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懷智
1
清秋落夜月,庭外生野菊。
馬八斤起得早早的。他去廈屋東側,靠近崖頭的廚房,給侄兒及未婚的侄媳婦做早飯。
侄兒侄媳還沒醒來,他倆就睡在馬八斤特意收拾的新房中,這是馬八斤給侄兒的婚房。婚房在馬八斤的臥房和廚房間。廚房東側是水井,水井在窯門西北的崖根下。
早在侄兒考上了大學的第二年,馬八斤拆棄舊屋,蓋了新房,還請了村里的粉飾匠,粉飾了廚房西側的屋子,侍候著給侄兒用。侄兒那年剛好二十三歲,二十三歲正是鄉里人最通常的結婚年紀。遵照火風河的俗情,結婚不過本命年嘛!啥是本命年,本命年是每個人出生的屬相年。那么這樣,二十三歲,無非就是鄉里人結婚成家的極限了。莊里好些人家,在兒子二十歲上,便給兒子早早成了婚。馬八斤的侄兒是個例外,馬八斤的侄兒已不是鄉里人,確切的說,已不是祖蔭蔽覆的馬星落(村名)的人了。再說馬八斤的弟弟,早就出離了農家,在馬星落的西北方、火風河北塬的縣城安了家落了戶。弟弟,是從新疆某部轉業回來的。至于說馬八斤的侄兒,明里是以侄兒相稱,暗里是弟弟將二兒子,過繼給了馬八斤。
馬八斤老早就歿了妻,妻是難產故去了的。至于馬八斤期盼的孩子也未能保住。因此上,馬八斤自從二十六歲往后,就成了村莊里無妻無子的鰥夫。弟弟婚后幾次回來探親,坐到窯里的老炕上說:
“哥,我給你出彩禮,你就再娶個老嫂子吧!”
馬八斤側睡在老炕上,有父母、弟妹、蕎花氣味的炕面上眼淚叭嚓的,他腦袋枕在左臂,他的左臂枕在蕎花繡了猴子抱桃的枕頭上。他倦著,他側倦著給弟弟說。
“哥不咧,哥有蕎花哩。哥自有了蕎花,就不想旁的女人了。”
弟弟說:“哥,蕎花嫂子已是歿了的人。”
“嗯,蕎花是歿了的人了。可你不能說,蕎花就不是哥的女人了,蕎花還在哥屋里。蕎花有時立到檐臺,有時盛開在院里的蘋果花中,有時會從格子窗的紅窗花里,從窗花上的魚眼睛里,從老壽星身旁的鹿嘴里,從鹿含著的靈芝里冒出來,往哥的屋子里鉆。真的,保平。”
側蜷著,枕著猴子抱桃的馬八斤,說到這兒,往往眨巴幾下眼,淚兮兮的眼頃刻會瞇起來,笑瞇瞇地瞇起來。他的淚眼里,會閃射出繁嘟嘟的茂密明爍的花蕾。于是,馬保平探親回來時,窩在心里的奉勸不得不打住。回到出生的老窯,如回到背個草背簍,滿河灘奔跑的童年,他在哥哥身后悄然躺下。聽哥哥深夜里,萬籟俱寂時蕎花蕎花的叫。哥哥有時還會在寂寂的暗夜坐起身,下炕頭,披住衣衫,坐上院中的白檐石,用哼呀呀的噥噥之腔吟唱,他跟蕎花曾一起唱過的曲子,吟唱《金琬釵》的唱段,一直到月西墜的黎明,
男聲:把人的怨氣解三分,見一佳人站門庭,倒叫崔護疑心中。莫不是桃源仙洞,莫不是廣寒月宮;莫不是天臺路徑,莫不是高唐巫峰;云鬢堆壓寵兒正,蓮臉生香唇又紅;弓鞋襪小可人心,衣寬袖大惹春風;柳葉斜依碧桃影,人面桃花相映紅,這不是洛水逢仙子,必是藍橋遇云英。叫人意馬難拴定!
男聲:倒不如借水問一聲。門內小娘子請了!小生有禮。
女聲:還禮了。君子施禮,莫非錯行路徑?
男聲:非也。小生因酒后未醒,閑游貴莊,愿借杯水解酒,望勿惜吝。
女聲:如此你且少等,待奴與你捧水來。
男聲:好也。好一個小小女裙衩,閨門誡記心懷。
你把小生錯看待,我不是跳墻張秀才!怎肯將你名節壞。
在哥哥或男或女地投足間,在他低沉噥噥哀婉的聲腔里,溶入憂怨的女音。在他的暗夜里,在他既吟唱崔護又吟唱著桃小春的時刻,猶似他的蕎花并沒有萎謝、凋零,她就住進在他嘴中,或嘴巴深處。在他需要她時,她會順從地來到他嘴巴,唱起往昔的謠曲,撩起如纖纖如筍的手臂,遮罩在她眼眉,往他嘴巴外瞭望,他的嘴如洞開的窗戶。
2
馬八斤的夜晚和日子,正是在蕎花地瞭望和隔世地惦念中向前推移,狀若不知疲倦的綠螞蚱,在青青的草地,往前一截一截端直地蹦躥。
往后,再往后。或者說往前,再往前一些,由他著手給弟弟娶進這院里來的媳婦,于婚后的第五日,跟隨了一身軍裝英姿颯爽的弟弟去了新疆。他背著他早起后,給弟弟烙就的一布袋干糧,送弟弟到了紫藍鎮,又將弟弟和一身紅衣笑瞇瞇的弟媳,再送三十里,晌午將近時送進了火車站。他給弟弟說:
“保平呀!沒啥事了,就少回來些,哥好著呢?哥還壯實著哩,你用不著操哥的心。哥只要你和竹心好,別吵嘴,別慪氣,吵嘴,慪氣傷人得很哩!日子嗎,就是夾進雙扇磨石的麥粒,就像白花花的面粉,是磨出來的,是細籮兒,哐當哐當籮出來的。竹心呀!你要聽保平話。保平若有啥不對了,你就容他,諒他,忍他,凡事過了這時辰,也就自然泄了氣嘛!若是實在有啥難纏的,過不去的坎兒,你就給哥說,哥訓斥他。竹心呀!保平也不是啥過分苛求的人,自小跟著我,受得苦多,他至少也是個明理的男人,有啥事,就多商量,多寬讓一些,再說了嘛,沒有啥過不去的火焰山,日子呀,好一陣,壞一陣,家家都一樣,人人都一樣喀。保平呀!哥,給你再說一句,竹心是個好女娃,不要說咱提干了,就看不起竹心了。哥攢了十年彩禮,在四鄉八村給你提親,托人說媒,就看下個竹心。竹心心底厚道良善,她配你得很哩!現今的人,成了一兩件事,就野得攏都攏不住了。你可不能野,你把哥說的話記住,好好做你的人。不論啥時候,人、是人,就得有個天地良心。竹心、保平,哥就把你倆送這吧!到車站了,哥也不能送你倆了,來,保平,把哥給你倆烙得干糧接上。哥想你倆了,會給你倆寫信。那就這吧!路上要小心,拿著行程哩!哥回去了。”
他沒看到弟弟的淚眼、弟媳的抽噎。他將肩頭垂掉的干糧袋子卸除了,拎手中,給竹心遞去。竹心接過塞滿關愛、余溫裊裊的布袋。他便擰身去了。他沒將難割舍的傷感呈現出來。他唇齒間默然念叨著,去吧、去吧。他仰直了脖項的身軀猶似逃跑樣,來到了車站外,被抽著花絮的玉米遮掩的田埂,傾聽西去的火車汽笛,若一柄鋒利的尖刀,劃刻在他皮肉里頭霜一樣發白的骨頭。時間就在汽笛聲里,往前躥跳著做出受驚樣地即速推移。
往后、往后,他從保平和竹心的來信中知道,他們有了兒子,他們又有了一個兒子。往后,保平轉業而歸。保平領著他兩個小老虎一樣的兒子,回到哥哥和他老窯的炕頭上。哥哥側躺在炕頭,腦袋枕到右臂,右臂枕到蕎花繡制的猴子抱桃的枕頭上,眼里蓄滿明凈的月光,一如泛動著冰涼的秋水,他眼里淚浠浠的。窯垴外,父親割制的木窗外的月光很汪。竹心正在距離馬星落六十許里的縣城,收拾、梳理著新家。虎頭虎腦的侄兒在馬八斤的身后睡著了。保平背依住老炕北的窯壁。燈熄去,昏昏的潛入了月光的夜,恍若童年中躡手躡腳著捉迷藏的夢。
他說:“不去了,保平?”
保平說:“再也不去了,哥!”
“不去了,好。”
“好!”
這夜,月光如晨鳥的鳴啼樣稠密。許久無話,身體里躥動著相同血脈的兄弟,于洶涌的、無法揣摩到的時間里,開始了誠摯地懇求與平靜地推拒。
“哥,你跟我去吧!我跟竹心說好了,這也是竹心的意思,你跟我在一起,每日里有培恕、培寬在你身邊鬧騰著,你就不孤清。再說了,有竹心每天料理著三餐,你就不用下廚了。再說嘛,你也有了年歲。哥?”
“保平不說了。你的話,哥記心里。哥,怎能活進你跟竹心的日子里,哥還能料理自己嘛。再說哥哪都不想去,哪都沒心思去。你說得對哩,哥有了年歲,有了年歲的人,就成了人的拖累。哥還咋能拖累你倆哩。保平,睡吧!你睡。”
這夜,馬八斤回絕了弟弟的邀請。他沒答應,僅默許保平將二子培寬過繼地請求。
“哥,不論咋說,你老了得有個時常探望,照料你的暖你心的人,你老了的總得有個拉槧扯孝的人吧,總得有個祭祀、培土的人呀!哥,就把培寬過繼了,做你親生的兒子,我好指使他常回來探望你。你——!”
“睡吧、保平。哥并不要你賜予、惦記,哥只要你和竹心活得舒心如意。這個隨你。睡!”
如童年,保平悄然睡進哥哥浸滋著檀香味的汗腥里,他和兄長的中間,是專程被他牽拽回來看望伯伯的小兒子,兒子已呼呼地睡了。兒子的南側,是哥哥永遠寬闊的脊背。冷寂的窯垴里回響起嘶嘶的夜鳴。他閉了眼睛。哥哥則披衣而起,挪動了稍顯笨拙、寬厚的軀體,蹺下炕頭,趿拉住鞋子,輕輕拉展屋門,走進月影婆娑猶似開了白花,即刻卻又掛滿肥果子的蘋果樹下。哥哥站定了自己,猶若夢魘、囈語,哥哥張開他能喑啞出低沉之音的嘴巴,蕭瑟而凄清的吟唱。嬌小的那個名叫蕎花的嫂嫂,又呈示于他洞開的荒涼的嘴中。
桃小春:君子接水,水到。
崔護:(執杯)嘿呀!
(唱)一盞瓊漿門下過,(一飲而盡)杯水怎解相如渴。本當二次再借過,恐她道咱太羅嗦。杯水怎救年薪火!大姐請來接杯。(桃小春敲門示意照樣奉還。崔護照樣而還,依戀而下。)
桃小春:好也!(啟門望崔影)
(唱)桃源不通陽臺路,天遣仙郎到此游,奴愛他眉目清秀,奴聽他言語溫柔。臨行一步三回首,丹青難描那風流。無計與他成婚鞲!(崔內聲:“走著!”)
桃小春:(唱)想必那人復來投。(復閉門避)
汪極的月光,若河水蕩漾在宅院;漣漪似的光波,無聲拍打在厚厚的如哥哥身胚的院墻,拍打在如懷崽的母羊樣臃腫的蘋果樹上。蘋果樹身、樹葉上閃爍著明凈的露珠,樹身樹葉上的露珠,若田地間的露珠閃閃發亮。孤獨的流螢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在無數露珠的頭頂飛動。每顆圓溜溜的露珠里,都映進著眼瞳樣的滿月。
哥哥猶似喑啞低沉的吟唱——既是男聲又是女聲的吟唱,仍在推進。他在他聲情并茂、行持得體的角色互換間,將這個猶似長滿了荒草的自己,溶進凄清冷寂的夜。如那曾在閑余的日月,跟哥哥一起吟唱“借水贈釵”的嫂嫂,瘦弱纖巧的魂魄回到了哥哥的身體。
此刻的馬八斤,在他如會演樣的行持中,既是馬八斤又是永恒的蕎花,還是曲中的崔護,亦是捧出水碗、滿目含羞的桃小春。沒有弦韻相配,他純粹單薄地吟唱,如奓到墻頭的葉稀桿瘦的葦草。一只清秋的蝙蝠飛來,在他頭頂、在蘋果樹的枝梢間打個旋,又順住紋絲未動的原路,嗞嗞返回,它似從蘋果樹的枝頭捕捉了一粒瘦弱細微的音聲。落了空,它似膽怯倉惶地飛去了。夜瞬即吞噬了它的影。他瘦弱纖細地吟唱越過墻頭,開始了田地里空蕩蕩地飄飛,它與流螢為伴,它落上無數的飽含月光的露珠間,一如黑夜的柳葉,嚓、落上火風河河面,無法沉沒進河水深處的它,順住平靜的水流,如若滑行在夢中的鳥羽緩緩而下。如果它不會被沿岸的水草和突兀的河灘牽拌、阻撓,它必將漂流進百許里外的渭河,直至海。
崔護:(唱)崔秀才,你有錯,近臨天臺幾不覺。難得佳人羞花貌,堪憐堪愛,堪思索。
將這良緣沒錯過。(桃倚門縫觀崔動靜,與崔四目相照,羞復合門。)
馬八斤身體里的桃小春,驅馳著他的軀體,他在那現實的夜晚,在并不存在的門扉后,躬了躬她苗條的少女的腰身,雙手輕撫到這虛無的半掩的門扉,從那非現實的門縫里眨著桃花的眼觀望。身體里承載著崔護的馬八斤,被崔護一見鐘情的急切扭轉過來。幾欲前去的崔護,憑馬八斤的眼,看到了她含羞的雙目。羞澀的桃小春的馬八斤慌亂著,掩閉了他現實外的門扉。在馬八斤的現實中,若蕎花在她年少的嬌嗔里,掩閉住那古舊的門扉極為相似。馬八斤自己和數百年前崔護,如洞開窗戶、開啟院門樣地重啟了吟唱。
男聲:嘿呀!
(唱)她那里啟扉重開,見咱來復又關合。似這等閨門嚴謹,果算是女中道學。實實羨煞人一個。
門內大姐請了,小生二次有禮。
是自己又是崔護的馬八斤,復又止住他沉郁的音聲,像將他懸垂于鬢側,胸脯前的綸巾,輕輕攏捏住,風流倜儻地甩入他身后,往前一步,閃亮著他滿月下的眼睛,凝神、靜氣、興致滿懷的,瞅視起那重合于往事與虛設中的院門。瞬即后,馬八斤的喉嚨里滄桑的桃小春和蕎花的女聲,擁擠出來。
女聲:君子,你又何來?
翹住蘭花指的馬八斤,撫住他胡髭拉茬的右腮,略顯疑惑地沉思起來,蕎花的眼和那個遙遠的桃小春的眼,若晃蕩的水波在他眼眶里滴溜溜轉動。
月光若秋雨,馬八斤浸著月光的眼睛,悄悄浮回他白日慣有的常態。淚浠浠地蓄在眼瞳的淚珠、潸然滾落,猶似翹住蘭花指、托住右腮的馬八斤凝固在蘋果樹下,就像蘋果樹下立著一個翹著蘭花指的石人。石人晶亮的淚珠,滾下他荒草漫漫的臉盤,滾下他抽搐時一起一伏的胸脯,石人在凄泣、哽咽。石人的眼淚若水銀,若白石子,在他腳前一顆一顆攢聚。
3
早起后的馬八斤,在新砌成的廈屋的炕頭枯坐許久。他睜開眼時,漸次濃滯的晨光,如另一層白花花的窗紙,松松散散地裱糊在了內窗的窗格上,裱糊到外窗的玻璃上,散漫的晨光如光潔油膩的泥鰍在鑲著九片玻璃的窗戶上滑動,是由于外窗玻璃光潔的原故,他無從聽到晨光滑在玻璃上嗞溜、嗞溜地響動。他往糊著白紙和紅窗花的內窗格上瞅瞅。透過紅紅的、鯉魚窗花的縫隙,他可看到那早起的喜鵲,在三兩柯枝梢上徘徊跳躍的寂靜。村巷里有奶牛的犢牛踢踏跑過,同時還有金黃的野菊和靛藍色的野菊,在院里的墻根和院外的墻根,打開縮緊的花苞。跟所有的清晨完全相似,也可說跟所有的清晨完全相同。
馬八斤披住衣衫,將他年逾耳順的雙腿,像年老的車軸樣有些滯澀的雙腿,從被窩里——從去年冬日,竹心給他縫制的綿軟厚實的被窩——睡進其中,猶若睡進棉花糖中的被窩里挪出,穿住深藍色的棉襪,下得炕頭踩踏進他親族里的妹妹,給他做就的鞋子,輕手貓腳地拉開了屋門,在門口的木頭衣架上銅盆子中,就住昨夜盛進的清水,洗罷手臉,抬頭往院南的晴空瞅望。明礬色的月亮,還沒有沉進乳狀的晴空,有三三兩兩的云團飛倦的大鳥似的,停留在高高的空際,紋絲不動。庭院、四野都潮漉漉的,馬八斤抬住他晨起時隱隱發痛的腿,蹺下檐臺,如往常,嗦啦嗦啦走向院門,哐啷拉住門栓,卻未將吱扭響的院門開啟。
馬八斤返回,他徑直走過翻滾著幾枚葉片的院土,走過如懷崽的母羊樣臃腫的蘋果樹,走往窯垴南邊的石棉瓦搭建的茅房。之后,馬八斤走上窯垴前頭,廚房東側的水井。馬八斤本該雙手夾緊轆轤,將輕巧的鐵皮桶跌落進映著一斑光亮的深井。又擔心驚吵了未從睡眠深處蘇醒的侄兒侄媳。他只好攥緊發褐發亮、沾滿汗腥的轆柄,任憑轆柄搖轉著右臂,把濕漉漉的桶沉入井底,猶似沉入泛動著光斑的地心。地心里傳出嗡沉的水面驚破的咕咚。
馬八斤輕輕掀開廚房門,揭起鍋蓋,拎高水桶,傾入清水,隨后返回井臺。他將第二桶映著云朵月亮的井水,往廚檐的水甕傾入半桶,則將余留的半桶,注進檐臺上刻著嫦娥奔月的銅盆,重新洗罷手臉回到廚房,坐上灶前的榆木墩,劃亮火柴,捏起一把蓐草,點燃,塞進灶眼。廚屋頂端的煙囪里,青草發芽樣生出村莊的第一抹煙。煙霧端直得升高,靜寂地往村莊往四圍飄散。
暫時還沒做早飯的意思,馬八斤只想給不久要起床的侄兒侄媳燒盆熱水。同時,還須把用空的熱水瓶灌滿。至于說吃啥、不吃啥,他年老的嘴巴已沒刻意的所需。在這早晨,在這沒睡透,又覺得滿心愜意的早晨,吃啥飯的主動權該歸于侄兒侄媳。作為這宅院,或幾年后理當屬于侄兒培寬的宅院里,他甘愿聽任他們的,他會在他們頑皮地指使間,如收獲豐盈的田地,收獲滿足快意。
白汽鉆出黑的鐵鍋,如一抹新抽出的絲線,散亂地撫動著往廚房的木梁上飄繞,或從微微開啟的廚窗,一抹靈異的蛛網樣潛出,往廚房前蘋果樹的枝頭,一面薄薄的旗子似的扯平著飄繞了過去。灶眼里的火焰異樣彤紅,他多次發現這彤紅的火焰,如他新婚的夜晚搖曳火苗的紅燭,又似那夜的蕎花有股綿甜味的紅衣。甚至這火焰還如同鮮艷的蕎花騰得燃起,若仲夏的太陽樣發燙,若她火紅的軀體和面孔。他記得他新婚的清晨,十三歲的弟弟,站到窯垴外頭的水井前喚叫無法早起的他們。
“哥,哥,鍋里的水燒開了。你跟我嫂嫂吃啥飯呀!”
往常不懶睡的他一咕嚕爬起,迅急地鉆出了因為蕎花而溫暖的被窩。穿戴好了他多年來破爛爛著,今日卻煥然一新的棉衣。他輕輕叫了聲,如被窩里另一條棉被樣光鮮綿軟的蕎花。
“蕎花,蕎花。”
蕎花確實如同吃飽了肚皮,睡在淺水里,任水草陽光撫弄著的泥鰍。
“蕎花,蕎花。”
他小心地推搡蕎花,蕎花醒轉。屋間的紅燭和蕎花進門時點燃的長命燈,還閃著吉慶的光焰。癡迷中的蕎花眨眨粘澀的眼,嘴里像塞滿了囈語。
“雞,叫了嗎?”
他俯下身子,抑制住因她而起的歡欣,吻了她黏滯著一抹汗腥卻氤氳著梅香的額頭,他愜意的心肺里若點燃紅盞盞的燭火。他明白,自今日起,一樹桃花,一樹梨花,一樹石榴花,一樹海棠花,一樹臘梅花一樣的她必將堅定的根須,深深扎進他的庭院、他的心肺。他撫了撫她葵花般燦爛的面龐。他沖住迷醉了許久、漸次泅渡上堤岸的她說,沖住她汩汩流淌著喜悅的耳孔說,他壓低著他沉郁、渾厚,在野地里唱和曲子的嗓音,告知她:
“叫了,都叫了三遍了。保平在門外,喚嫂子哩!”
酥軟的蕎花,登時睜亮了黑汪汪的眼,她詫異嬌嗔地問他:雞都叫過三遍了,他為何不喚醒她。他說:他也是保平叫醒的。他走出了屋門。她慌急得收拾齊整自己,拉開他們貼了雙喜的木門,撩起紅殷殷的、凝結著喜慶的門簾,遍野的素白映入她驚詫的眼窩。整個火風河都在下雪,整個紫藍的塬野,都如蔥花蘿卜的餡,被素白的餃子皮包裹其中。給她歡心溫存的、寬厚的馬八斤,正跟他的弟弟馬保平,掃拭、鏟除著夜里積厚的雪,衣衫單薄的弟弟身上,披著哥哥的新棉衣。她掖了掖她冷風颼颼的衣襟,返身走進窯垴,從陪嫁的尚未上鎖的柜子,取出馬八斤在紫藍鎮,特意買給她的紅圍巾。走出窯垴,任她新婚的鞋子,踩踏進咯吱鳴叫的雪,新嶄嶄的這個冬天唯一的一場、也是頭一場的積雪,走入檐窩里噴吐水汽的廚房。保平燒在鐵鍋里的水,在榆木疙瘩火的焙燒間已咕咚滾沸,乳煙狀的霧氣涌滿廚房,將凍結在案板、鍋灶上冰凌、溶化掉了,溶成了溫暖的蕎花的嘆息、感激。紅色的蕎花如盛開的春桃,潛入了她畢生無悔的、大霧彌漫的廚房。
4
鐵鍋里的水燒沸,侄兒還未起。往灶眼中塞進幾根柴禾,馬八斤看了看廚房外的院子。庭院的所有物什還跟昨日一樣,未有過新的變更,僅是院墻外的云朵,挪移了的方位。一株野菊,那朵蛋黃色的花蕾盛開,跳躍在院外高樹枝梢的喜鵲,早覓食去了。一只螞蟻自黎明來到那刻起,沿住陡峭的土墻墻壁,毅然決然地爬上墻頂,立直了它匍匐的身軀,往紅日將出的崖頭張望。一縷黃花似的陽光,順住苗條的、纖細的葦草莖桿,慢慢爬下。陽光來到墻頂,那粒黑黑的螞蟻,沐浴進金色的晨光。
蹲坐在灶堂間,雙腿隱隱發痛的馬八斤,捶了捶他深藍的褲管下,逐日隆起稍顯紅腫的膝頭,他的雙臂伸出,扶住了專司吹火的風箱,以及水泥砌就的灶臺,在他腰脊干澀的鳴叫中站起,趟入晨光明晰的庭院。馬八斤站檐臺,他散漫的有些不由自己的目光,來到墻根的一堆石頭上,又來到蘋果樹的樹梢,枝頭上肥碩的果子,已呈現了淺淺的黃紅。馬八斤蹺下廚檐的檐臺,不知所終,又似舉足無措地來到朝陽籠覆的果樹底下。清秋的陽光,如井水似的清涼地清洗著院子,那朵墻根下金黃的野菊香,醇厚地穿透著他的肺,橫灌他的軀體。心口猶似塞進一塊鉛石,并塞了多年的他深深吸口氣,這口氣不僅吸入了喉嚨,甚至是吸進了腳心,以及腳趾的末稍和頭頂時常木然的百匯。近年來,馬八斤總粘著兩粒眼屎的眼,登時清亮許多。他抬手,用他皴皺的雙手手背,橫向著揉搓了眼眉、眼皮。他干澀的眼里似乎有了柔潤的東西。馬八斤的手從眼眶落下。他捶捶腰身,隨意瞅望壓彎枝梢的熟悉的果子們。他不知誰驅遣了他的嘴,跟這些的兄弟般的果子們說話。
“真的要熟了嗎?熟了就得落下,熟了就得離開枝梢。真的要熟了嗎?熟了就得溶入土中,熟了就得歸于另一種生。”
馬八斤知道,自己如同清秋的果子,是將熟和漸次步入了熟透,將會落下的人。他堅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長短不一的生,一如這枝頭,泛黃和泛紅了的果子,而最終呢?馬八斤還沒有見過在馬星落的村莊里,和馬星落的村莊外,會有哪顆果子,于枝頭上掛進了白雪紛紛的深冬或第二年開春。土,都是他們和他無法回絕,以至于是回絕不得的歸程。
“爹,活到了四十九歲。娘只活到了三十九歲。我,馬八斤呢?我馬八斤,活過了六十歲,該算是大限了罷。還有啥嘔愁,跟舍棄不得的呢?再說,還有蕎花,蕎花到了二十六歲上,就做了古,跟蕎花比,我是多出了一生還綽綽有余。好了、好了,別讓我跌入舊事的漩渦,讓我夜夜瞅視窗格上的紅窗花,不得睡去。好了,好了!”
好了、好了的馬八斤并不明晰,侄兒與媳婦未起的清晨,他站到蘋果樹下胡亂瞅望的時刻,他確切的去處不只是土,應該還會有別的一個啥地方?太陽漸漸在崖面上傾斜的坡頂,猶似妊娠、分娩樣地生長出來,從一株僅有胳膊肘粗的杏子樹——長得歪扭扭、傻呵呵的老杏子樹后慢慢爬高。
馬八斤立到院門外,仰望過那株傻呵呵的老杏樹多次,是滿月露出她玉盤般臉龐的初夜,是木星水花花的像含滿眼淚微笑的時刻,是招魂的鵂鹠鳥攥緊著枝椏朝住馬星落鳴叫的時刻。還有呢,馬八斤當然記不清楚,他仰著脖項瞅望老杏子樹的次數了。他也弄不清,無法沉睡的夜,他站到庭院里去,輕手貓腳地拉開漆黑里的院門,立進村巷去做啥。其實院子里,院子外的這些個事物,都與他無關緊要。他有時暗夜里坐到了院門外的槐樹下,隔著村巷長得圓若傘蓋的槐樹下,是他父親還是曾祖們安放的石頭,那塊石頭上天然生長著五毒(蝎子、蛇、蜈蚣、蜘蛛、蛤蟆)。
夜的靜寂里,不僅能用他小蹄子樣蹦跳的心,揣摸到石頭的心跳;他還覺得他就是白綿羊樣的石頭上,生出的另一塊石頭。不知為啥,他要突發奇想的立到樹下去,立到院門西北的石碾跟前去。吟唱這火風河如土地般樸實的謠曲。每當吟唱《金琬釵》的時分,他就是與他并肩而立的樹,就是碾石的親朋兄弟。他曾把自己沉入村口的水井,試圖將自己溶化成土地下的那粒水。極度的寧靜和內心若秋水的冷寂中,他浮出水面,他的腦袋如水面的蓮花或浮萍樣盛開。他無法沉沒,他的目光透過他黑的眼瞳,梭形的眼眶,圓的井口,看入晴朗的夜空。這次第的他,就如同一顆桃子深處的一瓣桃仁,而另一瓣的他,以一個背影,走進茫然的河川,走進無盡的紫藍的塬野中。另一個他同這一個他分離。井口外的月光和斜斜地散進水井的月光,如那塬野里開放的梨花和蕎麥花一樣素白。此后,被人救出水井的馬八斤,會瞅住天幕,瞅住枝頭的果子們癡癡發愣。
來到村莊的第一抹陽光,一只臃懶的大公雞似的,掠動一下色澤鮮亮的翅膀,如一枚回歸枝頭的落葉,飄過墻頭,又撲啦跳下墻頭,邁動著細碎的步子,得意的孩童那樣,歪梗著脖頸,撅高嘴,踱進院子。癡愣地瞅望泛熟的果樹,他在陽光的嘶嘶鳴叫里回過神來,低下頭,抬起手臂,揉揉澀滯的像潛入風塵的眼。垂下手臂,他看看晴空的幽藍,繞住蘋果樹轉了一圈,像那根無法看見的繩索拴了他。他回到蘋果樹下,剛剛癡愣的那處,他立過一瞬,走向掩閉的院門,將院門吱扭開出縫隙。
馬八斤往院門外望了望,像往自己的眼睛里望了望。一抹透明的風,與另一抹透明的風,追攆著跑過村道。馬八斤回了院子,走過白石頭砌成的檐臺,走近廚房門口,停住,回望了一眼蘋果樹。隨后又回到白石頭砌就的廈屋檐臺,站到侄兒侄媳還沒醒轉窗外,窗戶關閉得嚴實。太陽冒出崖頭,仍從傻呵呵老杏子樹后冒出,它把鮮嫩的陽光投到明凈的玻璃上,又彈起,它圓的光斑鈸鑼似的掛到院子西南方的土墻,臨近院門。他輕輕地猶似無意地咳嗽一聲,他走進灶火將熄的廚房時又咳嗽一聲。
坐回灶間,坐回榆木墩的他,重捏起細柔的蓐草,塞進余溫尚存的灶眼,嗞啦劃亮火柴,就近了灶眼,蓐草快活的笑聲,在它紅色的笑容里跳躍出來,如同跳出著一粒粒結實的黃豆。風箱開始了啪啦的聲響。廚房頂,端直的煙囪里,升起著筆直的灶煙,如根鐵青色的矛子,扎進、扎穿著清秋的晴空。
5
“培寬,培寬,你吃了飯再走。”
“不了、不了,伯,我倆還得趕時間哩!”
起晚了的培寬,沒吃早飯。他起床后,拎起了馬八斤自去年,就準備進屋中釉有“囍”的紅搪瓷盆子,走往廚檐的黑甕,揭去黑甕頂的木蓋,捉起木蓋上的發銹的鐵瓢時,坐灶間,往灶眼續蓐草的馬八斤喊他。
“是培寬嗎?培寬、培寬,鍋里有熱水哩!”
出于一貫的舉措,馬培寬還是往紅盆里舀進半瓢涼水,一手捏緊著盆子進廚房。眼睛生澀的馬八斤似乎看清了侄兒的臉盤上浸滋的油膩,侄兒打個哈欠。他看見背對陽光的侄兒,他前身要比后身幽暗些。啊啊打完哈欠,侄兒眨眨粘滯的眼,侄兒問。
“伯,你做早飯了?”
“沒哩,燒了些熱水。不知你倆想吃啥,伯還沒做哩。培寬,你倆想吃啥?”
馬八斤說話時站起身,呼啦揭起鍋蓋。侄兒在談不上熟悉,卻也不陌生的廚房的窗臺,找尋了廚房專用的舀子,舀滿水盆。侄兒說:
“沒做了好,沒做了好。你就是做好了,我還來不及吃哩!”
馬八斤一直坐榆木墩上瞅看屋外,他揉拭一下干澀的眼,他眼里的水分被憂郁感傷吸干了。他在寂靜的庭院的夜,有時會觸到眼珠跟粗糲的石子一樣,在眼眶里滾動,劃痛著眼皮。他的眼珠好幾次劃破了眼皮,他看見眼里滴出的血,跌上他躬腰握緊的鋤把,拍得四濺破碎。緊跟而來的那粒,酥得鉆進了他腳前松軟的田地。仰起頭,他用血花花的眼,望望找尋不出一絲云彩的天空,天空朦朦的紅,一如天空穿上了嫁衣。他放下手中的活路,用裸露的手臂,一左一右地拭了拭將一切看成紅色的雙眼。溫熱的血涂了他雙臂。
待侄兒侄媳洗漱畢,他干澀如含血的眼,看見朦朧的村野那樣,看見穿戴齊整、右肩掛著黑皮包的侄兒,和他媳婦一同走進院子。侄媳背后,背住的是銀白的兩個孩童親嘴的背包。侄媳的鞋子高高,她膽怯地走下檐石時,尖尖的鞋跟,跟一柄小小的鎬頭,叮當叮當地敲打在白石頭上。侄兒侄媳,走向廚房前臨近墻根的蘋果樹,他模糊地看見,踮起雙腳的侄兒,噌噌躥跳兩下,揪拽了兩顆泛起淡紅的蘋果。往日里持重、安穩的蘋果樹,猶若戰栗似的晃搖一瞬,陷入它淺淺的疼痛。侄兒喀嚓咬一口浸漬著酸甜的蘋果,又將這顆蘋果遞給了媳婦。雙眼朦朧的馬八斤,停住了續火,站起身,走向蘋果樹。他再問侄兒。
“培寬,你倆吃啥?伯給你倆做。”
侄兒培寬,吃著手里青紅相間的果子,他還不時地扭擰著頭,瞅視是他的又是伯父馬八斤的果樹枝頭。是因果子酸甜地引誘,還是因為年少的貪婪?他無暇顧及走近身后的伯父。
“伯,你吃你的吧!時間不早了,怕是錯過了車,又得等到晌午哩!”
6
馬八斤無法挽留他們。一次錯過了,這一世都得錯過。沒人能將他錯過的,如同攏一頭牲畜樣攏回來。那么針對錯過所補的補丁,都是補在時過境遷上。馬八斤走在他倆身后,送他倆走出村外,送他倆走上了紫藍的塬坡。
侄兒說:“伯,你回吧。”
馬八斤說:“噢!”
侄兒說:“送遠了,你還得往回走。”
馬八斤說:“噢——!”
馬八斤咳嗽了一聲。馬八斤聽見他的咳嗽,在遠處的溝壑里回響了幾下。馬八斤想給侄兒說,他應該跟他領回的媳婦結婚的事。走在前頭的侄兒和媳婦不時遙指著坡地上的樹木,遙指一株開紅花的足有三米的柴胡驚奇,他倆還為身側邁出粉紅的櫻穗的玉米詫異。
走過紫藍的塬坡下相傳由魯班締造的石橋,侄子阻止馬八斤前行了。他沒吭聲,他像一條沾滿了泥巴的尾巴,跟隨著他們。他咳嗽一聲,他無心傾聽,咳嗽聲從塬坡、溝壑里給他的回應。他張張嘴巴,他似乎覺察到,故去的還是那么年輕的蕎花,就站立在他脫了幾顆牙齒的口中。他還是抹了抹眼睛。因為干澀和常年難入寐的朦朧的眼睛。他似乎看到,蕎花就在塬頂的一株枸子樹后,蕎花就在一朵盛開的靛藍的野菊里,蕎花就行走在他身側的玉米地中。緩緩流動的風中,含著淡淡花香的土地無時不在嗚嗚音韻,低沉如凄訴。他又咳嗽一聲。在空空的溝壑的回應后,他裸露的臂膀,觸到了衣袂飄飄的新婚的蕎花,緊隨他,并行在他身側。他只好在傾聽咳嗽的回音里抿了抿嘴巴。
送侄兒侄媳走入塬頂后,返回。一株覆罩的綠柳下,既是桃小春、又是崔護、又是蕎花那樣吟唱的馬八斤。他如同表演一般,多種角色地同時介入,將他墜入很深的化境——時光、人物、性別交錯的化境中。
男:嘿!……大姐不知,小生活才去的速忙,連個謝字也未道下,大姐勿怪。
(崔護隔門打躬,道謝。)
女:(桃小春)君子此來,非為道謝,分明另有心思。只是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嫌棄,等家父回來,央媒說合;且勿只管留戀于此,使妾有白硅之玷。
男:是、是、是,小生我從命!
(唱)好一個女姣娥,聰明不過、伶俐許多。我的情意她看破,我的心思她知覺。真乃大有才學,全不像小家人物。還是依她做穩妥,省得后來沒著落。(崔護再望桃門,依依不舍而去。)
女:(桃小春門縫里窺崔已去,啟扉而出,再看崔影)好也!
(唱)似這等好人物,不結絲羅等什么?我有心不說破,恐怕他再不來、將奴耽擱。還望老天憐念我!(望天發呆許久,合門而下。)
遙遠的桃小春、蕎花、崔護,即刻從馬八斤的眼神、肢體上鉆出。
此時,火風河通往紫藍南塬的石橋,橋頭斜飄的綠柳下和橋欄上朽蝕的石雕旁,馬八斤一時又癡楞在那里。他還是剛剛的桃小春,或是他眼簾、嘴巴里的蕎花,她合住那扇在他心靈深處,卻在化境里虛無的木門。崔護、馬八斤愣怔片刻,那扇虛無里的木門關嚴了,他在心里叫著桃小春、蕎花,往前走過兩步,抬手去推掀那掩閉的木門。崔護、馬八斤的手猶似要觸上那木門,他現實的手觸進石橋上的空氣。他掀開了那扇木門,進那門里。
橋下是清澈蜿轉、涌動在河槽間映滿朝陽的河水。他頭頂有只紫鴨引領的鴨群,以紫鴨為交點,排成兩隊,排成齊整的三角,撥動著橙色的蹼掌,無聲地裊游而過。馬八斤就像癡楞在夢幻般的水中,他的頭頂原來又是一層明凈的水面。
村人趕集過石橋,馬八斤還是被撈上水來。一個漫長的上午后,他靜靜地睜了眼,可從這天起,他是馬八斤,又不是馬八斤,他迷失了自己,不知自己是誰了。他低沉噥噥哀婉地吟唱著《金琬釵》。這一刻他是個男人:是崔護是馬八斤。下一刻他又是個女人:是桃小春是蕎花。一時溫文爾雅、風流倜儻;一時又嬌柔多姿、嫵媚作態。有時他走進家門,更多時候他吟唱著《金琬釵》,瘋走在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