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南侗“聲音歌”唱詞音聲的特點及其對旋律趨向的影響

[摘要]“聲音歌”是南部侗族民歌的一種體裁類型，其追求旋律美與音色美的音樂功能十分突出。“聲音歌”唱詞音聲的諸多因素，不僅透過精妙的排列構成了各式各樣對比映襯的形式美，更對旋律的趨向具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關鍵詞]聲音歌;唱詞音聲;聲母韻母

[中圖分類號]J6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2233（2019）09-0146-04

嘎所漢譯為“聲音歌”，它是南部侗族民歌的一種體裁類型，主要是對某一自然景物的描寫和模仿。“聲音歌”曲調優美動聽，以表現歌曲的曲調和展示侗歌歌隊的聲音為主，歌詞一般較短，在每段歌詞后都有一段較長的稱之為“拉嗓子”的襯腔。與南侗其他體裁的民歌相較，“聲音歌”更加注重旋律的美與音色的美。

在聲樂品種中，人們感知音樂美時，除了感受樂音起伏跌宕的旋律美外，更多是融合了唱詞美、形式美等諸多方面，繼而形成為有機整體的綜合聽覺藝術的審美過程。根據格式塔心理學美學，在音樂審美活動中，聽眾對于部分的感知是先于整體感知的，感知是從微觀的部分逐步累積，最終形成宏觀的整體感受。而在部分感知之中，各要素相互聯結、相互作用，旋律、唱詞與唱腔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共同作用于審美主體。其中，唱詞則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元素。

唱詞蘊含著語義性與非語義性兩方面內容，從語義性的角度審視唱詞，主要功能是傳達基本情緒、陳述基本內容等等宏觀、理性的信息;將唱詞視為非語義性的音樂音響來看待，則更多是體現在細微情緒上的聽覺感知。在音樂中，“越是微觀、具體的前景層次，如樂曲中單音之間的連接及旋律的構成，受觀念和思想等理性因素的影響越小，受感覺、直覺等感性因素的影響越大。在樂曲結構的微觀層次，發揮作用的主要是可聽性和情緒表現的需求”。[1]因此，唱詞是兼具語義性表述與非語義性表述、含有不同景深層次的立體結構形式，它隨著審美主體在音樂審美活動中聽覺感知的變化而呈現不同程度的融合。

“聲音歌”與其他體裁的南侗民歌相比，唱詞較為簡單，受語義性的制約較小。在“拉嗓子”中，唱詞與旋律則主要是對非語義性細膩情緒的表達。故此，筆者選取聲音歌作為研究對象，嘗試對聲音歌的唱詞與旋律進行分析。

一、南侗“聲音歌”唱詞音聲的特點

（一）唱詞音聲中的地域性特點

“‘唱詞音聲’特指聲樂品種的唱詞中，具有音樂性音響形式的所有語言因素。”[2]我國各民族的聲樂品種都蘊含著獨特的唱詞音聲，而唱詞音聲又與本民族語言和各地方言有著極深的淵源，為了能對南侗聲音歌的唱詞音聲有相對深入的了解，這里先對侗語進行大致介紹。

侗語隸屬漢藏語系壯侗語族侗水語支，分為南北兩大方言區，南部方言區分為四個土語區，北部方言分為三個土語區，各土語區口音不同、調值各異。侗語的音節結構由聲母、韻母、聲調結合組成，無聲母、僅由韻母與聲調也可構成音節。侗語共有32個聲母，7個聲母僅用于現代漢語借詞;韻母有64個，固有韻母50個，4個專用于現代漢語借詞;聲調共有15個，有9個舒聲調和6個促聲調。[3]“侗語的聲調曾歷經清濁聲母對立的消失、元音長短對立的消失、聲母送氣和不送氣對立的消失的三次分化。”[4]通過這三次分化，我們不僅能夠了解侗語聲調的發展過程，也得以一窺侗語在歷時演變中各類因素彼此間的相互影響。

“如果說，語音中的聲調對于音樂的旋律有一定的影響和制約作用，那么，語音中的元音和輔音則對音樂的節奏、音高和歌唱音色有一定的影響和制約作用。”[5]在聲音歌的唱詞音聲中，留有元音和輔音影響樂音音高等多方面的痕跡。在漢藏語系中，鼻音尾-m、-n、-和塞音尾-p、-t、-k等輔音韻尾的存留是共同特征，但具體情況卻不盡相同。筆者對《中國民間集成·貴州卷》中收錄的二十五首聲音歌進行分析后發現，聲音歌中存在著頻繁使用濁鼻音的現象。濁鼻音在唱詞的各個音節位置均有使用，有濁鼻音作為聲母的，如ngeev/"e53/、hoip/noi35/;也有濁鼻音作為輔音尾的，如daemx/tm31/;還有同時充當首尾元素的，如naemx"/nm31/等。但與鼻音尾相較，塞音尾卻出現得較少。

濁鼻音在發音時利用咽腔、口腔和鼻腔進行共鳴，使聲音形成了朦朧、細膩的音色，呈現出一種別具特色的含蓄美。同時，它又與元音形成了暗淡與明亮的音色對比。在演唱聲音歌時，歌隊成員以聲部內外達成音量與音色的協調統一為美。這種集體性歌詠活動中對聲音的要求，是南侗人民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逐漸積淀而成的審美偏好與審美選擇。基于此，在演唱中必然需要尋求一種手段作為橋梁來協同各方面要素。濁鼻音的發音方式及其所特有的音色，則能使歌者之間較易尋找到共性的音色，在彼此之間達到均衡。故而筆者認為，在聲音歌中大量使用濁鼻音，正是歌隊成員們來實現演唱時聲部協調統一的重要手段。同時，在多次實地調研中筆者察覺到，在聲音歌的演唱中元音的發音也往往有鼻化的傾向。無論是濁鼻音的大量使用或是元音鼻化的傾向，筆者認為這都同南侗人民崇尚和諧美的審美追求有關，而這恰恰構成了南侗地區聲音歌顯著的特征。

（二）“南侗”唱詞音聲中的色彩對立特點

所謂“對立”，“是指表意相異的對應音素”。[6]唱詞音聲的色彩對立，更多是表達音樂審美上的穩定差異。譬如，清音與濁音、送氣音與不送氣音等相異的對應音素，在唱詞中透過精妙的排列構成了各式各樣對比映襯的形式美。

我們先看六洞女聲嘎所《三月天氣好》（例1）的第一段唱詞：

例1.《三月天氣好》（六洞）

[JZ]

在這段唱詞中，除了yav與jah、pangp與xangp句尾押韻之外，清濁聲母的排列也存在一定的規律。我們把非語義性的擬聲詞和句尾襯詞剔除，將各唱詞音節中聲母的清濁以相應符號代替之后排列如下：

▲"▲"○

○"○"▲

▲"○"▲"○"▲"▲"▲

○"▲"▲

▲"▲"○"▲"（○"▲）……

第一、二句均由三個音節構成，第一句將清聲母重復兩次后以濁聲母結尾與之對比，構成了AAB的形式。而第二句則與第一句相反，兩個濁聲母后緊隨一個清聲母，構成了BBA的形式。在句子內部透過清濁聲母的音色對比形成聽覺差異，又在句讀之間以AAB-BBA的對稱關系相互呼應。第三句中聲母排列產生了新的變化，前四個聲母清濁交替形成了新的ABAB形式，隨后三個連續的清聲母又將ABAB形式所形成的聽覺規律打破。第四句清濁聲母的BAA和第五句起始三個聲母的AAB之間，形成鏡像對稱美感的同時，又對第一、二句進行了呼應。第五句從第三個聲母開始，為了銜接后面拉嗓子的炫技部分，又以ABAB的形式進行排列，在拉嗓子部分又形成了新的排列規律。最后，我們再縱向瀏覽這五句唱詞的起始聲母，又可以看出聲母的清濁是以ABABA的構成規律進行排列。

通過對上述唱詞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三月天氣好》這首聲音歌中，唱詞中透過對清濁聲母不同形式的巧妙安排形成了繽紛多彩且又相映成輝的聽覺效果，

我們再看《蟬歌》（例2）的第一部分唱詞：

例2.《蟬歌》（六洞）

將句尾襯詞刪除后，按照唱詞的詞義和格律對唱詞進行大致的分割處理。

fangp"fangp"jong"kap，

yaoc"dos"meix"kgal，

maenxnbsp;leengh"saip"xaop"tiingk。

dos"kgal"naemx"leengh，

saip"xaop"diingh"jangl"kap……

然后，我們再將唱詞的聲母進行整理：

▲"▲"▲"▲/s

○"▲"○"▲

○"○"▲"▲"▲/s

▲"▲"○"○

▲"▲"▲"▲"▲/s

這樣看上去，雖然聲母的清濁排列呈現出一定的規律，但與《三月天氣好》相比似乎并不是那么精密。如果我們將目光投向每個分句的結尾聲母，便能驚喜地發現，第一句至第五句結尾聲母的發聲方式都是以“送氣—不送氣”的分布規律交替分布的。

二、唱詞音聲的語言音色對唱腔旋律音高趨向的影響

南侗民歌“基本旋律來源于其方言聲調調值，也就是說侗族南部方言區民歌具備‘依字行腔’的特征”。[7]除此之外，筆者認為唱詞的聲母韻母對于音高的趨向同樣具有一定程度的影響。譬如，清輔音與濁輔音在發音時存在比較明顯的區別，清輔音發音時聲帶放松，但濁輔音發音時聲帶卻成為氣流流動的障礙。“使用濁輔音的單字，聲調運動起點較低。”[8]所以在聲音歌中，聲母韻母的清濁對旋律中樂音的高低應當同樣具有制約作用。

我們來看《三月天氣好》（例3）：[BW（S（S，，）][BW）]

第一句samp"nguedx"yav（hap），samp/sam35/以濁鼻音為韻母尾接以濁鼻音為聲母的nguedx"/wt31/，nguedx對應樂音的音高從samp的g1下行至d1。nguedx以舌尖中不送氣清塞音的/t/為韻母尾，音高便上揚至a1，隨后又接至舌面中濁擦音的/j/，音高隨即下行。句尾的襯字hap/ka35/由舌面后不送氣清輔音/k/為聲母、以舌面低展唇元音/a/為韻母，音高便上行至g1。同時又因為其較濁輔音發音便利，利于較長時值的演唱，在節奏上其時值便充分地進行了拉長，為后面眾和的進入部分提供足夠的準備。

第二句maenl"lail因同樣的制約因素，音高呈下行趨勢。lail以舌面前高展唇元音/i/為韻母尾銜接jah的舌面前不送氣清塞音聲母/t/，音高卻依然呈現下行的趨勢，筆者認為，除了依字行腔對旋律的影響之外，這與發音時舌在口腔中的運動也有所關聯。從/i/至/t/再行進至舌面后低展唇元音/a/，舌在口腔的位置變化是由高至低，同樣的/i/-/t/-/a/三個位置的發音，演唱時音高下行與音高上行要更容易一些。再加上聲調調值等諸多因素的綜合影響，音高才呈現下行的趨勢。譜例剩余的部分同樣能夠使用此法進行分析。

我們再來看黎平縣巖洞寨的《吉喲歌》（例4）：

從/tn/起始，音高在第二音節/mun/下行后又接至/tn/-/kwai/上行，受舌面前展高唇元音/i/的影響短暫向下后又從/a/-/lae/-/pai/不斷上行，后因/i/下行進而影響到/pu/，/ja/-/a/在舌面后低展唇元音/a/的共同影響下旋律上下回旋至/h/。

音符時值短暫且音節密集的/a/-/hau/-/i/-/tn/-/mun/-/un/-/san/，與/kan/-/tae/-/mja/-/ti/-/wai/同樣可以用上述方式進行分析。并且，通過對上述兩例樂譜的分析，有種現象值得我們注意——唱詞音節在時值短促的樂音位置時，聲母比韻母所起到的決定性作用似乎更大一些。

除此之外，結合前文的分析不難發現，對于句尾的襯字來說，如果前面的音節是濁輔音為聲母，襯字使用清輔音為聲母的傾向較多，如例3中第2小節的hap、第16小節的ois;也存在前面音節以清輔音為聲母，襯字則多以濁輔音為聲母的現象，如例3中第8小節和第12小節的mah。但據筆者統計，多數情況下句尾襯字多結束在濁聲母的字節上，濁輔音較清輔音來說，其發聲方式在實際演唱中讓人在聽覺感受上，終止感更為強烈一些。所以，句尾更傾向于使用帶有濁輔音的襯字來結尾。

同樣，我們來看黎平縣巖洞寨的《你那園里有一篼好菜》的第一段（例5）：

[HJ2.3mm]在第一至第十四小節的唱詞中，聲母的清濁除了具有一定的排列規律之外，對音高同樣具有一定的制約作用。我們可以采用前文的分析方法對唱詞與旋律進行分析，因篇幅所限不再展開。從十五小節開始的拉嗓子部分，與一至十四小節的語義性唱詞相較，音高趨向受清濁的制約更加直觀。與語義性的唱詞不同，拉嗓子中的唱詞多為非語義性的襯字，在擺脫了語義性功能的限制后，唱詞著重于宣泄情感、表達情緒的功能。筆者對目前所掌握的資料進行分析后發現，幾乎在每首聲音歌的拉嗓子部分中，聲母、韻母的清濁對音高趨向都有極大的影響。

如《為尋伴侶愁斷腸》（例6）：

nil"noih"lieeh的音高呈下降趨勢，到hoip"hip時音高上行"，隨即jenh"dangs的濁鼻音元素又促使音高從hip下行，在gkeep"yah"eeh"nonh"dang"gkeep"ya"eeh"eeh"eeh處上下徘徊。heep"hit"hoip"hip上行后又到了jenh"dangs"gkeep"yah"eeh"gkeens"yah"suh，一路音高整體呈下降趨勢。

又如黎平縣銀朝寨《八月歌》的拉嗓子部分（例7）：

對照譜例，可以直觀地看出聲母韻母的清濁對音高趨向的影響。結合例5、例6和例7，又出現了有一個有趣的現象——無聲母、單元音韻母音節的音高趨向顯得十分自由。雖然基礎元音都歸為濁元音，但在實際演唱時，其發音較聲母韻母完備的音節發音更為單一，從而在音高的變化上也有更多的可能性。

雖然拉嗓子中的襯字唱詞并不具備語義性，卻是音樂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襯字的延展，充分展示了音色的千變萬化，將南侗人民對于音色的審美追求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南侗聲音歌中，人們通過對大自然中蟬鳴、鳥啼的擬聲模仿來表現自然之美，又用本民族的語言元素對自然界的聲音進行藝術加工，體現了音樂中所蘊含的意境之美。通過對前文幾個譜例中唱詞的分析，可以看出聲母、韻母因素所體現出的音響形式美是聲音歌中不可被忽略的一方面。它們除了承載著語義性的功能之外，也體現出相當重要的音樂價值。

結語

“本質而言，音樂的目的和價值主要在于非語義性的聽覺內容和情緒再現，而不是語義性的觀念和思想。”[9]誠然，一個音樂品種的形成有著多種多樣的影響因素，但是唱詞音聲中諸多具有音響形式美的語言因素，毫無疑問具有重要的顯性音樂價值。同時，唱詞音聲中諸多因素也對音高乃至旋律的趨向有著不可忽略的潛在影響。本文通過對南侗聲音歌的唱詞音聲進行了粗略的梳理與探析，認為聲母韻母的色彩對立因素在南侗聲音歌的方方面面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因筆者能力有限，許多觀點仍待商榷，望各位專家學者能夠不吝賜教，給予批評指正。

注釋：

[1]褚歷.形態、文化、歷史：音樂研究的三維模式及其多樣組合[J].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18（01）：28.

[2]錢茸.語言音樂學基礎[M].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8：132.

[3]歐亨元.侗漢詞典[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334—336.

[4]石林.侗臺語比較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163.

[5]周青青.漢語語音的聲、韻因素在漢族民間歌唱中的作用[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7（04）：45—48.

[6]錢茸.語言音樂學基礎[M].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8：140.

[7]趙曉楠.南部侗歌旋律“依字行腔”特征及其原理之數學演算[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5（01）：31.

[8]同[6].

[9]同[1].

（責任編輯：崔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