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啟放的詩

孫啟放

想象的圓桌

我曾醉心于15世紀的不列顛

高貴的亞瑟王

騎士們的偉大條例

此時，從陽臺進來的風是粘滯的

如透明之水

將我的想法一點一點吸附

下水管道里有動靜

污水，正向樓下流去

電視屏幕上巨大的圓桌

只是我的想象，也是世人的想象

什么時候起

平等的話語比忠誠更可貴？

遠處的又一棟高樓接近完工

“傾情鉅獻”。

偶爾的敲擊聲傳來

讓城市的心臟間歇性早搏

“Pardon enemies”※

雙語字幕

除了上帝，誰能夠有寬恕的權利

看到過高高在上的“寬恕者”

相處時有巨大的危險

※英文，意“寬恕敵人”。

與伯玉*書

伯玉兄：見字未能晤面。

幽州臺突兀千古

我見到的大抵都是罪人。

風沙湮滅舊跡

時光消弭功名

卻可以磨亮帶電的詞句

時時閃我眼啊

哪怕暗夜也能一遍遍讀。

你分明一襲白衣

獨立于一幅油畫中。

落日悲壯

身后的影子橫切過古幽燕大地

直抵今日。

而我，即便老妖般久存于世

也必然會在

未來的盡頭處愴然涕下。

※陳子昂，字伯玉，唐代詩人。

我不用漢語寫詩

詩是語言的嗎？

那些深藏幽冥中的鬼魂

語言，能夠耐她幾何？

你用釘子

能固定住幻變的流云嗎

語言的能力

總是在詩遠行的背影中無奈

我從來不用漢語寫詩

我只是我的翻譯

把另一個我

從人類共有的意識中

艱難又破碎地剝離出來

白馬篇

——兼致曹植

沒有人見過抽象的馬

力量、速度、優雅和高貴

現在，牠來了

這是三月的云天

草原上的發情季節

草尖上翻飛越來越多的蝴蝶

一襲白衣的王子伏下身

馬蹄下草浪宛如驚濤

而抽象的馬在王子意識外躁動

現實讓牠蒙羞

更快沖上那道緩坡的

是清空之上一朵飛逝的云

牠現在當然只能是一匹白馬

一匹飾金羈的白馬

典籍中出現過的白馬

非“馬”，亦非具象的“白馬”

嘶鳴并非盲目

牠負載的一眾漢字多么遼遠

有多么不著邊際的空虛

暴力一種

春天是一場革命嗎？

烏鴉落在網球場金屬網攔上。

災殃。疾馳的疾病。

目擊處無物幸免

“這小區早晚要關閉”

烏鴉的鐵嘴

是一把“咔咔咔”作響的剪刀。

“真正的暴徒可以洗劫空氣”。

烏鴉演說時濺出口水

是黑色的——

它順勢在我的白襯衫上疾書

竟然寫出我體內瘋長的春天曲譜！

它停頓了一下

“高音區，你要成為狠心的家伙”。

“揮霍吧！”烏鴉同時記錄著一切。

它怒氣沖沖

據說鄉下的死者們

正坐在清明墓碑上肆意喧嘩

呈現出驚人的暴力傾向。

春風劫

我何能廢去這人性的泛濫？

假相，蓬勃的麥芒。

廢去的琴弦回音

廢去，壓住艙底的鐵石心。

花光濕透也罷

煙雨迷蒙也罷

需要廢去的外殼。

自然之力浩蕩如洪水

低頭認命

那么薄，近乎透明的命

翻滾于綠色塑料假體之上

容不下你。你的厭世

你的妄想

你的病態愛戀

你的每一次抽搐性眨眼。

廢去！這暴力

這急匆匆幽靈的各自橫行。

南窗

趁大雪賞梅猶如雪夜對飲。

對面大病初愈的女子

一襲紅妝

來自于藍皮的線裝書。

大雪已停，完成了自己的存在。

眼前的梅

勃發的是原始欲望

你若不想，她就不會幽怨。

我有微量的花癡基因。

紅蕚若語未語

突然間，就美麗得不成樣子。

明天深不可測

嶄新源于明天。

萬物如常嗎？

我們虛構明天的鳥鳴

是舊的。

一廂情愿。而鳥鳴

確實妨礙了

我們在崖壁上的立足

那么多失足者

迷戀鳥的仿生學家

長出失敗的翅膀

他們最終

把喙從人臉上扯下來。

沒有誰丈量出

下一聲鳥鳴的底細。

過往可以復制，而經驗

必然被打破。

明天深不可測

明天的鳥鳴永不可知。

局部的春天

買春者以粉敷面

書房壁上畫一只鳥

立于有花骨朵的枝頭

一縷寒風透墻襲來

吹翻鳥的羽毛

很細致的工筆

不是很遠處

白馬寺正舉辦開光大典

戲臺上綠柳如絲

咿咿呀呀長袖似水

“苦煞了小奴家”

小奴家的媚眼如絲

書生的心亂如絲

我突然意識到

這是春天的局部

清晰度高于整體

小奴家洗去油彩妝

說今天完事了

書房的墻壁上

那只鳥不知所蹤

風衣

像風衣一樣懷念風

抵御、隔絕。風衣將風

視為對手

而風養活風衣

風吹去日月，吹去塵土

吹走人

吹老斑駁的墻壁

紅木的衣櫥

現在，一襲黑色的風衣

就掛在那里

疲憊、空落、無聊

多么神往

那曾經半空中的輕輕一旋

斜飛而至的切面上

風，在臂彎中

瘋玩后安靜沉睡的孩子

花未眠

與花匹配的，只有少年和女性。

我的少年從未成型

家鄉的白馬寺是未眠的：

后院幾株稀疏的老枝

讓我腦中沒由來地閃過

“柳夢梅”這個奇怪的名字。

當早晨來臨

驚落的花次第落入草叢。

如果我有過所謂的少年

是一位曾經視花為畏途的逆子。

一朵未眠的花

類似女性饜足的未眠。

白馬寺空曠的草地上

那么多的少年將足球踢至天邊

他們何嘗明白：

“花眠”或者“花未眠”

有同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