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周炎與阿爾茨海默病

袁越

老年癡呆癥（Dementia）是一種很可怕的疾病，病人雖然身板還算硬朗，但卻逐漸失去記憶力，嚴重的甚至連自己家人都不認識了，最終變成一具活著的僵尸，給親朋好友們帶來了無盡的痛苦。

老年癡呆癥可以細分成很多不同的種類，其中阿爾茨海默病占多數，平均可以占到患者總數的70%左右。阿爾茲海默病屬于醫學界著名的疑難雜癥，迄今為止尚無解藥，主要原因就在于此病的發病機理尚不清楚，藥物研發者們無從下手。

不久前，一篇名為《牙周炎細菌導致阿爾茨海默病實錘！》的文章刷爆了朋友圈，文章稱美國科學家發表了一篇論文，證明導致牙周炎的牙齦卟啉菌（Porphyromonas gingivalis）就是阿爾茨海默病的罪魁禍首。因為牙周炎常常出現在不注意口腔衛生的人群當中，所以這個發現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不刷牙就變傻”。

這個結論聽上去似乎很荒謬，讓人懷疑是愚人節假新聞，但實際上真的確有其事。這篇論文發表在2019年1月23日出版的《科學進展》（Science Advances）雜志上，作者為舊金山一家小型生物技術公司的幾名科學家。這本雜志是著名的《科學》（Science）雜志的子刊，水準毋庸置疑。這家公司則是專門為研發抗阿爾茨海默病藥物而成立的，創始人史蒂芬？多米尼（Stephen Dominy）博士早在1990年代就懷疑阿爾茨海默病有可能和傳染病有關。但他當時關注的重點是病毒感染，后來他注意到牙周炎和阿爾茨海默病之間有某種關聯，遂把注意力轉移到了牙齦卟啉菌上。

問題在于，此前人們普遍認為大部分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都無法做到每天認真刷牙，所以牙周炎是阿爾茨海默病的“果”而不是“因”。但多米尼博士不信邪，他分析了幾位患者的腦組織，從中發現了牙齦卟啉菌的DNA，他預感到這項發現相當重要，便立即聯系了一位風險投資人，聯手成立了這家公司，投入重金研究牙周炎和阿爾茨海默病之間的關系。上面提到的那篇論文是該公司投下的第一枚重磅炸彈，被國內外數家知名的科普雜志報道后迅速引爆了社交媒體圈。

那么，這個結論真的可靠嗎？那要看你從哪個角度來解讀它。傳統意見認為，阿爾茨海默病和兩種蛋白質（β-淀粉樣蛋白和tau蛋白）在腦組織內部的不正常堆積有關，但針對這兩種蛋白質的藥物研發全都失敗了，于是近年來不斷有人提出新的理論，試圖找到真正的病因。比如，有人認為阿爾茨海默病本質上是一種遺傳病，是人類進化出高級智慧的副產品;還有人認為此病和免疫系統有關，是慢性炎癥反應所導致的;甚至還有人據此推導出了一個與前文相反的結論，認為此病源于現代人的生活環境太干凈了，導致過分活躍的免疫系統誤傷了神經細胞！

所有這些新理論當中，與感染有關的假說占了大頭，所以牙周炎的出現并不奇怪。問題是，目前被懷疑和阿爾茨海默病有關的病原體加起來有十幾種之多，從細菌到病毒都有，牙齦卟啉菌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總的算下來，目前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發病原因至少有幾十種新假說，每一種假說都號稱自己有充足的證據，可惜目前沒有一種假說被主流科學界所公認。就拿這篇論文來說，雖然多米尼博士證明阿爾茨海默病人腦組織內可以找到牙齦卟啉菌的DNA，但他并沒能證明這種病菌到底是引發疾病的原因，還是因為患病而導致這種病菌更容易入侵腦組織。

多米尼博士還在小鼠身上做了實驗，想辦法讓實驗小鼠患上牙周炎，之后果然在它們的腦組織內發現了牙齦卟啉菌和β-淀粉樣蛋白的不正常堆積。但小鼠畢竟不是人，兩者之間并不能完全劃等號。

這項研究最有價值的地方是多米尼博士對阿爾茨海默病的分子機理的探討。他從患者腦組織中找到了牙齦卟啉菌分泌的牙齦蛋白酶，發現它能夠降解tau蛋白，而β-淀粉樣蛋白則是一種抗菌素，能夠阻止牙齦卟啉菌的繁殖和擴散，所以他認為這個病很可能是釋放到腦組織中的牙齦蛋白酶所引發的一連串應激反應。同樣，這個理論雖然聽上去很有道理，但仍然缺乏過硬的證據，有待進一步檢驗。

既然如此，為什么那么多專業的科普媒體都宣稱“實錘”了呢？原因就在于即使將來證明這個假說錯了，刷牙也對健康有天大的好處。無數研究證明，牙周炎會導致慢性炎癥反應，對于心血管系統的健康有極大的危害，所以對于普通讀者來說，無論這個假說是對是錯，如果能借機讓大家養成每天刷兩次牙的習慣，肯定是有好處的。

但是，對于制藥廠來說，這種不確定性可就是一件大事了，因為每一個靶點對應著一種新藥的研發思路，針對每一個思路的探索都是需要大筆金錢支撐的。據統計，僅在1998年～2017年，全世界各家研究機構一共進行了150次抗阿爾茨海默病的臨床試驗，146次失敗，僅有4次成功完成III期臨床并最終上市。不過這4種藥都只能部分緩解病情，無法做到根治，所以也掙不到什么大錢。

如果按照目前新藥平均研發成本10億美元來計算，這可是筆天大的費用，這就是為什么科學家們愿意在媒體上發聲，為自己的新發現造勢，希望能帶來投資。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既然阿爾茨海默病那么難治，就應該鼓勵資本家們放手一搏，沒準真能找對靶點，造福人類。要知道，類似的事情此前并不是沒有發生過。胃潰瘍治了那么多年沒治好，最終證明是幽門螺桿菌搗的鬼，用抗生素就對了。宮頸癌一直很難預防，最終發現罪魁禍首是人類乳頭瘤病毒，用疫苗就對了。

這兩個案例告訴我們，科學家們其實最希望某種慢性病的病因是病菌（毒）感染了，因為無論是細菌還是病毒，人類都已經掌握了對付它們的方法。就怕病因是基因本身出了毛病，像癌癥那樣，那就很難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