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
(耶和華)神又對女人(夏娃)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又對亞當說:“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棵樹上的果子,地必為你的緣故受詛咒。你必終身勞苦,才能從地里得吃的。地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吃田間的菜蔬。你必汗流滿面才能糊口,直到你歸了土。”
——《圣經·舊約·創(chuàng)世紀·人違背命令》
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
——《吶喊·狂人日記》
讀喬葉《認罪書》的過程中,上述《圣經》中的情節(jié)和魯迅《狂人日記》中的話在腦中盤旋良久。依《圣經·舊約》教義,上帝耶和華創(chuàng)造了人類,而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違背了耶和華神的禁令,偷吃了伊甸園的禁果,他們因此遭到了懲罰。在《圣經》文明中,人類誕生之初便帶上了“罪”的“胎記”,以致后來的基督教文化中有強烈的“原罪意識”,即人與生俱來便有罪,人生原本是一個贖罪的過程。《認罪書》中多次出現基督教、福音書、原罪、懺悔等宗教背景,如其中一節(jié)“懺悔是個西方理念,是基督教文化的傳統……我們的文化傳統里沒有原罪也沒有懺悔,我們的文化傳統是‘人之初,性本善,所以誰都可以認為善根在我心,罪惡歸別人……即便是自己的不對那也是迫不得已,不管別人怎么看,自己就先原諒了自己。”(P364)小說呈現出濃厚的“原罪”意識,因此也具備了深層的宗教情懷。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在“癲狂”的狀態(tài)中,認識到自己會被吃掉,也覺察到自己可能吃了人,而“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人們其實一直互相吃著。“吃人”的罪惡,“我”脫不了干系,他人也都不能清白。《認罪書》便是在這種“罪惡的循環(huán)”中一層層展開的:梁知對 “我”(金金)所犯下的罪;“我”對“青春痘”、生身父親“啞巴”、梁知和梁新所犯下的罪;婆婆、梁文道、梁知、梁新、秦紅、王愛國、鐘潮對梅好、梅梅犯下的罪……“罪惡”猶如一張巨網將每個人連接起來,他們雖然都試圖逃脫,或者有意隱匿自己的罪行,但誰都不可能是清白者。群體的罪惡釀制了最后的巨大悲劇。
《認罪書》同時又讓人想起了俄羅斯兩部著名的長篇小說,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一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前者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因貧窮而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和她無辜的妹妹,作案后他內心忍受著極大的恐懼和煎熬,最后在妓女索尼婭的宗教思想感召下投案自首,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他決定以懺悔的方式贖罪,獲取新生;后者主人公聶赫留朵夫,引誘姑媽家的仆女馬洛斯娃,致使她懷孕并被驅趕。馬洛斯娃墮落成風塵女子,后又被誣告殺人。面臨審判時,恰巧聶赫留朵夫是陪審團的一員。當聶赫留朵夫再次看到馬洛斯娃后,他的良知被喚醒,對自己以前的行徑無限懊悔,并最終決定陪同馬洛斯娃流放西伯利亞,且以向她求婚的方式懺悔,使自己的靈魂得到救贖。《認罪書》在“認罪與救贖”的主題上具有與這兩部偉大的俄羅斯小說相近的藝術主題,只是在普遍缺乏宗教信仰的文化背景下,《認罪書》的宗教氣息并非如《罪與罰》和《復活》那樣濃郁深刻。
因此,本書的主題旨在圍繞“認罪與救贖”這一中心展開。而作品所呈現出的獨有的敏感觸覺和細膩的心理刻畫,以及纏繞交織的日常愛恨情仇與歷史腥風血雨,和“偵探小說”式的懸疑結構,共同使得“認罪與贖罪”這一主題得以深度開掘。
首先,“我”(金金)的“犯罪心理”推動了整個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正是這些微妙的、幽暗的、甚至扭曲變態(tài)的、隱藏在人性深處的心理活動的充分展示,使得小說中的“罪”被十分細致地表現出來。這也完全體現了作為女作家的喬葉在描摹女性心理時的獨到之處。小說中,梁知的突然冷漠和最終離棄讓“我”變得怒不可遏。于是我懷著梁知的孩子,謀劃著嫁給他的弟弟梁新,報復從此開始。
我就是要讓他付出代價,我就是要和他最親愛的弟弟在一起……我就是要這么做!從此以后,我將把自己分成兩半:在梁新面前,我將是天使;在梁知面前,我將是魔鬼。在梁新面前,我就是幸福。在梁知面前,我就是痛苦。從此之后,梁新將從我這里得到天使的幸福,梁知將從我這里得到魔鬼的痛苦。——多么巧妙啊。(P146)
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至此開始發(fā)生了巨大轉折。這一場報復或者是陰謀,一旦被梁知或楊金金任何一方捅破,將會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梁新和整個梁家造成滅頂之災。果然“東窗事發(fā)”后,梁新和梁知自殺了。作者對“我”微妙、陰暗,甚至扭曲、變態(tài)的心理展示,使得小說在人性探索這一層面尤為深邃。我們也由此想到了小說《金鎖記》中的人物曹七巧,她的心靈扭曲和性格乖戾在張愛玲的筆下也被刻畫得細膩、逼真、活靈活現,讀來令人震撼。可以說,《認罪書》以人物心理變化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寫法運用得相當成功,并且緊扣著“認罪即贖罪”這一主旨。
其次,小說不只是寫“我”與梁知之間的“虐戀”,以及彼此所犯下的罪行,而是通過一場“虐戀”將故事引向了對“文革”歷史的敘述。或者說,“認罪”不僅指向日常的愛恨糾葛,并且指向了特定歷史背景下的國民性反思。由一場因愛生恨的報復行動開始,“我”最終嫁到梁家,而梁家人對我的異常態(tài)度又導致“我”對梁家另一人物“梅梅”的遭遇充滿好奇,進而不斷探尋。日常生活的愛恨情仇與“文革”歷史的腥風血雨也因“梅梅”勾連起來。隨著“梅梅之死”和其母親“梅好之死”的原因逐漸浮出水面,小說的筆觸伸向了歷史反思和人性拷問的縱深處。婆婆、梁知、梁新、鐘潮等人對梅梅之死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梅好在“文革”中遭受凌辱后發(fā)瘋、投河自盡,王愛國、鐘潮、梁文道、婆婆等人也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人們喪失良知(諧音“梁知”)與良心(諧音“梁新”)后,對美好(諧音“梅好”)的摧殘和凌辱,使小說的悲劇意味尤其濃厚。試問,誰是局外人,誰是清白者?
最后,小說 “剝洋蔥”式的敘事方法類似于“偵探小說”的結構,謎底在故事將要結束時才最終揭曉。不同當事者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敘述互相證實和證偽,每一個當事者想極力掩蓋的罪行,漸次被揭露出來,真相一步步浮出水面。因此,小說的可讀性非常強。而正文中插入的“編者注”和“碎片”部分,使得小說形式耳目一新。“編者注”和“碎片”對方言和歷史詞匯的注解、對人物心理的補充描寫等,也在不同程度上強化了主題。尤其是“編者注”所引的發(fā)表于《黃河文化報》2004年5月8日第十二版的一篇文章《這土壤的成分到底如何》(P359),乃畫龍點睛之筆,讀來意味深長。
《多灣》是女作家周瑄璞2015年推出的一部長篇小說。從第十八章起,小說似乎可以分為內容、風格基本互相獨立的前后兩個部分。如果這一“斷裂”不是寫作過程中結構把握出了問題的話,那似乎是作者有意為之。或者說,即使作者是無意的,但這斷裂在我看來客觀上至少可以做以下理解。
小說第十八章以前,敘寫的內容大概是從奶奶季瓷十八歲(民國20年,1931)出嫁到八十多歲(20世紀90年代)去世的這六十余年的家族歷史。而十八章以后的內容主要是90年代后孫女西芳個人的感情生活。前半部分,民國時期的混亂、災荒,到新中國成立后的各場政治運動,土地改革、三年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開放等,都作為故事展開的一個廣闊背景。小說即在這種廣闊的歷史背景中慢慢敘述了季瓷的一生和家族幾代人的命運變遷。而災難、貧窮、饑餓、痛苦和死亡似乎成為家族歷史的代名詞。小說十八章以后,故事已經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季瓷已經去世,而父親章柿、叔叔章楝都已步入老年,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正是西平、西芳和津平等一代人年輕人。此時,改革開放進行了十幾年,中國社會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城市的發(fā)展,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互聯網的興起,都迅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小說后半部分與前半部分的斷裂,毫無疑問具有歷史真實性。也正因為如此,長達47萬字的家族小說《多灣》有著明顯的歷史厚重感。因而,這種斷裂在時間鏈條中自然而然呈現為時代(代際)的斷裂。
表面上看,幾代人之間生存方式的斷裂是代與代之間的。爺爺章守信和奶奶季瓷從舊中國到新社會,一直生活在多灣這個地方,生活的艱苦和磨難,以及命運的無常在他們的一生中占主要部分。但他們卻與命運和環(huán)境抗爭,勇敢而堅韌。章柿、胡愛花,章楝、羅北京通過努力,從農村來到城市,起初生活雖然艱難,但他們仍勤勞、節(jié)儉、熱情。而到了長期在城市成長和生活的西芳、津平他們一代,空虛、迷茫、不安、敏感、脆弱卻成為他們生命和精神的普遍癥候。進一步說,這種斷裂卻又是農村文明與城市文明的差異和斷裂。西芳、津平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在農村成長,后來又進入城市跟父母生活。物質條件的極大豐富,刺激著人們的欲望迅速膨脹,個體生命和靈魂也變得得脆弱和空虛。就拿西芳的“感情”而言,她身邊雖然從未缺少過異性,文武斌、唐可田、轉朱閣、劉紅明、馮主任、past,但她似乎也從未擁有過真正的愛情。在瞬息萬變的現代都市生活中,她迷茫、空虛而脆弱。公務員身份的津平在北京過著燈紅酒綠的都市生活,但卻總難以獲取內心的片刻安寧。現代人面臨的普遍精神困境,不正如小說十八章之后出現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所寓言的那樣嗎?因而,這種斷裂又體現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后,人們生命/生存狀態(tài)的斷裂,尤其是現代人靈魂和精神的碎片化。
因而,小說的斷裂不簡單是表面的結構斷裂,它所折射出的無疑是歷史時代的斷裂和現代文明中人們精神或靈魂的破碎。當然,這斷裂也必然給小說閱讀造成負面影響。而且不得不說,小說后半部分季瓷的出現多少顯得“多余”。作者試圖以季瓷的一生作為重要線索貫穿整部小說,但卻因為后半部分的故事內容和季瓷這一人物的關聯性不大,反而使得季瓷在小說后半部分的出現似乎有作者主觀意愿的強加之嫌。由于小說篇幅巨大,而作者力圖展現的生活內涵和生命意蘊又廣袤無邊,因而敘述上多少顯得筆力不足。此外,在現實生活內容與小說藝術形式間的關系上,某種程度上也沒有得到更為適度的處理,導致文學審美上存在一定缺陷。但這些都不影響《多灣》這部長篇力作所帶給我們的閱讀快感和人性叩問,我們期待女作家周瑄璞將會有更為優(yōu)秀的作品面世。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