的聲音仿佛音樂的鼓點，躺在蒴果里的睡覺的芝麻一個個醒了，晃晃身子興奮起來，天女散花一般從蒴果里跳出來、蹦出來，在匾里聚集、狂歡，繼而切切地私語，探討以怎樣一個銷魂的姿勢，在人們的舌尖上跳舞，點亮每一個充滿希望的日子。

芝麻被母親打包收藏了，留下的芝麻桿同樣是寶，也被母親捆捆扎扎儲存了起來。待到大年三十，太陽剛剛升起，芝麻桿又被母親翻了出來，曬在門前的泥地上，我們手牽著手在芝麻桿上又是蹦又是跳，和著踩出的“咯嚓、咯嚓”清脆聲響，我們大張嘴巴變化著節奏和腔調，唱起了“芝麻開花節節高”的諺語。

母親說，在你唱著諺語的時候，只要你心中念想著某一個愿望，你的愿望就會像芝麻開花一樣，節節向著高處生長，來年就一定會得到實現。我的愿望是，個子再長高一點，早日和父親一樣強壯，能挑得動泥挖得動溝;姐姐的愿望是，來年的時候能捧一張紅通通的獎狀回家，和我一樣成為優秀學生。對母親的話我們深信不疑，每一年都無比虔誠地在心中默默地許下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愿望。

許完愿望，芝麻桿也曬得差不多了，我們都爭著搶著把芝麻桿抱回廚房。因為在我們彎腰把芝麻桿放到灶膛后面那一刻，母親會大聲地喊著口令：“芝麻開花節節高啊——”我們連忙高聲地回應：“好啊！芝麻開花節節高啊——”完成了這樣的一個儀式，我們的愿望好像被簽了字畫了押，得到了保證。我們開始歡天喜地幫助母親做湯圓。做湯圓是一件煩瑣的事，先將芝麻放在鐵窩里炒得香噴噴的，再平攤在桌子上用搟面杖壓碎，盛到碗里放上糖攪拌均勻，才可以包湯圓。姐姐把拌熟的面撕成大小差不多的一塊塊面團，母親則把面團捏成一個個碗狀，我用調羹把芝麻舀進去，母親再用力捏成球形，放在手掌心里，兩只手合起來，翻轉著手腕反復壓實壓緊，一個湯圓就算做成功了……

新年的第一天，在鞭炮平仄壓韻的歡呼里，母親用芝麻桿煮熟湯圓后，我們心懷無限的虔誠，捧著碗美滋滋地把湯圓一個個吃下肚，同時把“芝麻開花節節高”的諺語，芝麻的種子一樣深埋進心靈的最深處。從此，在迎春納福的季節里萌蘗、發芽、拔節、開花……帶動起我們每一個平凡的日子，節節向上，向著美好的生活迅捷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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