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玉剛
進入羌族作家谷運龍營造的文字世界,一股濃郁的民族氣息撲面而來,閱讀這些充滿靈性的文字,掩映于各種鮮花、奇異樹神、天上的云彩、地下流淌的河、人的怡然自足之間,一種久違的世外“桃花源”般原始素樸的美便徐徐呈現。由此作品的主題——脫貧致富與生態保護之間的矛盾及其協調,美和美的被破壞及其美的重新彰顯,便在文明價值的引領下進入讀者的期待視野。素樸自然與人性多變氤氳的桃花寨是作者塑造的審美意象,也是作品的神韻和靈魂所在,它如魅惑的引力把我們裹挾進紛繁復雜的意象疊加和時空交錯與場景輪回的審美世界的建構中,展現了新時代文學的擔當。置身波瀾壯闊的時代大潮,在現代化沖擊下,發展進程中人性的復雜多變,犧牲環境的代價和人的覺醒,都被作者以現實主義強力塑造的“桃花寨”意象深深攫奪,在徐徐展開的一幅幅震撼心靈的此彼交映的畫卷中,實現了文學書寫“美麗中國、美麗鄉村”的時代使命。
生態環保是時代的主題,也是時代的聲音。桃花寨是現實的,它就坐落于西南四川的某地域,一個多民族雜居的群落,一個渴望美好生活與自然生態和諧共處的世界;桃花寨是理想的,一個有著原始素樸美的底色與人性善良本色的可能世界,一個有著民族血性與理想追求的審美意象世界。“桃花寨”是美麗的,這種美麗不是回歸始源的素樸,而是歷經“豪華”落盡后的真醇。也就是說它是發展中社會變革后的人的自覺追求的理念,“美麗的”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訴求的價值理念之一,是建設一個什么樣的中國(城市與鄉村)的關鍵詞,也是一個時代“大詞”,是新時代的宏大敘事,它如何在接地氣的細微書寫中溫潤人心,需要創作者傾聽時代的聲音,需要在文學書寫中堅持人民性導向,在“身入”與“情入”中把自己融進人民的火熱生活中,寫出人民的歡樂與憂愁,寫出新時代的信仰之美和崇高之美。
在情透紙背的審美意象塑造中,《幾世花紅》在故事敘述的場景設計上頗為用心,畫面感十足,以文明價值作為貫穿故事講述的紅線,體現了作者較為高超的藝術技巧;作者豐富的文學經驗使其能夠駕輕就熟地鋪排文字,煉字頗為講究,如對奶奶的舉手投足特別是神態和話語的描繪,“奶奶月光似的灑在那里”,在文字的用心中透露的是深沉的“愛”的情感。在故事講述的時空交錯與場景穿越中,文字的魅力煥發出某種精靈般的神秘美感,既有神奇大地的始源力量,又有人之覺醒的自主能力展現,是一幅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的雜糅呈現,令人深深地陶醉于某種神秘的美的震撼中。如對奶奶和朱二爸對樹神的護佑的書寫,揭示了在這種萬物有靈的氤氳中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在,及其面臨現代化的情感抗拒和無奈,從而展示出一種復數的現代性意味。
習近平總書記激勵“廣大文藝工作者要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旗幟,充分認識肩上的責任,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生動活潑、活靈活現地體現在文藝創作之中,用栩栩如生的作品形象告訴人們什么是應該肯定和贊揚的,什么是必須反對和否定的,做到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幾世花紅》高揚的是社會主流價值觀,是一種社會文明意識的啟蒙。作者以一系列對照(自然的美/污染的惡、奶奶的善/三舅的多變、致富的渴望/人性的貪欲、州長的“我”/老百姓的“我”、國企/民企等)和現實矛盾以及價值觀念的沖突來結構篇章,揭示了社會轉型中貧窮與致富(發展工業、污染環境還是生態旅游開發)、短期利益與長遠利益之間的矛盾,以人性之復雜多變展示了價值觀的沖擊與蛻變,從而追問如何實現經濟現代化與人的思想觀念的現代化的同步性?作為“生態主題”的文學書寫,凸顯了現代化的去魅與后現代的復魅之間的矛盾,由過去素樸自然的“甜”到當下現實生活的“不甘”——揭示的是現代化進程中人的觀念意識的現代化——人的現代化的艱難——培育新人的緊迫性。去“心魔”(舊思想舊觀念)樹新風(現代性觀念——契約經濟、誠信敬業等)是艱難的,在歷經工業發展中重構生態環保意識是艱難的,人性的善良與現實貪欲的較量是真實的,世俗人情的“小”是真實的。“我國社會正處在思想大活躍、觀念大碰撞、文化大交融的時代,出現了不少問題。其中比較突出的一個問題就是一些人價值觀缺失,觀念沒有善惡,行為沒有底線,什么違反黨紀國法的事情都敢干,什么缺德的勾當都敢做,沒有國家觀念、集體觀念,不講對錯,不問是非,不知美丑,不辨香臭,渾渾噩噩,窮奢極欲。”優秀的文學作品要有在藝術化和審美化中直面現實的勇氣和能力,要傳播正確的歷史觀、價值觀和審美觀。
“任何一個時代的文藝,只有同國家和民族緊密維系、休戚與共,才能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反映時代是文藝工作者的使命。廣大文藝工作者要把握時代脈搏,承擔時代使命,聆聽時代聲音,勇于回答時代課題。”在資訊發達的融媒體時代,堅持現實主義寫作尤為艱難。衡量一個作家藝術能力的重要尺度之一,就是進入現實的肌理而又超越現實瑣碎的藝術能力,是否貼近現實、緊貼地面飛行,考驗著一個作家的藝術化能力。就《幾世花紅》的總體敘述而言,作者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和文學經驗,以文學之筆穿透瑣碎無聊的現實,并從中升華出審美化的藝術能力,而榨出世俗下人情的“小”——一種藝術真實的文學能力,這體現了作者對時代前進的要求和歷史發展趨勢的把握,以及對時代精神的真正理解感悟;同時,張揚了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力,能夠按照藝術規律創造生動感人的藝術形象。這樣的文藝才有蓬勃的生命力,才能產生巨大的感召力和影響力。“不論英雄還是神柏,只要護佑百姓就好。” 這直抒胸臆的話語發出的是人民的心聲,是對時代英雄的謳歌,是書寫“美麗中國”的生態之歌,從而成就了一篇使文學力量彰顯的現實主義精品力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我們黨的宗旨,人民至上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治國理政的理念,習近平總書記一再倡導藝術家要高揚人民性的旗幟。小說以“我”為視角,就很自然地融入這塊土地、這里的人民的喜怒哀樂中,很自然地發生心靈的沖撞和價值觀的交鋒,從而使現實問題深刻呈現出來,不涂抹、不掩飾,而是直面生活的真實、強化藝術的真實、追求審美的真實,以此情此理之相通實現了情感與心靈的共鳴。正是以心靈的感受和心理的沖擊為著力點,小說寫出了清風藍天之美、鮮花奇樹之美,也寫出了心靈沖突中的信仰之美、民族血性的崇高之美。只有寫出現實之難、現代化中人的觀念更新之難,才能使作品充溢著一種力量,一種奮進,心中有大義的悲壯之美,這就是老支書“父親”的形象之美,這是為人民大眾脫貧致富的干部群像之美。
什么是時代的聲音?建設美麗的中國、文明型崛起的中國。民族的偉大復興是時代的聲音,新時代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與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這在某些少數民族欠發達地區表現得尤為突出,如何協調貧困人口脫貧致富和生態美好的環境保護之間的平衡,不僅是時代的聲音,更是時代精神的創舉,是文學書寫時代不可繞過的話題。在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條件下,什么是少數民族區域最大的實際?“桃花寨的老百姓的窮就是最大的實際,讓他們盡快地脫貧致富就是最好的科學。”關于文藝的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馬克思曾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文學藝術。問題是時代的聲音,不僅理論家要傾聽時代的聲音,扎根現實生活的文藝家同樣要傾聽時代的聲音,進而使時代精神以藝術形式彰顯。
在《幾世花紅》的文學創作中,奶奶的形象刻畫得頗為傳神,一代新人馬蘭、小鳳的成長也頗為生動。奶奶是花仙子,花草林木的化身、奇異芳香的聚合,奶奶的死讓全村人的心情都變得沉重郁悶,沒有顏色起來。仿佛漫山遍野的花都凋零了、草都枯死了、水也斷流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氤氳出一種鉆心的怪味。幾乎所有的人都去山上為她采摘不同的鮮花,恭敬地給她的靈堂裝飾起來。不到一天,整個靈堂就完全被五顏六色的鮮花簇擁了。簇擁了奶奶的鮮花比山里還靈艷和馥郁,奶奶也被鮮花浸潤得起死回生似的青春搖曳起來,完全是一只嫻雅悠然的蝴蝶。奶奶有著神(自然的精靈)一般的話語和通感,以其超常的預言能力使自然的世界與人的現實世界關聯起來,而成為桃花寨的“先知”。輔之以“樹爸與柏神”作為桃花寨的守護神,成為前現代素樸自然美的表征。然而歷史的車輪和人性對富裕的渴望終究要碾過前現代的自然素樸、經過工業化的去魅、歷經后現代的復魅,在時空交錯和場景輪回中實現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其間之艱難、復雜和人性之多變,在作者的筆下生成了作品的“根荄”,由此生發出文學審美的氤氳,使“桃花寨”成為一個具有雜糅意味的審美意象。古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西有莫爾的《烏托邦》,然而真正的美好是人奮斗出來的,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文學就要寫出這種奮斗的美好,寫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文化理念,寫出現代化進程中社會文明的進步。真正的美畢竟是人創造的,人在其本質力量對象化的世界中進行活動,是在屬于人的現實中進行創造、審美的,“隨著對象性的現實在社會中對人來說到處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成為人的現實,因而成為人自己的本質力量的現實,一切對象對他來說也就成為他自身的對象化,成為確證和實現它的個性的對象,成為他的對象,這就是說,對象成為他自身。”不同于對自然的靜觀,“美”是在實踐中生成的社會性現象,與人的創造活動相關聯,是隨著人的本質力量的形成和發展而歷史地產生的,其基礎是“自然的人化”過程及其實踐成果,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全部歷史的產物。作為審美對象,奶奶的形象是一種魔幻還是文學的創造?是原始的巫術還是審美的現代寫意?奶奶作為花仙子的化身是花的精靈,是一種自然美的顯現。這是一種“虛靈的真實”,那么可人和親切,她守護大自然的恩賜。同樣死于環境污染,奶奶的死不同于三舅的死,雖然都是與污染造成的“惡”有著關聯,奶奶的死是一種彌漫性的,它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而三舅的死則是直接的具體的,是生態之惡的后果顯現。由此引發“我”的反省和自責的追問?我是桃花寨的致富人還是掘墓人?大自然的報復(地震和泥石流、洪水等)與重污染對人的直接戕害(致病、致殘、流產、死亡等),更有致富路上貪欲引發的人性惡的丑陋顯現(如朱二爸、三舅等人的變,村上與企業的矛盾,工人與農民的矛盾等)使“我”不斷反思:
真是我殺了我的奶奶嗎?冒點煙煙、落點塵埃就是毒日子嗎?
她(三舅母)用手使勁地抖那些灰,那些灰塵像長了手腳一樣死死地抓住褲腿,怎么也抖不干凈。一雙手被黑塵染得不像手。回到家里,她把菜放在盆子里淘洗,總是洗不干凈,她不得不一葉一葉地去洗。然而,手到之處,不僅塵灰不去,反而膩膩地生出一層油脂膠著在上面,越洗越油、越膩。
曾經盛開的桃花坡,現在則是依稀看見枝頭上零零星星地有一些花蕾,枝條已經沒有以前那么飽滿和浸潤了,花蕾顯得干澀而緊固,難以打開。
一些企業不開環保設施偷偷地敞排,濃煙滾滾,暗無天日。河風把濃重的煙霾吹向桃花寨,月亮和星星沒有了,山峰和田野沒有了,就連桃花寨都沒有了。
在工業化的強力碾壓下,前現代的自然素樸“香消玉殞”了,自然之花凋謝了。這是文學要直面的現實問題,也是對文藝家靈魂的拷問。文藝要在傾聽時代聲音中為社會變革和經濟轉型升級鼓與呼。桃花寨要想重新煥發美的意味,就必須走高品質的生態旅游之路,“轉不動的就死路一條,升不上去的就下地獄。”
恩格斯指出:“任何一個人在文學上的價值都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的,而只是取決于他對整體的態度。”所謂“整體的態度”是把某個作家和作品,放在特定的時代條件及其整體關系中進行比較,洞察其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時代生活的特點和表現了當時的時代精神,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適應自己時代的要求,能否引領時代風氣和推動社會的變革進步。因此,一個作家只有扎根現實生活的肌理,才能夠以如椽之筆使時代精神得以彰顯,以文學呈現時代之變與不變。就此而言,《幾世花紅》為我們提供了文學處理少數民族欠發達地區實現致富與生態美好之間協調的經驗及其藝術形式,在傾聽時代聲音中彰顯了文學的力量。
好的文學創作不僅是語言的華麗、敘述的圓潤、結構的精巧,更是在藝術化中有價值傳播的感染力、深刻的思想穿透力,要有指向“偉大”的能量。所謂“偉大”是一種精神的力量,它是一種民族的宣言和歷史的榮光。海德格爾曾說過:思想是一種手藝。文學藝術何嘗不是一種手藝,它需要一種感覺,藝術的通感和用心用力,是一種體力和精神的消耗。唯有達到“至善”之境界,方能成為精品力作。它是文學性的勝利,是思想的勝出,是價值觀念的認同,它俘獲的是人心。“我一下變得如奶奶新浴以后的花香四溢、光潔如玉。我走回我的初心之中,心靈越來越清亮。”這是美的力量的重新生成和彰顯,是美麗鄉村的新時代展現。自然的美如何重新煥發生命力,需要在人的觀念轉變契合社會文明程度提升中實現,需要人的觀念的現代化,需要新人的培養和成長,美麗的桃花寨是新人奮斗的舞臺。我們必須認識到生態之美不是回歸自然的原始素樸,而是在“自然的人化”中一種“善”的顯現,它是一種文明意識、一種社會文明程度的尺度。就此而言,美麗中國、美麗鄉村是一種文化價值,是每一個人扎扎實實地奮斗出來的。
總體上看,作品在結尾處收得不夠從容、氣勢不足甚至有些“斷氣”的感覺,這是些許的遺憾。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