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墨


上
這座小島位于某國東南方向的一片海洋區域,小島呈圓形。島上滿是一些熱帶的植被,粗壯且茂密??拷u外側邊緣處聳立著一塊兒巨石,巨石很高。在人們意識到這座小島時,這塊兒巨石便成了小島的標志,之后小島有了它的名字——克萊爾。
二戰時期,D、T兩股政治勢力爭斗多年,直到D在陸地建國,初期局勢依舊相當混亂。T失勢,逃逸至太平洋東部的瓦格群島建立自己的流亡政府,但這場爭斗遠未結束,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只不過爭斗的主要方式由地上而地下。雙方都害怕對方會在不久的將來卷土重來,于是都派出了大量的間諜,期滲透到對方的重要部門。那時,間諜部門直接由D中央授權,高規格待遇,他們的行動也得到了政府和軍部的掩護,基本上暢通無阻。但一旦到了敵方的陣營,間諜就得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因為雙方對間諜的抵制與控防都是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的。一旦抓獲,那他的名字就被索命閻王刻在了生死簿上。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間諜都做好了死的準備和愿意去死的,間諜也是人,人的內心深處的那份羈絆,往往是最脆弱的。如果說培養一名優秀的間諜,等價于制造一顆導彈的話,那么成功策反一名間諜,帶來的價值絕對相當于造出了一枚小型核彈。
拷問和策反的工作必須極度隱秘,主要是為了防止意外(比如暗殺和自盡),雙方都知曉成功地策反一名間諜,造成的損失將是多么的巨大。為了滿足工作隱蔽這個條件,選址工作迫在眉睫的工作。T的地界小,T方主要是加強了防護級別,只要不是D方攻來,一般人是進不去的,能進去的人需要得到國防部、軍隊、國家安全局三方授權,最后還需要T軍頭的親筆簽字。D方反而為難了,雖說地大物博,但也地理繁復、人多蕪雜、防不勝防,加強特別戒備反而會引起注意,在D高層的特別會議上討論了拷問與策反間諜場所的選址工作,經過秘密商定,將這項工作定為“克萊爾行動”??巳R爾也不是什么摩斯密碼。據傳D方負責人當時正為此事發愁,他隨手拿了本書,毫無頭緒地翻看著,而其他大員正等他決定,這時D突然站起來用帶著濃郁的南方口音叨嘮了一句:克萊爾,克萊爾,就叫克萊爾。其他大員交頭接耳:克萊爾,什么意思?D拿著那本書走出了會議室,臨到門口還說了句:想到了是什么意思告訴我一聲。
最后選定了克萊爾小島,克萊爾小島遠離大陸,島上的植被起到了很好的隱蔽作用,而小島一側的巨石又成了一種特別的標識。因為附近還有不少其他差不多大小的小島,加上這地方靠近公海,如果在附近徘徊太久會引起第三方的注意。地址選定后,負責間諜工作的部門便偽裝成出海捕魚的漁民,抵達克萊爾小島的最深處,靜悄悄地修建起了一座秘密監獄。
監獄的外部專門設計了用來防偽的草綠色裝置。監獄分成AB兩個區域,A區內部設計成一個個小型獨立空間,分上下兩層,每層有一間警備室和緊急救護室及情報監控室。A區主要負責情報拷問和策反工作。B區內部結構與A區相仿,工作性質卻有較大的區分,B區主要負責后勤補給、押送及緊急機動。建立于A、B之間的是中央控制傳達室,擁有當時國際最先進的監聽和通信設備。
在A區一個個封閉的獨立空間內,只能看見一片白茫茫的墻面,中間有一把間諜用的固定的椅子,正上方裝有大功率的燈泡,燈泡大多是戰爭后遺留下來的,這種燈泡的功率類似于抗戰時期日軍哨塔上的探照燈,帶著壓抑和罪惡的氣息賊亮地照耀著四圍,在那種炙熱白浪下一切動作都帶著致命的氣息。白天情報部門工作人員會軟硬兼施攻克間諜的內心,晚上在聚光燈的高溫和賊光下,生命體幾乎崩潰。白色,除了白色依舊是白色。身體往往會因為脫水過度死亡,但在拷問前期發生死亡的可能性很小,情報部門工作人員會因此承擔責任。一旦間諜休克就會被送進緊急救護室。如此反反復復,人的身心防線就會崩潰,間諜會想盡一切辦法尋死,假裝休克或一頭撞死等等。間諜交出情報的下場只有死亡,死后的尸體由B區工作人員埋在島上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并且間諜的家屬會因為叛國罪被捕……
多年后,這一切似乎已然成了一種煙霧裊繞的歷史記憶。南海的季風刮走了這風風雨雨的歲月,但克萊爾小島并沒有因此而平靜。
隨著改革開放的來臨,人們一下從歷史的迷霧中擺脫了出來。為了致富奔小康,人們紛紛南下尋找商機,各個興起的行業帶來了巨大的誘惑,同時也帶來了未知和風險。淡出歷史舞臺的克萊爾小島在商界巨頭們的利益角逐中再一次蘇醒。勝出的開發商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
南方的某開發商帶著設計師和風水先生踏上克萊爾小島,準備打造出最好的海景沙灘度假村。抵達克萊爾監獄時某開發商顯然是有點不知所措,這位開發商當時的原話是:這他娘的是什么情況。
要不是風水先生的極力阻撓,這座克萊爾監獄不久就會消失。風水先生告知某開發商此地陰氣太重,定是幽靈聚會之所,不宜大興土木。三方在回去的路上協商,最終決定將克萊爾監獄改造成精神療養院,既解釋了外圍的隔離網,又做了社會公益,還可以借此招商引資。
某開發商離開一個月后,施工隊陸陸續續介入,緊鑼密鼓地展開了工作,一年后克萊爾小島西面的度假村已大部分竣工,克萊爾精神療養院的改造工作也接近了尾聲。東部的開發工作在某開發商接到施工隊的一份報告單后戛然而止:挖掘出大量建國初期的和七十年代D軍高干的軍服、一些廢棄的軍用器械以及一大堆殘破的骷髏。某開發商看完報告單直接從座椅上跳了起來:這他娘的又是什么情況!某開發商意識到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找到政府部門后,政府部門表示不知情。某開發商擔心的是地下會不會有地雷和炸彈什么的。政府部門表示不會,在給了某開發商一顆定心丸后,表示愿意共同開發,將建成一座抗戰歷史紀念館,紀念館盛放物質和資料由政府提供,某開發商負責建造。某開發商氣得直咬牙,那么好的一大片景區。
好在度假村的收益還算豐厚,公益項目的招商引資吸引了不少社會資金。某開發商也像模像樣為克萊爾精神療養院配備了醫療護理團隊,還將“克萊爾”三個大字用紅色題在小島邊緣入口處的巨石上。
下
三個月后,克萊爾精神療養院迎來了它的第一個住戶——金仕達。金仕達,未婚,老家有一位兄長叫金蛋,父親金方華在金仕達十八歲時離開了人世。二十歲金仕達南下廣州打工,幾年后被騙上一條不歸之路,之后的幾年神經總是高度緊張,整天疑神疑鬼。就在那幾年金仕達高中時的同學也被騙到那條道上,中間和金仕達通過一次電話,之后再也沒了音訊。那次事件后飄蕩在海南的金仕達看到了克萊爾精神療養院的廣告,他毅然決然來到了克萊爾。
金仕達是比較幸運的,他住進克萊爾精神療養院的時期正好趕上某開發商大力宣傳,療養院的待遇相當的優厚,無論是員工還是病人。精神病院在國外早已形成規模,但在國內的接納度還不是很高,所以金仕達同時期的病人并不是很多。
幾年過后,一般的物質需求無法再滿足富人了,他們需要會所、賭城、度假、旅游、交易等等,而提供這些服務的正是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敗下陣來的窮人們。有些人為了生存屈居于世俗之中,有些人則劍走偏鋒。金仕達就是一個例子,幾年的時光并沒能使金仕達從自己的噩夢中醒過來,他還是那么的敏感,他細心地觀察著克萊爾療養院的一舉一動,他甚至意識到了巨人的存在,在一些個不知名的夜晚。金仕達沒有任何的動作,因為他還沒準備好離開這家療養院,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內心的那道枷鎖,直到一個十八九歲模樣的小伙子王光澤的到來。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金仕達一樣自愿到精神療養院來,畢竟這個群體在社會中會引來一些異樣的目光。當然像王光澤這種被兩個警察銬著過來的情況也是克萊爾精神療養院的第一次。警察將王光澤的手銬打開,由療養院的保安帶了進來。王光澤嘴里嚼著口香糖,悠然自得地和保安打著招呼,王光澤對周圍的一切都表示好奇,他不時地大聲喊上那么一嗓子,目的是為了引起更多的注意。他做到了,一部分患者目光呆滯地看著他,有的和他打招呼,有的表情嚴肅地盯著他,更多的則是專心致志或若有所思地干著自己手頭上的事情。金仕達習慣坐在窗口注視著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人,保安帶著王光澤拐進辦公室時與金仕達的目光短暫地碰了一下。
在金仕達附近的幾個人圍著一張方形木桌正在玩紙牌,何小鵬左邊的臉部開始抽筋,嘴張成O型,好不容易才吐出幾個字:我,我,我看……看……看見來,來,來了一個人。坐在他一旁的趙大律看著手上的牌,嘴里不知道在吐嚕著什么;另一旁的王葉三不時地看看何小鵬手里的牌,又轉過頭看看正襟危坐的周傳波的牌;周傳波將手來回擺動不讓王葉三看牌,一邊對著王葉三細心地講道:哎,別人在跟你說話時,你能不能認真地聽一下,哪怕是你不愿意聽,出于禮貌你也應該答應別人一聲。王葉三絲毫沒聽見周傳波在說什么,反而周傳波晃動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王葉三松開了自己手上的牌去抓周傳波手上的牌,周傳波還在大聲地對王葉三講著剛才的事情。依靠著一旁柱子的孫繼陽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推了周傳波一把:玩你的牌。周傳波沒有理他,孫繼陽繼續推著周傳波。周傳波轉身對孫繼陽說道:請把你的臟手拿開。孫繼陽表情嚴肅地繼續推著他,嘴里喊著:玩你的牌。周傳波怒氣沖沖地對著孫繼陽喊道:我警告你,我數三聲你趕緊把手拿開,一、二、三……孫繼陽的臉上出現了笑容,似乎周傳波越生氣他越高興,他繼續推著周傳波:玩你的牌。一旁的趙大律看著爭吵的兩人,捧著牌哭了起來,大廳的其他人有的在發呆,有的自己在跳著舞,有的拿著筆在紙上亂七八槽地畫著什么。當周傳波數到三時,一盆冷水從他們頭上淋了下來,而潑水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金仕達。
與此同時辦公室里的精神病分析師正拿著一份資料翻閱著,王光澤一本正經坐在醫師的對面,他盡可能的使自己顯得正常、禮貌、健談,他看了一眼辦公桌上醫師的照片:請問我可以看看嗎,在您允許的情況下?醫師瞅了一眼照片:當然。照片上的醫師穿著軍裝和幾位掛滿軍銜的軍人站在一起,臉上掛著微笑。王光澤一臉的微笑:沒看出來您還當過兵呢,您瞧瞧您當時多威風,旁邊的幾位應該是領導吧?醫師的注意力被王光澤吸引住了:這是“抗美援朝”過后拍的照片,最左邊的是將軍,右邊的兩位是師長和政委,我是隨軍的醫務兵。醫師一邊說著一邊往后翻著資料,一邊對王光澤說道:知道為什么你被送到這個地方來嗎?王光澤努嘴道:不太清楚,上面怎么說的。醫師緊了緊眼睛:上面寫了一些東西,說你惡語中傷他人,有暴力傾向,喜歡在工作中偷懶,而你被送到這個地方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們想對你做個評估,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精神類疾病,這是主要原因……你認為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王光澤道:也許是因為打架斗毆吧!醫師點了點頭說道:你因為打架斗毆進過六次監獄。王光澤無奈地擺了擺頭:反正無論我怎么說他們都已經把我當成精神病了吧。醫師嘆了口氣:我想我們都應該直白一點,上面寫道你對很多工作都不滿意,而你這么做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逃避工作。而你將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以便我們對你做出評估……
一兩個星期下來,每天會做什么事情有什么活動,王光澤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對于十九歲的他來說也許顯得太過于無聊了。何小鵬幾個人還圍在桌邊玩牌,金仕達依舊坐在窗邊。王光澤在大廳里轉悠著四處打量,有時去何小鵬那的牌桌指指點點,有時推著輪椅上的患者到處溜達,有時他和跳舞的中年人一起舞動著雙臂,只不過中年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他無趣地走到在墻邊來回踱步的老人身邊,老人不時地摸摸墻面,然后拍拍自己的腦門。王光澤想上去搭訕,老人皺著眉頭顯然在想著什么事情。一位護士拿著水壺從一旁走過。王光澤跟著護士走向護士臺:陳護士,你知道剛才那個老頭怎么了嗎?陳護士很年輕,是某個醫科大學畢業分配到這里來實習的,她了解王光澤的情況,很瞧不起這樣的人,尤其是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陳護士開門的同時冷冰冰地答道:阿爾茨海默病。王光澤一臉茫然,當他還要繼續追問的時候,陳護士將他擋在了門口:對不起,病人不容許進入護士的房間。王光澤抵住將要關上的房門正要問什么,葛護士長從護士臺里面的房間走了出來:王光澤,病人是不可以進護士房間的知道嗎?王光澤正要解釋,葛護士長又說道:你先出去,然后我們再來討論你的問題,好嗎?王光澤無奈地走到了前臺:葛護士長,我只是想知道剛才陳護士說的阿爾茨什么癥是什么意思而已。葛護士長帶著微笑看著他道:阿爾茨海默病是早老性癡呆癥,阿爾茨海默病是它的學名。還有其他的問題嗎?王光澤搖搖頭離開了,他走到了護士臺左前方的窗邊,而這也正是金仕達常呆的地方,王光澤順著金仕達的視線向窗外看去。
窗外的正前方是供病人白天活動的運動場,四周被鐵絲網隔離了,一只小鳥停在鐵絲網的頂端清理著羽毛,運動場一旁的小路連接著公路、中央控制室及通往B區的小路。通往B區的路上有扇門,安放在上面的是電子鎖,這扇門只有醫護人員才有資格進入,B區是重癥隔離監護區,B區的操場總是冷冷清清,到了晚上經常有車輛從B區開來,那扇門讓王光澤感覺到不安,但他不知道為什么。夜幕降臨,周圍的一切黑了下來,B區的樓頂亮起了兩盞紅燈,活像兩只紅色的巨眼,金仕達微瞇著雙眼看著那兩盞紅燈,異常的專注。
廣播響了起來:吃藥時間到了,請大家到護士臺吃藥。王光澤微笑著拍了拍金仕達的肩膀走到了隊伍的后面。金仕達警惕地盯著護士臺將王光澤拉到了一旁:如果你不想變成白癡的話,發給你的藥最好不要吞進去。王光澤激動地抓著金仕達,兩個星期以來這是他聽到金仕達說的第一句話,他將金仕達拉到一邊說道:能告訴我為什么嗎?金仕達想要擺脫王光澤卻被他抓得緊緊的,然而這一切被葛護士長看在了眼里,金仕達顯然也注意到了葛護士的眼神,他來不及跟王光澤解釋:我現在沒法跟你解釋,打我,快點打我。王光澤沒有明白金仕達的意思,反而有點迷糊,而這時候金仕達一頭撞上了王光澤的鼻梁,年輕的王光澤被金仕達撞了之后,不知道是熱血上頭還是理解了金仕達話里的意思,兩人扭打在了一起。排著長隊的人群圍了過來,趙大律哭了起來,周傳波則是指著兩人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而孫繼陽確實睜大了雙眼,他顯得異常的興奮,右手握成拳狀在空氣中揮舞著:使勁打,使勁打。保安過來拉開兩人時,孫繼陽甚至還上去將保安推開。這場打斗的后果就是金仕達和王光澤在B區一間小屋子里被人綁在病床上,嘴里含著牙套,太陽穴處抹上了傳導膏,戴著類似耳麥的東西享受著一千伏特的瞬間高壓。王光澤認為這是值得的,他意識到金仕達是個不簡單的人。
那次打斗之后的兩個星期里,金仕達和以前一樣在人前從來不說活,而王光澤像個話嘮一樣在金仕達旁邊說個不停。每到晚上值班的護士走了以后,王光澤滔滔不絕地向金仕達講述著自己的生平、經歷、遭受的苦難、家庭的不幸。金仕達雖然嘴上不說,內心那層平靜的湖面早已蕩起了漣漪,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現,他內心不由得感嘆:窮人的命運和經歷何其相似。
睡眼朦朧的趙大律在一天夜里凌晨一點被送進了B區。那一晚金仕達徹夜未眠,他所在的床鋪靠近最里頭的窗邊,那扇窗戶正對著B區,幾年來金仕達都在靜靜地注視著一切。那天夜里,金仕達看著保安推著躺有的病人病的醫護車穿過運動場,穿過中央控制室,穿過那扇安著電子鎖的門進入B區的大樓。凌晨四點鐘一輛黑色的商務越野車從迷霧中開進了療養院的B區,十分鐘后保安拎著一個戶外醫療箱從B區大樓徑直走到了黑色商務越野的車門旁,車門緩緩地打開了,保安將醫療箱遞了進去,幾秒后保安接過一個黑色商務包并帶上了車門,汽車開上公路揚長而去,保安則吃力地拎著商務包拐進了AB之間的中央控制室……
金仕達輕輕地關上了窗戶,B區樓頂的紅燈發出的光透過玻璃將墻面粉刷成了血紅色。白天葛護士長傷感地宣布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后的幾天金仕達一直心不在焉,到晚上值班護士離開后,金仕達會搬椅子坐在他白天常坐的那個地方。
那天晚上金仕達照例搬著椅子來到窗口,他沒想到的是王光澤也搬了把椅子跟了過來。王光澤在椅子上晃來晃去,沒多久他便停了下來:金哥,你是不是開始討厭我了。見金仕達沒有說話,王光澤又繼續自言自語起來:我知道咱們這兒每周都有一個病患討論會,下周估計就輪到我了,我覺得沒什么可以跟他們討論的,材料上全是謊言,我還得裝作受了很大啟發的樣子。也許你不相信,是,沒錯,材料上的那些事實我確實犯過,但卻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你不知道那些同事多么可恨,成天對著我指指點點,嫌我干活慢,他們一天花在嘴皮子上的工夫絕對比他們干的活多,天天如此,我氣不過打了他們。我還幫老板打架,我替他頂罪,老板真不是個東西,我出來后給了我幾百塊把我打發了,我最后把他給打了,我為什么打他,他壓著我的工資不發,每個月給幾百塊錢零花錢。警察來的時候問我為什么打他,我沒有過多的解釋,我告訴警察“不為什么,我看他不爽。”結果我就被送到這兒來了,一想都好笑,你幫老板打架是英雄,你打老板就成神經病了。
王光澤沒有繼續說下去。金仕達拍了拍王光澤的肩膀道:我這兒倒是有個不錯的故事。八年前有個比你年長幾歲的小伙子,小伙子大學畢業后在社會上闖蕩,住在城市的地下室,生活過得很艱苦,同學們各奔東西。時間一點點將小伙子的銳氣磨圓,理想化為觸不可及的泡影,畢業一年下來手上沒存下多少錢,小伙子打包好行李準備回家過年,來年再作打算。就在這個心灰意冷的時候,他的寢室上下鋪,大學的同班同學給他打來了電話,噓寒問暖,打聽他的近況,小伙子在電話中痛哭流涕,同學安慰他,并且強烈邀請小伙子過去和他一起工作,并交代他先不要跟別人說起這件事。
于是小伙子坐著當天晚上的火車去了同學所在的廣州。那是一個小鎮,小伙子到的時候,他的同學已經在那兒等著了,同學的打扮并不像小伙子想象的那樣西裝革履,反而穿的很休閑。小伙子被同學帶到了一家賓館,同學說自己為了他特意請了兩天假,目的為了帶他到附近轉轉放松放松。小伙子就這么跟著同學轉了一天,心里有些愧疚,自己是來上班的,這班還沒上先耽誤同學的時間,然而同學堅持再帶他轉一天。小伙子第二天轉的時候沒有第一天輕松,他發現這里沒有什么大的工廠和就業單位,而他們僅僅是在轉而已。到下午快要回去的時候,同學問他有什么發現沒有,小伙子搖頭表示沒有太注意,同學又帶他轉了一下午,提醒他留意周圍的銀行。小伙子認真觀察后感到很詫異,這個方圓只有幾公里的小鎮沒有大的工廠和商貿區,為什么會有二十多家銀行呢?郵政銀行就有七家,并且這個地方居然還有中國人民銀行。晚上同學和小伙子睡在賓館,同學跟小伙子說了實情,他告訴小伙子自己并不是在工廠上班,而是在做一個全新的營銷模式,剛開始怕小伙子不相信,才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同學說自己也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的,告訴小伙子不要生氣,這個地方來去自由,但是機會一生一次,一次一生,既然已經來了何不再多轉轉呢。那天晚上同學跟小伙子講了很多要做的事情,什么“背石頭,喝牛奶”,什么“梯形模式”。第二天小伙子跟著同學來到了一座居民樓,小伙子被安置在了那里,那個地方有同學的推薦人,還有跟小伙子差不多年紀的男男女女,那個推薦人是那個房間里的“家長”。之后的幾天,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會安排固定時間去別的講師那里了解“梯形模式”,該如何發展下線,如何拿到百分之八十走到梯形模式的頂端。而剩下百分之二十的“空點”則是那些走上梯形頂端老總的聯系方式,從下線走到梯形頂端時,那些成功的老總們每人會送十萬的禮包。那幾天小伙子的大腦在夢幻和現實中掙扎。在一個白天,小伙子和同學去講師家的路上,小伙子很認真地問同學:“你跟我說實話,那些人講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騙人的,你的那些上線不會是騙你的吧?”同學也很認真跟小伙子說:“我對天發誓絕對不可能騙你,你是我的下線,你沒賺到錢,我一分也賺不到,我賺不到錢,他們也不可能賺到錢?!?/p>
那天下午,小伙子從講師那里得到了一個小本子,他們管那個小本子叫“電話稿”,里面的內容和步驟很詳細,主要目的是為了取得親人朋友的信任。小伙子沒有用那個電話稿,晚上他給他哥金蛋打了電話,說自己做生意進一批貨要幾萬塊錢,他哥東拼西湊弄了三萬塊錢,里面盡是些零零碎碎的小面額人民幣,有缺角的,有發霉的。他哥湊齊后走了十里地給他存進了卡里。那天太晚,小伙子和他同學商量第二天取出來,那個“家長”沒有說話。晚上睡覺時,小伙子捂著被子哭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凌晨兩點鐘,小伙子起身去上廁所,半道上他看見那個“辦公室”里還亮著燈,小伙子剛準備去廁所,里面傳出了對話聲?!霸趺床湃f塊錢,連一份產品的錢都不夠。”“誰家又不是堆著錢過日子,再等幾天唄。”“誰家沒有困難呀,別人是怎么跟家里要到錢的,不想辦法哪行,不拿錢天天讓他白吃白喝呀,過幾天要是還交不齊錢,看我不給他腿卸嘍?!薄靶欣?,你小點聲。”同學輕輕打開“辦公室”的門往外瞅了兩眼。而這時小伙子內心已經波濤洶涌了,他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逃”。他回到屋里,輕輕地從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帶的現金,然后將床單和被套打上結系在窗戶中間的鐵柱上,此刻外面正飄著雪花。他盡可能輕的做這些動作,輕到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他順著床單往下爬,而他看到隔壁床上的另一個人正睜大雙眼看著自己,小伙子也看著他,然后一點點往下爬,他還沒落地,屋里便傳出了喊聲:“有人跑了”。小伙子拼命地跑,他一刻不敢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尤其是在這飄雪的晚上。
小伙子的同學和那個“家長”追到了拐角的地方,他們在那個岔道口分開了,那時已是凌晨三點鐘。同學等“家長”走后,他走到了小伙子藏身的大糞池旁停下了,猶豫了一會兒,他并沒有往大糞池的方向看,只是說了句:“你走吧!”然后向“家長”去的那個方向跑去。
一小時后小伙子從大糞池出來,跑到一個水池里將自己清理了干凈,那時小伙子感覺不到水的刺骨,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他躲到汽車站的廁所里,直到衣物干透了,才坐車離開。之后的那幾年他四處輾轉,最后到了海南,那幾年晚上睡覺時,他都會將門鎖死,總覺得有人會來謀害他。
王光澤聽完后很驚訝:真的假的。金仕達也不想去爭辯:這世間的真真假假,又有幾個人能說得清呢。王光澤還沉浸在剛才的故事里,外面起霧了,王光澤盯著B區樓頂兩只紅燈發呆。不知什么時候保安走了過來:大過年的,還不讓人消停呀,趕緊回去睡覺。金仕達起身向里頭走去,身后又響起保安的聲音:王光澤,你聽見沒,這里面就數你最不老實,難怪葛護士長交代看緊點你……金仕達回身向王光澤使眼色,保安還在抱怨著他的不滿,仿佛他過年不能回家都是王光澤給害的。而此時王光澤的眼睛被霧中的兩盞紅燈照得通紅,正當保安有下一步動作時,王光澤反手一拳向保安揮去。兩人扭打起來,其他保安聞訊而來要將王光澤帶走,金仕達跑上前去阻攔:算了吧,這孩子小不懂事,你們大可不必這樣。幾個保安正在氣頭上,哪聽得進去這個,金仕達被推倒在一旁。保安們走時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不時地回頭看著金仕達。等到金仕達跑回剛才的窗邊,幾個保安和王光澤已經消失在迷霧中。
這又將是一個難熬的夜晚,金仕達沒有等回來王光澤。凌晨四點鐘的時候,有一個保安回到了執勤室。金仕達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天蒙蒙亮時,金仕達來到大廳抱著一把椅子砸開窗戶從二樓跳了下去,金仕達沒有控制好重心崴了腳,他忍著疼痛爬上了圍墻。保安和其他的病患被砸窗戶的驚心動魄的聲音嚇醒了。保安按響了警報快速向運動場邊的圍墻跑去。孫繼陽站在二樓那個破碎的窗口興奮地吼叫著,等到保安趕到圍墻邊的時候,金仕達已經站在了圍墻上面。保安沖著金仕達喊道:金仕達,上面的隔離網已經通電了,你趕緊下來,真的,警報一響隔離網就會自動接通電源。金仕達沒有理他,他已經不再相信保安了,他向隔離網伸出手去,然而這個保安說的是實情,金仕達失去重心倒在隔離網中,他劇烈地抽搐著,他越掙扎鐵絲網在他的身上扎得越深,鮮血從他身上的各個地方向下滴答著。
金仕達的意識開始迷糊,他看見迷霧中有個巨人睜著猩紅的雙眼向他走了過來,孫繼陽還在熱情高漲地吼叫,何小鵬推開了護士站的門從里面拿出了麥克風,保安關閉了警報,通向隔離網的電也斷了。迷霧中飄下了雪花,金仕達也想學著孫繼陽大聲吼叫,然而他沒有發出聲音,肺部的劇烈疼痛迫使他噴出了一口鮮血,空氣中的雪花被染成紅色。
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何小鵬舉起麥克風唱了起來: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
后記:至今去過克萊爾小島的人都不知道“克萊爾”是什么意思,有的人用手機衛星定位克萊爾小島只看到一個巨大的圓形墳墓,墳墓邊緣有塊兒巨大的石碑,他們懷疑克萊爾小島是否真的存在。然而“克萊爾”是否真的存在或象征著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