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可
張生和鶯鶯背著老太太,在花前月下相會了不下十次。老太太下了最后通牒,不考取個功名休要回來迎娶鶯鶯,張生只得赴京趕考,鶯鶯自此獨守閨閣。
二人深秋分離,秋去冬來,不聞張生訊息。又一個暑往寒來,仍不聞張生訊息,鶯鶯心里堵得慌。
蒲州城的那個冬天出奇的冷,北風一陣緊過一陣,雪花也鋪天蓋地來了。紛紛揚揚的鵝毛雪片飄了整整三天三夜。三日后的那個晚上,雪霽初晴,鶯鶯便走出閨閣,到后花園賞雪。月兒出來了,映得院落里瑩光閃閃。風掠過,浮雪騰空而起,打在她臉上,生冷生冷,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時,鶯鶯看到了亭子里有幾只避雪的貓咪。它們緊緊地偎在一起,但還是抵擋不了寒氣的侵襲,不停地瑟瑟發抖。看到它們,鶯鶯便心生憐意,想到自己的身世,兩行清淚淌了下來。
鶯鶯想收留它們,又恐老太太反對,便悄悄讓紅娘從廚房拿出些飯食來喂貓咪。
自那以后,鶯鶯開始喂養這幾只流浪貓。每晚,她都把自己的餐飯分出一些,讓紅娘拿給貓咪吃。每晚,貓咪也會在那個時刻準時候在亭子里。有一晚,鶯鶯身子不很舒服,忘記了喂貓咪。一個時辰后,她突然想起,便讓紅娘去后花園看看貓咪還在不在。紅娘回來說,總共八只,一只不少。鶯鶯聽到后難受了半天,紅娘卻興奮不已。翌日晚餐后,紅娘過了兩個時辰才去送食物,發現貓咪還是齊刷刷地等在那里,等狼吞虎咽后才一起散去了。之后,紅娘送食物便不那么準時了,隔三岔五地遲送,每次貓咪都等在那里。紅娘就告訴鶯鶯,這些貓是不是沒腦子啊?鶯鶯說,怎么沒腦子?紅娘說,感覺傻乎乎的,不管你多會兒去,它們都等在那兒,一直等,一直等,也不曉得主人到底什么時間來。鶯鶯沉吟了一會,說道,以后就準時給貓咪送過去吧,天寒地凍的,時間久了多冷啊。紅娘說聲嗯,退出了閨閣。
數百年后,有個名叫王實甫的文人,因宦途坎坷,40歲即辭官回到大都,終日放浪形骸,混跡于關漢卿的“玉京書會”和歌妓、倡優出入的游藝場所。那晚,王實甫在沉沉的夢中走進了鶯鶯和貓咪的故事,一個激靈醒來,雙眸已然滿是淚花。他的劇作《西廂記》正寫到“送別”一折,那么送別后該怎么寫呢?這一直是個讓他備受折磨的問題,按常理,應該是張生此一別便不再回來,可是,他又總覺得這樣寫有些不妥。剛剛的夢又讓他心中一驚。這一夜,王實甫輾轉難眠,思想斗爭異常激烈,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將原先“送別”一折的文稿拿出,點了燈燒毀掉,又研墨,鋪紙,揮筆寫下: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高峰和颯颯是在鶯鶯塔下認識的。
20年前的那個春節,高峰去普救寺采風,颯颯也去普救寺游玩。當時人很多,在大家爭相撞響大鐘的時候,高峰和颯颯被人群阻隔著。“咚——”一聲,鐘聲雄渾有力,人們都抬眼望向大鐘。鐘聲落時,高峰越過人群,看到了颯颯,更確切說是看到了颯颯漫無目的的目光。這樣,兩人就看到了一塊,足足有一分鐘,然后彼此會心笑了。
人流散去后,高峰問颯颯:“一個人?”
颯颯說:“是啊。你也一個人?”
高峰也點點頭,然后指指背上的畫架說:“我作畫。”
于是二人就結伴了,不但游玩了普救寺,還去了鸛雀樓,登上頂樓遠眺了彎彎折折的黃河。又去看了大鐵牛,跟鐵牛合了影。最后,夜色漸近,他們一塊吃了運城特色羊肉泡饃。年輕人都有幾分浪漫情愫,覺得不期而遇的邂逅總是顯得與眾不同。只一天的接觸,高峰和颯颯彼此玩得高興、聊得開心,心也近了很多。
末了,颯颯說:“離開后有什么打算?”
高峰說:“游蕩,作畫,四海為家。你呢?”
颯颯說:“忘了告訴你,我家就是本地的,我在一私立初中代課。”
又說:“等你在哪個城市安頓好了告我一聲啊,我去找你。”
還說:“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高峰沉默了一會,說:“好。你電話告我下,好聯系。”
二人互留了電話,而后就分開了。
天剛蒙蒙亮,我們作協一幫人就集合了,說是去采風,其實就是自費去永濟逛逛,放松下心情。
天氣不錯,按照氣象局的準確說法是:晴,偏北風2—3級,4℃—14℃。確實是風和日麗,天藍藍的,很難尋到一兩朵云彩。
以上就是出發前的基本情況。我想,事情都是老宋挑起的。你丫說好的出去玩,講什么嚇人的故事,害得一車人受累。
事情是這樣的,車子啟動后,導游講完了旅途注意事項,大家就開始玩“擊鼓傳花”。其實所謂的“花”就是一旅行帽,鼓聲停,帽子落,到誰那里誰表演節目。剛開始搞得挺熱烈,挺嗨皮,有的唱歌,有的講笑話,到老宋這里就“卡殼”了。老宋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前幾年還出去打打工,現在老了,平日里就去教堂禱禱告,在家寫寫詩,別的啥也不趕趟。老宋說:“不行,我不行,我嘴拙,唱不來,也講不來。”
大家就說:“好好想想啊宋老師。”“肚子里總有些貨吧?”
老宋想了好一會,說:“要不我給大家說說我十幾年前外出打工時的一個事情吧,是一個男娃娃掙錢娶媳婦的事情。”
大家一聽,是個新鮮的話題,就起興讓老宋趕快講。
老宋就講了起來。“那會兒我在省城打工,跟我挨鋪的是一個貴州娃娃,人不大,卻干勁兒十足。每天在建筑工地上,搬磚頭、篩沙子、推車子、上吊頂,什么活干起來都不含糊。不但這樣,下了工,大家打牌的打牌,出外溜達的溜達,小伙子還去水果批發市場給人搬箱子,很多時候大家睡了好一陣他才回來。我說娃呀,可不敢這樣,小小年紀的身子骨要緊啊。小伙子說,叔啊,我也不想啊,實在是家里困難啊。我說,有啥困難跟叔說說。小伙子說,叔啊,我也不小了,都25了。在農村,像我這般大,孩子都能打醬油了。為啥一直單著,還不是家里窮。其實,我有相好的,一個村的,可她媽不同意,說是要有八萬塊錢彩禮,還得蓋間新房子。她也24了,她媽放出話來,今年年底再湊不出錢來,就把她嫁出去。所以我才這樣拼了命地打工掙錢。我聽了他的話,感覺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后十天半月的,我偶爾改善生活了,比如買豬頭肉什么的,就叫上他一塊吃。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都很晚了,小伙子坐在我的鋪沿上,我醒來嚇一跳,說深更半夜的你干嘛呢?小伙子拿出兩瓶竹葉青說,叔,請你喝酒。我嘿嘿笑笑說,咋舍得花這錢?小伙子說,叔啊,我心里悶得慌。我便跟他一塊走出宿舍,在工地上找個地兒坐下,開了瓶蓋,我倆一口一口悶開了。小伙子說,叔啊,我覺得活著沒意思。我說,年紀輕輕別說喪氣話。小伙子說,真的,覺得咋巴望都見不到明兒。叔啊,跟你說個事兒,萬一哪天我死了,你給我家人捎個話吧。我說,說啥呢!想開些啊,人這一輩子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小伙子說,真的叔,我沒有開玩笑。說著他非讓我掏出手機,記下了他家里的電話……第二天,小伙子就出事了,就跟有預兆似的,他推著石子剛到吊車下面,吊繩就斷了……按照小伙子的囑托,我給他家人打了電話。他父母來了,母親哭昏了好幾次,把父親嚇得一直沒敢放聲哭。小伙子家得到了一筆補償款。聽他父親說,他下面還有倆弟弟,估計這筆錢能讓他們將來娶到媳婦吧。”
老宋講到這里,司機猛地踩了下剎車,全車人都向前傾了一下。我們都以為司機被老宋的故事嚇到了,卻聽到司機說:“不對啊。”
導游問:“怎么不對了?”
司機說:“這個路線我走過很多次,感覺路沒有這么窄啊。再說,你見過高速路是單行道的嗎?”
我們往窗外望去,果然一條窄窄的柏油路向遠處延伸著。大家都吃了一驚,開始議論紛紛。
司機問導游:“要不要往前開了?”導游說:“得問問大家。”我們一幫人就跟炸開了鍋,議論得更激烈了。最后作協李主席說:“這會兒已經開出三四個小時了,回去恐怕不妥,要不打開導航看看?”
司機便開了導航,把目的地設為永濟普救寺,導航的箭頭直直地指向了道路延伸的方向。大家又商量了下,最后決定繼續前進。
為了緩解剛剛的緊張情緒,導游為大家打開了音響。大伙這才想起老宋來,有的開始罵他,說老宋你丫的編故事編得也忒離譜忒嚇人了吧。
老宋說:“我沒編,真的沒編。”
沒有人再搭理老宋,繼續“擊鼓傳花”。帽子再落到誰身邊,大家都不約而同選擇輕松愉悅的內容,有的唱《達坂城的姑娘》,有的則講男女間的段子。
又開出個把小時,車子到了收費站,工作人員是一胖胖的中年男子,司機說:“我們要去永濟,請問這個路線對嗎?”
男子說:“再對不過了。”
司機說:“那為啥路這么窄啊,還是單行道?”
男子說:“什么單啊雙啊,路就這樣,我都在這兒呆20多年了,一直都這樣。”
這時車子里有人詢問說:“不對吧,這條路修通還不到20年呢,你工作證拿出來瞧瞧。”
男子生氣了,很沖地說:“你有病吧,有路走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問這問那,要過過,不過你就退回去。”
大家不敢再說什么,司機師傅開著車過了站。
再往前,路越走越壞,最后竟成了黃土路。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早晨剛查的大晴天,這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路面也變得濕滑了,司機師傅降低了車速。
談到女性文學,不得不提及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屋子》,在這篇被譽為“女性主義文學宣言”的文論著作中,伍爾夫指出:作為一位女作家,想要靜心寫作,必須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這樣女人就可以平靜而客觀地思考,然后用小說的形式寫下自己這一性別所見到的像“蜘蛛網一樣輕的覆蓋在人身上的生活”。
我想,這可以看作伍爾夫作為一位女性對自我精神獨立空間的一種探尋。她在文學的原野上,用意識流的精神獨白,通過《達洛衛夫人》《到燈塔去》《海浪》等著作,展示了女性內心特有的摯愛、孤獨與傷痛。
現實中的伍爾夫常年飽受精神分裂的痛苦,她的丈夫倫納德對她一直悉心照顧,二人感情篤深。1941年,她完成最后一部小說《幕間》后,病情再次發作。3月28日,伍爾夫溺水身亡,并留給丈夫一封為后世多次談論的遺書。
我確定我又要發病了。我覺得我們無法再承受一次這種可怕的經歷。而且這一次,我沒辦法恢復過來。我已開始產生幻聽,無法集中注意力。所以,我要做我能做的最好的事了。你給予了我最無與倫比的幸福。你在任何方面都做到了無可挑剔。直到這個可怕的疾病來臨,我都不認為會有兩個人比我們更幸福。我撐不下去了。我知道我正在毀掉你的人生,而沒有我你原本可以很好。我知道你一定會的。你看,我甚至都沒辦法寫這玩意。我無法閱讀。我想說的是,我這輩子所有的幸福都是因為有了你。你對我有著毫無保留的耐心和體貼。我想說,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如果真的有人能挽救我,那必然是你。一切都離我而去,除了對你的信念。我不能再侵蝕你的生命了。
我相信沒有人能比我們曾經擁有的還幸福。
或許,《一間自己的屋子》加上一封遺書,便可構筑起一個靈肉完整的伍爾夫。
颯颯和高峰的異地交往已經兩年了。每每,颯颯正在吃飯,小靈通“叮叮”響了,一條短信過來:我正在黃山采風,這里的云霧恍若仙境。颯颯回復說:好好玩,注意安全。或者快要睡覺了,小靈通“叮叮”響了,一條彩信過來,是一幅剛剛殺青的落日余暉的畫作。颯颯回復說:好好加油哦。兩年來,高峰給颯颯寄來過兩幅畫,一幅是颯颯的肖像畫,另一幅畫的是傍晚時分一對愛侶在鋪滿落葉的城市街道散步的場景。這兩幅畫,颯颯一直珍藏著,時不時打開看看,心里也暖暖的。
這天,高峰又發來信息:我在河南濟源王屋山上,就是愚公移山移的那座王屋山,這座山太美了,到處是瀑布和溝谷,植被也非常漂亮。
颯颯看完信息,半天才回復道:我去找你吧?
過一會,高峰回復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
颯颯說:那我今天找你。
又過了好大一會,高峰回復說:我明天離開后去一趟你那里吧。
颯颯說:今天就想見到你。
高峰把電話打過來,就聽到了颯颯的哭聲。他問怎么了,颯颯拭干了淚說:“沒事,有點想你了。”
高峰說:“等等吧,我明天就去你那里。”
颯颯說“好”,掛了電話。
颯颯先坐車從永濟到三門峽,然后又轉車去濟源,快到濟源時夜就深了。長途大巴在盤山路上踽踽前行,俯瞰下去,整個城市安睡在山坳間,萬家燈火點綴其間,顯得格外安謐、寧靜。初春時節,乍暖還寒,下了車,她就感到陣陣涼意。她給高峰打電話說,我已經到濟源了,高峰一個激靈從床上躍起,感覺像做夢一樣。他狠狠擰了下自己的臉,生疼生疼,然后趕快穿好衣服去接颯颯。
城市不大,十幾分鐘后高峰就看到颯颯了。她獨個立在路燈下,影子被燈光拉得好長。
高峰下了出租,一下子抱緊颯颯,開始語無倫次起來,說:“這么冷的天,說你怎么一聲不吭就過來了,說你怎么這么傻,說不是說好明天去你那里嗎?”颯颯剛想說話,高峰就用手止住她了,說:“天太冷了,先別說話。”高峰把外套脫下來裹在颯颯身上,在路邊尋覓了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家沒打烊的面館,先叫了碗熱湯,讓颯颯暖暖身子。
高峰說:“來了河南,嘗嘗河南特色羊肉燴面吧?”
颯颯說:“嗯。”
高峰就給她叫了碗面,不一會,熱氣騰騰的面就上來了。颯颯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呼哧呼哧地吃了起來。看著她那一臉吃相,高峰嘿嘿笑了起來。等颯颯吃完面,高峰叫了輛出租,和颯颯回了住處。
高峰住的是那種一塊五一晚上的民居,沒有暖氣,也沒有燈泡,只有一盞煤油燈。他點了燈,讓颯颯脫掉鞋子坐進被窩里。這才問:“出什么事了嗎?”
颯颯點點頭。
高峰說:“怎么了?”
颯颯說:“我要結婚了。”
高峰瞬間像被蛇咬了一樣,心里疼得厲害,好久才緩過勁兒來說:“哦……好啊,祝福你啊。”
颯颯說:“男方都下了聘禮了。”
高峰不說話。
颯颯又說:“男方給了1萬塊錢彩禮,這在我們那里是天文數字。”高峰不說話。
颯颯又說:“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高峰還是不說話。
颯颯說:“你咋不說話呢?”
高峰說:“你都要結婚了,我能說啥?”
颯颯吸了口涼氣說:“看來你根本就不關心我。”
高峰說:“你都要結婚了,還讓我怎么關心你?”
颯颯看著高峰的蔫樣,就笑了,說:“我如果真要結婚了,還能大老遠跑來找你?“
高峰看著颯颯說:“那是怎么回事?”
颯颯吸了口氣說:“我們私奔吧!”
高峰被“私奔”這個詞嚇了一跳,在90年代,這是個相當時髦的詞匯,在高峰印象中,這個詞好像只是在文學作品和影視劇中被經常用到。
高峰又重復說:“到底怎么回事?”
颯颯說:“按照婚約,我真的下個月就要結婚了,男方跟人承包開礦,是個暴發戶,彩禮都下了,可那是爸媽的事,我不同意,所以就跑出來了。”
高峰說:“為啥不同意啊?”
颯颯捶著高峰說:“為啥?你說為啥?還不是因為你。”
颯颯這么一說,高峰心里瞬間溫暖了,一下子抱住了颯颯。
颯颯說:“那我們怎么辦?”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颯颯說:“先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這兩年也不容易吧?”
高峰說:“是啊,流浪畫家不好當,一邊采風,一邊作畫。經常在大街上給人畫肖像,有時一天下來掙上三塊五塊,有時運氣不好就空手而歸,睡大通鋪餓肚子是常有的事。幾年來,參加過不少畫展和比賽,得到過一些小獎項,可被認同不多。最幸福的是去年冬天那兩個月,我寄宿在一個寺里,平日里幫忙打掃打掃禪房和院子,就可以不愁吃住,靜心作畫,那段時間畫了不少東西呢。”
颯颯問:“你這樣到處跑,爸媽不擔心嗎?”
高峰怔了一下,好久才說:“我從小就沒有爹媽,是奶奶把我撿回來養大的,十歲那樣,奶奶也走了。”
颯颯看高峰眼里紅紅的,不再說什么。
過了一會,颯颯說:“得,我跟你走吧。”
高峰說:“你讓我想想。”他看著煤油燈下颯颯的一對眸子,澄澈、瑩潤,靜靜地盯著自己。窗外的風呼呼地吹著,時間仿佛靜止了下來……
大約過了十分鐘,高峰說:“颯,我還沒有向你求過愛吧。”
高峰拿起煤油燈,“噗”一聲將燈焰吹滅了。然后他劃了根火柴,點燃一些宣紙用于照明,而后將煤油慢慢淌在地上,繪成“心”形。最后,高峰把宣紙的火焰對準煤油,瞬間,地上火苗從一角很快蔓延了整個“心”字,屋子里也一下子亮堂了起來。
高峰跪在“心”字后面,念了首當時風靡一時的詩歌:“我愛你/可是我不敢說/我怕說了/我會馬上死去/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再也沒人像我這樣深深地愛你。”
車子再往前開,道路愈加泥濘,車外狂風大作,天空中開始“嗷”“嗷”地下起雪花來。雪越來越密,幾乎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大家正在犯愁的時候,“小武俠”陳剛陽大叫道:“哇,風陵渡,我的手機上顯示的是風陵渡,咱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正是《神雕俠侶》中楊過16年后重出江湖時見到郭襄的地方。”陳剛陽中學時就沉溺于武俠小說,后來沒考上大學,可卻在網上寫起了玄幻小說,還和好幾家網站簽了約,圈子里的朋友都叫他“小武俠”。見外面雪花漫天飛舞,“小武俠”更是來了興致,大聲嚷道:“風陵渡是一個轉折啊,16年后,楊過見到郭襄,知道她是郭靖的小女兒,就答應實現她三個愿望。郭襄在期待中等待‘大哥哥的出現,愿望也一一實現。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也從這一刻起重新續起來了。16年啊,過兒真是個情種,等了他‘姑姑16年,不過好在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武俠”盡情發揮了一通,見沒人響應,便偃旗息鼓了。
大巴前進得比蝸牛還慢,能清晰聽到車輪碾壓雪地的聲響。約莫又走了十來分鐘,車子陷入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路坑中,司機師傅加足了油,還是沒能將車子開出去。司機師傅說,人太多,壯小伙們都下去吧,推推車。我們一幫年輕小伙子就都下去了,雪花瞬間把我們變成了一群雪人。一、二、三,我們就全都鉚足了力氣,車輪在眾人的推力下一寸一寸地打滑上移,就在快要移出路坑時,只聽“呼”的一聲,大巴車熄火了。司機師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將車子發動著。
沒辦法,大家只得全都走下車。等下了車,大家看看四周,這才發現我們一幫人正置身于黃河灘邊的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上。雪末子呼呼呼地下進河里,被河道混著泥沙狂吼著裹挾而去。
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大伙又沸沸揚揚議論開了。最后還是李主席說,我們走走看吧,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人家。
我們就沿著小路在雪窩子里往前走。大概走了一里地,一間磚瓦民居出現在眼前,看樣子有些年月了,墻體有幾處剝落得厲害。李主席上前敲門,沒敲幾下,門就“吱呀”一聲開了。主人是一個40多歲的大塊頭男人,看到我們這么多人站在冰天雪地里,他什么也沒問,趕緊將大家迎進了屋子。
一進屋,我們就仿佛從冰窖進入了溫泉中,渾身暖烘烘的。男主人說,外面冷得很,先搓搓手,圍著火爐暖和暖和,我去給大伙倒些開水。我們這才看到屋子中間有個煤爐,煤爐里紅通通的,二十多個人便輪流湊上前去烤手。
一會工夫,男主人就折回來了,手里提著個暖壺,外加幾個大茶碗,“喀”“喀”“喀”往桌上一擺,一碗一碗倒上了開水。
李主席說:“真不好意思,打擾了啊。”
男主人說:“打擾啥呢,遠來的都是客,這么大的雪,敲開誰家的門都要接待一下。不過你們這么多人,是準備干什么去呢?”
李主席說:“我們是作協的,來看看咱運城這邊的景點。”
男主人說:“歡迎歡迎啊,跑了這么遠,可惜下雪了,這雪怕是一時半會也不會停,大家先休息吧,喝點水。”
“小武俠”還沉浸在他《神雕俠侶》的世界里,插話說:“剛剛我手機上顯示這里是‘風陵渡,是不是真的?”
男主人說:“是啊,這里就是風陵渡。”
“小武俠”興奮地說:“看來我們今天是有福了,真正到了神雕大俠16年后重出江湖的地方。”
男主人嘿嘿笑笑說:“那是金庸先生虛構的武俠世界,所謂‘風陵渡口初相見,一見楊過誤終身說的就是郭襄,可憐小姑娘情竇初開,戀錯了對象,終至孤老一生。后來創立了峨眉派,成為一代宗師,她的徒弟風陵師太法號就是郭襄所起,是為了紀念風陵渡口與楊過的相遇。這些都是武俠中的事情,不過風陵渡名氣還是挺大的,你別看這么個小地方,它可是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位于山西、陜西、河南三省交會的地方,還是華北、西北、華中三大地區分界點。金代的趙子貞寫過一首《題風陵渡》,其中有這么一句:‘一水分南北,中原氣自全。云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
大家頃刻被男主人的一番話震住了,在這雪花紛飛的黃河岸邊,能見到這么博學的一個漢子,那感覺不亞于在人跡罕至的幽林中見到了獨孤求敗。
李主席嘖嘖稱贊說:“沒想到啊,真是見到高人了,請問怎么稱呼?”
男主人說:“不敢當,只是家在風陵渡呢,所以就關注得多了些。我姓張,就在風陵渡中學教書,您就叫我小張吧。”
李主席說:“不敢,還是叫您張老師吧。”
男主人說:“就叫小張吧,隨便一些。”然后說“大家喝水吧,不很燙了。”大伙就端起碗咕嘟咕嘟喝開了。
男主人回到里屋,一會工夫又端上來一板子紅薯片,外加一個支架,然后對大家說:“沒事坐著也是坐著,大伙在煤爐上烤紅薯吃吧。今天大伙有口福了,我剛從朋友老何那里弄了條十二斤多的黃河大鯉魚,老何說好久都沒打到過這么大的魚了。”
聽了他一番話,我們大家又興奮了半天。同行的芳芳說:“張老師會做飯嗎?老婆不在嗎?”
男主人說:“在廚房忙活呢。”
又笑著說:“放心啊,一定招待好大伙。”然后就又回了里屋。
大家都感到很過意不去,最后達成一致意見,走的時候多給主人留一些費用,算作答謝。然后大伙一塊將火爐圍了三層,一邊烤紅薯,一邊開始講起了段子。“小武俠”先開頭,說一位領導在酒桌上做自我介紹,本人性別男,愛好女;還說現如今男孩子的頭發是越留越長,女孩子的頭發是越剪越短,所以陌生人見面就說,請問你貴姓?答曰:我男性或者我女性。“小武俠”的開場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然后是女活躍分子美梅接話,她說現在的男人輕易可不要得罪老婆,否則后果自負。話說老丁經常醉醺醺地回家,每次回去后往床上一躺就“挺尸”了,老婆再數落也聽不見。這天,老丁又像往常一樣喝得酩酊大醉大半夜才回家。這一次,老婆徹底生氣了,想,好你個老丁,平日里我工作帶孩子持家容易嗎,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然后就將嘴上抹了重重的口紅,對著老丁么么么吻得領口上、脖子上、臉上到處都是。第二天一大早,老丁就被老婆的哭啼聲和老娘的叫罵聲吵醒了,老娘說,說,你昨晚到哪兒鬼混去了?老丁說沒有啊。老娘說,沒有哪來這么多口紅?說著拿著掃帚滿屋子追著老丁打……老丁一整天也沒弄明白到底昨晚醉酒后發生了什么。美梅的段子更是讓大家笑個不停。然后大家一個接一個地講,紅薯也一片片烤出來,被一群人餓狼撲食一般迅速消滅光了。
大概過了快一個鐘頭,男主人就給大家端上一鍋熱氣騰騰的燉鯉魚和兩籮筐熱饅頭說:“雪太大,家里也沒啥招待大家的,每人吃倆饃饃,喝碗魚湯暖暖身子吧。”
李主席說:“已經很豐盛了,是我們人太多了,實在是太謝謝張老師了。”
男主人說:“咱們也別說這些客套話了,趕緊吃吧,我去鄰居家借一些席子和被褥,給大伙打個地鋪,大伙湊合一夜啊。”說著撐起傘推開門走進了雪花飄飛的暗夜里。
男主人走后,我們便準備就餐。李主席說:“把女主人請出來一塊吃吧。”大家紛紛響應。芳芳就和李主席一塊進里屋將女主人請了出來。女主人40多歲,個子高挑,皮膚白凈,樣貌很好看。她剛出來看到這么多人臉就紅了,說大家吃吧,我剛剛在廚房吃過飯了。
芳芳說:“吃過了也再嘗嘗吧大姐,這么美味的魚,怎么能漏掉你這大廚呢?”
女主人就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放在嘴里品品笑著說:“我吃過了,味道還行,大家開吃吧。”
大伙就拿起饅頭吃開了,這么冷的雪夜,我們一伙人幾乎一天沒怎么吃東西了,面對這鮮美的黃河鯉魚,大家吃著聊著特別開心。很快,饅頭和整鍋的魚都被橫掃一空,幾位女同志幫忙收拾了碗筷,又幫女主人拿進廚房洗刷干凈。而后,女主人又拿出一小麻袋花生讓大家剝著吃。
男主人回來時已經很晚了,他開著三輪車運來了厚厚一沓席子和被褥,看到我們圍著火爐,都有些蔫了,不好意思地說:“附近人家沒那么多,我去了趟學校,孩子們剛好過星期,我就把宿舍的席子和被褥借來一用。”說完就和大家一起將車上的塑料薄膜掀開,把席子挨個鋪在堂屋。
“小武俠”說:“張老師吃飯了嗎?”
男主人說:“剛剛去學校食堂吃了。”
芳芳說:“嫂子做的黃河大鯉魚味道好極了,張老師和嫂子真是郎才女貌啊。”
男主人笑著說:“哪有?不過當年你嫂子可是我們風陵渡最俊的女子。”
一聽這話,大家都來了興頭,非讓男主人講講當年是怎么俘獲風陵渡一朵花的芳心的。
男主人起初推辭,后來實在逃不脫大伙的軟磨硬泡,就講了起來。
他說:“我愛人名叫慧慧,我倆是打小一塊長大的。那年冬天,也是跟現在一樣大雪紛飛,風陵渡鬧饑荒,十戶九空,每人每天一頓清湯燉菜,大人小孩餓得面黃肌瘦。那天我去慧慧家,慧慧正躺在床上。因為沒得吃,大家不吃東西的時候就躺著,用這種方式減少消耗。慧慧看到我過來了,就坐起來和我說話。我說,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哪能弄到吃的。慧慧說,哪也沒吃的。我們就坐在那里,看窗戶外面的雪簌簌地往地上落。突然,一只老鼠‘倏地一下從門外擠了進來,它探頭看了我一眼,迅速從我身邊跑開,鉆進了床底下的洞里。我看著老鼠,眼前突然一亮,有了主意。我說,慧慧,你等著,我給你找吃的去。慧慧說,雪天雪地的,哪有啥吃的?我說你就等著吧。我回家抄把鏟子去了黃河灘上的莊稼地。大地被厚厚一層雪覆蓋著。我站在田埂上,用鏟子把田埂兩側的雪和枯草清除掉,一些坑坑眼眼就漏出來了。這些洞,有些是蛇的,有些是小蟲子的,當然,還有一些是田鼠的。我找了些較大的洞開始挖起,有些挖著挖著就見底了,有些挖著挖著找不到了。太陽西斜,就在我快要泄氣的時候,終于在一個洞里發現了幾粒玉米籽。我興奮地往深處挖,約莫又挖了一尺,一個‘大糧倉就出現了,有谷子、大豆,玉米。真是個土財主啊,我心想,然后將這些‘財寶裝進口袋里。田鼠洞里的糧食足足裝滿了我的三個口袋。晚上,我去慧慧家里,把糧食一點一點掏出來,攤在桌子上,堆成個小山。慧慧看著我凍得通紅的雙手,抱著我一直哭啊哭,哭啊哭……那個冬天,我的手凍傷了,落下了后遺癥,后來一到天冷就發癢。開春的時候,我跟慧慧就結婚了。”
我們都沉浸在男主人的故事里,有幾位女士眼里潮潮的。
男主人說:“大家一定累了吧,屋里有爐子很暖和,我把電視打開,大家看一會休息吧。”他打開電視就回里屋了。電視上正在播放“四小龍”的現場演唱會,奇怪的是“四小龍”都剛剛20歲出頭。過了會又換了個臺,是一檔訪談節目,主持人正在和特邀嘉賓談論香港回歸的話題。不過大伙實在太困了,誰也不怎么在意這些細節,一會工夫,就睡倒了一片。
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是打心底里羨慕男女主人這種逍遙自在的生活。我想,這些年,我究竟在追求什么,畢業后找工作不暢,就在家鄉一個縣城的化工廠湊合當了個小文員,經常加班加點寫材料。昨天快下班時,領導找到我說,單位的工作總結弄好了沒?我說弄好了,您看看吧。領導看了會兒說,語言還可以再潤色下,大小標題什么的要再精煉些,最重要的是數據少了點,要把咱單位的亮點展示出來啊。再改改吧,下周一拿給我看啊。我極不情愿地從領導辦公室走出來。就這樣,我的幾乎整個晚上就泡湯了,熬呀熬呀熬呀,熬到了凌晨四點才把稿子改好了。
我又一次失眠了。漸漸地,有些尿憋,便躡手躡腳走出房門,溜到不遠處一塊莊稼地里解決了個人問題。
屋外的雪停了,月亮不知什么時候也出來了,放眼望去整個黃河灘白茫茫的一片。看著這夜色下的雪野,我不禁想起了巴哈爾古麗。那年我在大同上大學,平時寫一些詩歌,就和同樣喜歡寫詩的維吾爾族女孩巴哈爾古麗好上了。我問她:“巴哈爾古麗,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告訴我,巴哈爾古麗在維語中的意思是春天的花。她說她的家鄉在天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上,她出生的時候正是花朵漫山遍野開放的春天,所以母親就給她取名巴哈爾古麗。巴哈爾古麗確實像朵花兒,她是我們學校招到的第一位維吾爾族姑娘,人長得漂亮,一雙眼睛也澄澈美麗。學校的男孩子們都對我又羨慕又妒忌。我是個農家子弟,經濟條件不是很好,所以經常出外給人補課賺取生活費,巴哈爾古麗從來沒有因此嫌棄我沒和她一塊看電影或是逛街買東西。她說,你知道我們新疆和田嗎?那里的玉聞名世界。你,就是一塊和田玉,好好寫詩吧,將來你肯定是個出色的詩人。快畢業的時候,巴哈爾古麗說:“跟我一起去新疆吧,我們家里有很大的牧場,還有牧民學校,咱們在那里邊教書,邊放牧,邊寫詩,好不好?”她描繪的生活,想想都讓人動心。可是我想,我媽媽的身體不好,常年有風濕病。再說,大西北給我的印象就是風沙大,氣溫低,人煙少。最后我對巴哈爾古麗說:“對不起啊姑娘,我想要回去照顧母親,母親把我養育這么大不容易,她身體不好,我不能撇下她不管,要不你跟我一塊回我們老家吧。”巴哈爾古麗忽閃著雙眼說:“那怎么行,我阿爸阿媽也要我照顧呢,再說我們家就我一個女兒,你上面不是還有個哥哥嗎?再不然把你阿媽接到我們那里生活吧。”
現在,站在雪夜里,我又一次想到了我的巴哈爾古麗,我的春天的花朵。我最終沒有答應巴哈爾古麗,回到了家鄉,自此愛情沒了,生活的激情也沒了。
我回到房間,又胡思亂想的半天,天快亮時才沉沉進入了夢境。
電影大師希區柯克年輕時有一次獨自外出野游,天很晚了,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便一直往前走。最后,他看到一幢漂亮的莊園,便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一位貴族氣十足的老太太。她問希區柯克,你有什么事嗎?
希區柯克說,我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了,請問可以在您這里住上一宿嗎?
老太太說,不可以,我的房子從不留宿客人。
希區柯克又哀求了一番,老太太還是態度堅決地拒絕了他。
希區柯克便想了想說,請問這個莊園在您父親的時候所有權屬于他嗎?老太太說,那當然。
希區柯克接著問,那么您父親的父親呢?老太太說,那也是自然。
希區柯克又問,那么您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呢?老太太說,那倒沒有,莊園是我祖父那輩買下的。
希區柯克笑著說,您看,您也只是莊園暫時的主人,等到您的兒子或者兒子的兒子的時候,您能確保還是莊園的主人嗎?沒有人是它永遠的主人,我們都只是寄宿在大地上短短幾十年。既然這樣,我可以住宿在您的莊園里幾個小時嗎?老太太呵呵笑笑,打開莊園的門留宿了希區柯克。
是啊,只是短暫地寄宿在大地上幾十年,而后終將塵歸塵,土歸土。
那么,短短數十年,愛情,可以圓潤如珠嗎?抑或永遠充滿著缺憾?
白銀編碼3
高峰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再見到颯颯。
我說,我還想見到我的巴哈爾古麗呢,可是,即便見到了又能怎樣呢?
高峰不說話,我看著他的可憐樣子,思前想后,覺得不讓高峰再見上一面颯颯,他一定會抱憾終生,便將他帶到了颯颯家的院門外。
颯颯的家是個四合院,平日里她喜歡在院子里種上一些花花草草。春天來了,一場雨水過后,泥土的香氣沁人心扉。這天下午,颯颯攙扶著失明的母親,到院子里曬太陽,高峰就“當”“當”“當”敲敲門,颯颯打開門,頃刻像觸了電似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颯颯母親說:“閨女,是誰啊,讓人家進來吧。”
颯颯擦擦淚說:“媽,是個熟人,我有些事出去下啊,您靠在躺椅上曬曬身子。”然后就把高峰領到附近的一家茶座。
兩人坐下來,點了一壺龍井,彼此默然地坐著,望著對方,誰也不說話。颯颯已不是當年的颯颯,才40出頭,臉上便添了好幾道皺紋,頭上零零星星有一些白發。高峰也已然不是原來的高峰,蓄起了小胡子,留起了長發,全然一副藝術家的造型。
兩人靜坐了約莫十幾分鐘,高峰主動打破沉寂,問:“這些年過得還好吧?”
颯颯說:“就那樣吧,不好不壞。”
又是一陣沉默。
高峰問:“嫁人了吧?”問完他就后悔了,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有什么資格問這樣的話?
颯颯點點頭,說:“嫁了,是個礦工,去年礦上關了,就跟老鄉出去打工了。兒子也上初中了,家里一切都挺好的。”
高峰哦了聲,說:“阿姨的眼睛是怎么了?”
颯颯說:“一直都有毛病,這些年歲數大了,就越來越看不清東西了。”
其實,颯颯是扯了個謊,那兩年,她跟高峰出外闖蕩,怕家里人找到她回去結婚,就什么消息也沒留下,還把手機換了號。颯颯的父母跟瘋了一樣日日夜夜都在找她,后來,母親的眼也哭瞎了……
颯颯說:“說說你吧,找下了沒?”
高峰苦笑著搖搖頭。
颯颯說:“該找了。”
高峰說:“是我耽誤了你,你本來有自己的工作,還可以嫁個好人家。我把你帶了出去,整天跟著我東奔西跑,把你給耽擱了,是我耽誤了你啊……說著就哽咽開了。”
颯颯說:“你別這樣,都過去了。”
高峰反復說“是我耽誤了你啊”,說了幾遍就把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把頭俯在胳膊上嗚嗚大哭了起來。
颯颯不再說話,看著高峰像個孩子一樣哭個不停。
窗外,太陽偏西了,颯颯想:該回家了,要不母親要著急了。但她還是坐著,看著高峰,一動不動。直到高峰哭夠了,抬起頭,颯颯伸手過去,幫高峰擦干了淚。
颯颯說:“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時鶯鶯塔下那口大鐘嗎?那口鐘常年風吹日曬,去年已經繡得不成樣子,寺里就把它拆下來,又換了口新的。都20年了,沒什么過不去的,凡事往好里想啊。”又說,“你的畫現在該畫得很好了吧?”
其實,高峰早已不再作畫,而是改行古玩字畫的鑒賞。近年來,隨著收藏熱的興起,他也掙得盆滿缽滿,在好幾個城市都買了自己的小別墅。高峰想告訴颯颯這一切,最后卻脫口說:“挺好的,現在畫賣得很好,不像以前,整天風餐露宿的,前段日子剛成交一幅,賣價五萬。”
颯颯說:“那就好,好好畫,那是你的理想。”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末了,高峰說:“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吧。”
高峰買了單,送颯颯回家。快到門口的時候,颯颯說“抱一下吧。”高峰說,“別了,人多,鄰居們看見對你不好”,颯颯說“沒事”,就抱了下高峰,看著他說:“回去吧。”然后進了院子,將高峰關在門外。
高峰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颯颯家屋子里的燈亮了,顯得格外溫暖。他想起了《詩經》里的那句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在這個楊柳依依的早春傍晚,高峰突然又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來了,就跟鶯鶯塔下那口老鐘一樣。
青銅編碼3
我們一幫人一大早就起床了,女主人已經從附近的市場給我們買回了水煎包和小米稀飯,用完餐,我們就向主人辭行。李主席將一沓粉紅色的“毛爺爺”塞給男主人,男主人怎么也不肯要,說誰不遇到點難處呢,人嘛就是個一撇一捺,靠的是相互扶持,出門在外的很不容易,招呼大家一晚上是應該的,說著把錢強塞回來了。李主席就將錢裝進女主人的口袋,女主人也不要,后來實在推辭不開,只留下了一張。再給,就死活不接受。
這次,車子很容易就發動著了。司機師傅又打開了導航,按照導航的指示,我們很快就上了公路,然后又很快上了高速。奇怪的是,高速上竟然又恢復了雙行道,且路面很干,絲毫沒有下過雪的痕跡。車子在高速上疾駛著,僅半個來小時,就到了永濟,又花了十幾分鐘,就到達了普救寺。
在普救寺里,我特意觀察了鶯鶯塔下的那個鐘樓,通往鐘樓臺階兩側的鐵鏈上,鎖滿了同心鎖。我也買了把鎖,把它鎖在鐵鏈上。同行的芳芳就問:“你這是想跟誰把心鎖在一塊呢?”我說:“一個女孩子,你不認識。”
這時“小武俠”興奮地說:“我把昨晚張老師那句‘風陵渡口初相見,一見楊過誤終身輸入手機百度了下,一下子跳出來幾十條注解,其中還有一首詩,是寫郭襄的,我念給你聽啊。”
我走過山時,山不說話
我路過海時,海不說話
小毛驢滴滴答答
倚天劍伴我走天涯
大家都說我愛著楊過大俠
才在峨眉山上出了家
其實我只是愛上了峨眉山上的云和霞
像極了十六歲那年的煙花
“小武俠”說:“是不是蠻有意境的。”
我說:“小武俠,那天你準備給我介紹那姑娘什么情況?”
“小武俠”說:“你不是說不相親,要自己找嗎。”
我說:“我想通了,想結婚了。”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