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偉

沙遜家族和羅斯柴爾德家族一樣,同屬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塞法迪猶太人,自古從事錢幣、貸款生意。隨著半島逐漸被基督教徒控制且反猶,他們開始流亡。羅斯柴爾德家族流亡到德意志成為宮廷財政官,而沙遜家族則一路向東搬到伊拉克的巴格達。
猶太人獨有的商業天賦和金融網絡,使沙遜家族很快崛起為波斯灣首屈一指的金融家族,并成為當地猶太社區的族長。然而,隨著巴格達社區反猶情緒的高漲,他們又不得不借道波斯,于1832年來到印度孟買。
沙遜家族之所以選擇孟買,主要有三重原因:大英帝國殖民勢力在印度的存在,有助于其有效開展全球商貿活動;隨著鐵路的鋪設,孟買在全球棉花貿易中的地位快速上升;英國工業資本家要求更多的競爭,反對東印度公司和早前的怡和洋行的壟斷做法。由此,沙遜開始了將整個家族的生意擴展到遠東,進而將孟買、廣州和上海有效連接的傳奇經歷。
沙遜家族到達孟買時已經晚了,大英帝國控制下的棉花、鴉片生意,已被怡和洋行以及東印度公司壟斷。真正的轉機出現在1833年,英國議會通過了廢止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專利權的法案,英國商人可直接對華貿易。沙遜家族的掌門人大衛·沙遜精明意識到商機的出現,他設立沙遜洋行,把兒子和從巴格達帶來的家族成員安置在印度、緬甸、馬來亞和中國的各個主要分支機構,向四方拓展。
大衛·沙遜充分利用先前在巴格達構建的交際網絡和金融信用,一開始主要從事紡織品、東方織物及波斯灣土特產貿易,很快發展成為波斯灣最大的貿易商行。他敏銳洞察到中國這個潛在的巨大市場以及鴉片貿易可以帶來的巨額利潤。然而,當時鴉片貿易主要為怡和與東印度公司控制,他要有效打開市場必須找到突破點。他再次發現,這些洋行并未有效掌控鴉片的源頭———罌粟種植園。

在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金融支持下,大衛·沙遜通過對種植園貸款等方式,逐步掌控了品質最高的孟買腹地罌粟種植園,從而有效控制了鴉片貨源。需要指明的是,當時的滿清政府禁止鴉片貿易,東印度公司和怡和洋行也只能以走私形式進行。然而,大英帝國看到鴉片已被晚清權貴階層接受,便開始全力支持和推進鴉片貿易,以扭轉持續擴大的英中貿易逆差。
據統計,清朝全國高達200萬人吸食鴉片,且發展出一整套吸食鴉片的文化,包括煙具和禮儀等。隨著鴉片從印度、緬甸大規模輸入,鴉片價格尤其是質量較差的鴉片的價格,和普通的煙卷日益接近。由此,越來越多的窮人加入吸食鴉片的行列。也就是說,無論東印度公司、怡和、沙遜家族還是帕西人,他們從事的鴉片貿易是晚清“吸食鴉片大眾化”的主要推手。
后果就是中國每年大量白銀外流。1806-1809年,從廣州運向印度的白銀每年就達到700萬兩。1830-1831年,印度商人走私的鴉片達到近2萬箱,1836年增加到3萬箱。孟買運出的高品質鴉片,遠比其他地區運出的獲利豐厚。
鴉片引發的白銀外流,顯然引發滿清政府的警覺。為制止白銀外流,1839年清廷授權林則徐虎門銷煙。被銷毀的2萬箱鴉片中,有7000箱屬于沙遜、帕西人等為主的孟買商人,其中沙遜家族有2000箱。
對鴉片的抵制和銷毀,觸發了沙遜家族的不滿。在沙遜、怡和等洋行的強烈要求下,英國發動鴉片戰爭。滿清戰敗,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簽署,1843年上海被開辟為中國5個對外通商口岸之一。此時的黃浦江,和孟買曾經的7個島嶼一樣,只是沼澤、泥土、濕地,但相比香港、廣州,卻提供了進入中國市場的最好通道。
孟買由此開始和上海建立經濟上的聯系。大衛·沙遜會說多種語言,這給了他在波斯灣從事貿易的諸多有利條件;他不會說英語,但這沒有妨礙其在1853年成為英國公民,并在孟買同英國王室方面建立了良好關系。
依靠英國王室給予的特權,沙遜1844年、1845年分別在香港、上海設立分公司。上海的業務擴展迅猛,甚至變成沙遜公司在華業務中心,地位超過香港和廣州。據統計,運進上海售賣的鴉片平均有5000箱,價值300多萬銀兩,利潤高達100萬銀兩。

然而,滿清退讓沒有滿足英國和沙遜家族的利益訴求,他們強烈要求中國整個國家對鴉片貿易開放,而不只是局限于通商口岸。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間接導致了圓明園的被毀以及鴉片貿易的直線上升。1864年,沙遜家族輸入中國的鴉片為58581箱,到1880年就增加到105508箱。
19世紀70年代,沙遜家族成功排除了怡和洋行,和同樣來自孟買的帕西人一道成為鴉片庫存的主要持有者,壟斷了鴉片貿易的70%以上。宋鴻兵在《貨幣戰爭3:金融高邊疆》中指出,從1840年到1914年,沙遜家族從鴉片貿易中獲利共計1.4億兩白銀。大量的財富促使沙遜家族在1864年會同其他洋行尤其是帕西人,發起創辦了香港匯豐銀行。這是當時事實上的央行。
除了鴉片貿易,棉花紡織也是沙遜家族的核心業務。19世紀五六十年代,孟買在世界貿易中的地位不斷上升。美國南北戰爭的爆發、蘇伊士運河開通,令印度成為世界棉花市場主要供應方,孟買也就自然成為世界棉花貿易中心。
沙遜洋行在孟買建造了17個紡織工廠,每個工廠都以極低價格雇傭了1.5萬至2萬個來自孟買腹地的工人。因價格低廉,這些工廠在世界棉紡市場同樣大獲成功,甚至打垮了英國工業革命起源地的蘭開夏郡諸多紡織工廠,導致數千人失業。但這并沒有妨礙維多利亞女王為沙遜家族授勛。要知道,這正是英國紡織工人崛起的時代,也是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時代。
通過設在上海的洋行分支機構,孟買大量棉紡制品輸入中國,當然也包括香樟、香料、鋼鐵、紗等其他商品。晚清原本極為發達的江南紡織經濟逐步解體,資本主義萌芽最終被扼殺。上海則只是輸出絲綢、茶葉、煙土等初步產品。這一過程中,上海成為連接中國經濟和世界市場的門戶,逐漸確立在遠東首屈一指的貿易地位,超越當時東亞最強國日本的首都東京。沙遜家族甚至以上海作為基地,在日本橫濱和神戶開了分支機構。
《馬關條約》之后,上海開始允許外商投資。繼洋務運動之后,大量外來資本再次推動了上海工業化。上海的經濟結構發生變化,工人階級出現,這為中國共產黨在上海的誕生奠定了基礎。
沙遜家族除了從事貿易和投資工廠,還在孟買和上海廣泛投資房地產,建造了許多為后世留念的建筑。孟買的,包括大衛·沙遜圖書館、沙遜高中、沙遜醫院、沙遜船塢、印度門、印度銀行辦公室、馬斯納醫院和一系列猶太教堂。這些建筑加上道路,使沙遜家族被印度人稱為現代印度最大的開發商。上海同樣如此,1930年外灘的大多數財產和建筑,都為沙遜、哈同(Silas Hardoon)和嘉道理(Kadoorie)猶太人所有。其中最著名的沙遜大廈,即和平飯店前身。
沙遜家族的生意,終究沒有抵擋住世界歷史的大潮。1947年印度獨立前夕,家族將沙遜公司總部從孟買搬到上海,又不得不在1949年從上海搬到巴哈馬,最終結束在兩個城市的核心業務而回到英國。這從一個側面,也見證了大英帝國歷史性的全盤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