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杰
未來幾年,美國和歐洲收緊移民政策將是一個難以逆轉的趨勢。這不僅意味著一直以來享受著“兩個世界中最好的”的人們不得不作出取舍,還意味著對國民責任的要求史無前例地增強,各國所面臨的內部壓力也將變大,維持社會和經濟穩定的成本將越來越高。
且不論中產階層在中國是否存在,也不看媒體競相發布的全國各地實現財務自由所需的收入水準,中國億萬城鎮居民卻著實在向“中產階級”的標準看齊:從行為方式、審美品位,到消費偏好和生存策略。他們脆弱的神經頻頻受到各種“雞湯文”與“10萬+”網文的撩撥,海外旅游、國際教育、外國掃貨和置業移居都成了中產標配。得到的總是有恃無恐,得不到的一直在騷動。而最近《上海市常住戶口管理規定》更讓很多選擇在國外生活在國內掙錢的人感到憤怒和惶恐。
移民是不是一種自由?移民對來源國和目的地國有何影響?移民在目的地國有什么權利?從經濟角度講,于國于民都不是個劃算的生意。
向往西方發達國家的福利,尤其是福利國家的福利:規避國內短期無法消除的風險,不管是環境、飲食還是社會服務;追求個人實現或者保護個人利益,移民的理由干差萬別,但無外乎“這山望著那山高”的羨慕和“此心安處是吾鄉”的自我安慰。僅以備受中國中產歡迎的美國綠卡為例,根據美國國土安全部的數據,2017年,獲得美國長居的中國人多達74194人,而去年入境美國的非移民中國人更高達228萬。這些人當然是中國的中產甚至精英階層。從個人自由的角度講,住在哪里,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與什么樣的人做鄰居,都是個人選擇。
在沒有國界限制的理想情況下,人的自由遷徙是一種基本權利。但在現實中,移民自由是一個像駕照一樣的特權:要考試、要打分、要掌握特定技能、要滿足貢獻門檻……擁有“移民自由”選項的精英階層身處一個高度全球化的環境中,改不改公民身份并不迫在眉睫,而對汲汲于“綠卡”“長居”的中產階層,轉換公民權則是一個剛性需求。古典自由主義對移民的態度一直十分分裂,極端的觀點認為應該直接取消政府和國界,移民自然也就占到了人類基本權利的優先級。而溫和一點的則認為,在“融入”問題能夠解決的情況下,移民作為額外的勞動力,對當地經濟發展有好處,應該歡迎。
當然,也要對移民進行區分,是社會包袱還是經濟貢獻者。近幾年,在歐洲作為“問題制造機”的中東難民安置問題與各國精英和中產移民申請自然是十分不同的例子。以香港《優秀人才入境計劃》為例,只有具備特定技能、對社會有特別貢獻、滿足最低標準的人,才有機會經過遴選獲得香港的公民權。這也就從“入場券”上避免了搭便車現象。而從經濟學角度講,即便是很多移民國家不歡迎的難民,也具有經濟價值,因為他們是生產力,是人力資本。這方面的一個典型是德國。二戰后,為了加快恢復重建,德國政府引進大量土耳其移民。他們從事著基礎設施建設、城市衛生等最底層的工作,工時最長,待遇最差。實際上,最具國際知名度的土耳其美食土耳其烤肉卷,就是這些移民在德國“發明”,出口轉內銷回到土耳其的。到現在,土耳其移民的第二代和第三代越來越成為社會問題的制造者,他們的身份認同及其親突厥文化傾向都受到當地居民的懷疑。一個更極端的例子是導致美國內戰的黑奴貿易,作為廉價甚至免費勞動力被販到美國的黑奴也是移民。在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福格爾看來,當時利用黑奴耕作的莊園比家庭式農場效率更高。如果南北不開戰,莊園根本不會崩潰,黑奴也不會得到解放。而且有趣的是,福格爾發現廢奴后獲得自由的黑人經濟地位大不如前,公民權并不是沒有代價的。這當然是政治不正確的說法,但卻符合實事求是的精神。
移民是不是一種自由?移民對來源國和目的地國有何影響?移民在目的地國有什么權利?從經濟角度講,于國于民都不是個劃算的生意。
在移民這個問題上,芝加哥經濟學派的觀點最具代表性。芝加哥學派的中堅亨利·西蒙斯認為移民的積極意義很有限。他認為自由貿易本身足以提高全球的生活水平,而自由移民會拉低各地的生活水平,并造成社會和政治融合問題。也就是說,自由貿易會改善人類福祉,而移民往往都是“人往高處走”,從而只是拉低了“高處”的高度。西蒙斯并不贊成吸納移民時一視同仁或放棄歧視,他主張放下感情,實事求是,換言之,平均主義止于國界。芝加哥學派的另一個代表人物米爾頓·弗里德曼則認為移民問題還有個道德層面,由于各國政府的起碼職責是保證國民的基本收入,保證他們的生計,那么公民移居不應該是因為他們無法在本國生存下去。因而移民的道德風險是他們尋求目的地國家的福利。所以,在他看來,只有在取消社會福利的補貼制度的前提下,自由移民在道德上才站得住腳。
如果一定要在道德上對移民問題作出分析,德國經濟學家和思想家阿爾伯特·赫希曼提供了一個十分趁手的分析框架。他認為無論國家還是公司組織(有人也認為國家本質上是一個大公司,只不過一般情況下,國家不能炒掉自己的國民,或許新加坡除外),在情況變糟的情況下,比如政府腐化、經濟蕭條、言論自由不彰、環境惡化、生計受迫等,國民都有四種策略:退出、發聲、忠誠和麻木。退出指的是離開國家或組織,也即移民或者辭職:發聲指的是發表批評的言論或者給決策者提意見:忠誠指的是得過且過但避免進一步投入,在公司這個情況下是“磨洋工”,于國家而言,則是鄉愿和政治投機:麻木指的是對外界環境置若罔聞或者視之為不可改變的約束條件。根據這個分析框架,對國家或組織境遇改善有利的是發聲和忠誠,也即,國民可以頂住政治壓力堅持發表意見,幫助政府改善境況,或者在不發聲的情況下通過最低程度的社會貢獻將意見消極反饋給決策者:對國家或組織境遇改善有害的是退出和麻木,也即,改換公民身份成為利益無關者,隔岸觀火,或者對決策者言聽計從唯唯諾諾,成為社會中搭便車的利益攸關方;居于中間的選項組合具有對個人境遇改善的積極效果,也即通過退出和發聲改變自身境遇,或者通過麻木和忠誠維持現狀。
對于移民而言,退出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自身福祉,但對國家而言基本不具備積極意義。有人會用孫中山移居海外發起救國運動最終引發中國現代化進程來反駁,但那是打破范式的情況,已經不適合這套分析框架。在民粹主義裹挾民族主義沉渣泛起的當下,不僅美國在收緊移民政策,歐洲國家也越來越謹慎,在未來幾年這都將是一個難以逆轉的趨勢。這一判斷意涵豐富,不僅意味著一直以來享受著“兩個世界中最好的”的人們不得不作出取舍,還意味著對國民責任的要求史無前例地增強,各國所面臨的內部壓力也將變大,維持社會和經濟穩定的成本將越來越高。按照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博鰲論壇開幕式上的演講,中國將強化“四大開放”,開啟開放的新時代。顯然,一個更開放的中國不僅符合全球化的要求,更對改善本國人民福祉大有好處,而且對政府治理大有減壓作用。
顯然,一個更開放的中國不僅符合全球化的要求,更對改善本國人民福祉大有好處,而且對政府治理大有減壓作用。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