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凡
摘要:在魯迅的筆下,對于砍頭這一刑罰有著獨特的寫作情結。我們通常認為魯迅留日時期的“幻燈事件”是情結的緣起。但是自20世紀末以來,魯迅接連遭受了海外學者們一連串的追問,似乎其建立在砍頭敘事之上的國民性批判也面臨了合理性危機。筆者首先由“幻燈事件”出發,在其真偽難定的前提下論述這一事件帶給我們的想象空間,進而揭示出魯迅作為“高級看客”的“高級”所在,最后綜觀魯迅創作的吊詭與神秘的走向,窺探出魯迅的批判具有其內在矛盾性,而在批判他人的同時,也能夠在作品中通過曲筆等文學表現予以自我懺悔。矛盾中包含自省,這正是魯迅“砍頭”文字的可貴之處。
關鍵詞:魯迅;砍頭敘事;幻燈事件;國民性批判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9)06-0012-02
一、前言
“砍頭”,這一傳統的刑罰手段,不僅只有??略凇兑幱柵c懲罰》中所作的精彩論述,20世紀的中國現代作家們中也不乏對此情有獨鐘者。在魯迅筆下,“砍頭”是其創作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因為在魯迅的小說、雜文中多有出現,并且魯迅往往通過這一議題進行闡發,因而關于這一議題的敘述,我們可以將其歸納為一種“砍頭情結”(decapitation complex)。
在海外學者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叫、說·敘事》一書中,收有一篇文章《從“頭”談起:魯迅、沈從文與砍頭》。處于20世紀末的王德威先生已經敏銳地察覺出“砍頭”這一敘述母題在現代文學表達中的隱性存在。在文章中,他另辟一條新徑,將魯迅與沈從文兩位大家筆下關于“砍頭”的文字加以對比,進而得出他的推論。在該書出版之后,學界中引起了不小的爭議。批評多指摘王德威對比背后的立場與預設問題,甚至進一步指摘以王德威為為代表的海外文學研究者群體共有的某種偏見性。論爭最后,儼然成了一場不同意識形態立場之間的對抗。我們且不論這場頭的論爭輸贏如何,也無須斷言王德威的立場究竟算是“匠心獨運”還是“用心險惡”,既然產生了相關的論爭,那么至少表明,在現代文學作品中,尤其以魯迅與沈從文筆下作為代表的“砍頭'敘述是諸多文學敘述議題中相對具有意義挖掘的潛力的,是有待文學研究者進一步探討的。因此,我們不妨從“幻燈事件”開始,對魯迅筆下砍“頭”的奧秘再作窺探與梳理。
二、真假虛實:難辨的“無頭公案”
李歐梵先生在《鐵屋中的》吶喊中認為“幻燈片尚未找到,作者可能有虛構舊。這張畫片是否真實地存在,一直遲遲沒有定論,因此成為了文學史上的“無頭公案”。李歐梵的留意,使得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提及的幻燈事件值得我們的重新審視。如果真如李歐梵所猜測,魯迅數次提及的幻燈事件來自于魯迅的虛構的話,那么虛構的動因則順其自然地成為了新的討論主題。
我們不妨順著李歐梵的大膽猜想繼續思考,假如幻燈事件果真源自于魯迅的虛構,作此虛構的原因則耐人尋味。較為可能的,是魯迅想為自己的批判尋找這樣的一個由頭,如果幻燈事件被擱置一旁,這個由頭便不復存在。按照自序中的敘述,最直接的疑問,那就是魯迅棄醫從文的直接動因,又將成為一個待解之謎。魯迅為何吶喊?何故彷徨?為何在此后致力于國民性的批判?失去這個由頭之后,種種方面似乎都形成了問題。若有好事者,必會指責魯迅有無病呻吟之嫌。李歐梵指出了幻燈的意義:“幻燈片事件起了凝聚觸發的作用,在那真實的瞬間,使他(指魯迅)直面了現實的自我。站在魯迅的角度,幻燈事件使魯迅以一個觀察者的視野認識到相對清醒的自我立場,給予了魯迅以批判國民性的現實推動。那么,這一切如果來自虛構,則說明了魯迅需要一個這樣的事件以“凝聚觸發”,為自己提供“直面現實的自我”的勇氣。他冷峻嚴苛批判的背后是掙扎而又忐忑的內心世界。
當然,這一切都只建立我們所作的假想之上。如果在多少年后,確有有心人找到了符合魯迅描述的畫片,那么以上的論證就不再具有其意義,但是,也意味著真偽之辯會得到一個趨于真實的解釋。毋庸置疑,僅憑一張畫片絕不會突然地使魯迅有感于國民的麻木愚昧,進而有著后續棄醫從文等一系列作為。畫片起到的,是凝聚、觸發的作用??梢钥隙ǖ氖?,在魯迅的心中,早已留有批判者的根砥。
三、視野高下:“看客”的身份顛覆
幻燈中所透露的一個重要主題,是“看客批判。但是,看客的身份也存在著顛覆的可能。
先看王德威在《從“頭”談起》一文中對魯迅文學敘述的批評。他指出了魯迅敘述存在著“主題斷裂”的矛盾:
“然而魯迅在求取藝術表達形式時,實陷入另一難題。他對砍頭與斷頭意象所顯示的焦慮,無非更凸出其對整合的生命道統及其符號體系之憧憬。但是這一幢憬在魯迅創作意念里,只能以否定的形式表露。”
在王德威看來,魯迅筆下砍頭景象的背后,呈現出一種斷裂局面,魯迅欲借刑罰場面的描寫來進行國民性批判,卻又在批判之前就已經預設了對砍頭的道德與政治思維模式的默許,對整合的生命道統及其符號體系之憧憬。在該種意義下,魯迅的身份也就成了一種“高級看客”。王德威認為,“高級看客”在某種程度上也有著“幫兇”的含義。這也是王德威對魯迅的“砍頭”文字發難批判的主要原因。他對于傳統認知中魯迅的意義形象進行了顛覆,經過批判,最終發現揭示擅長于批判看客的魯迅,在本質上竟然也是一個高級的看客,甚至是統治者的“幫兇”。批判適當與否暫且擱置不論,至少我們不得不說承認王德威的批判是具有相當的顛覆性的。
這里王德威所指出的“高級看客”之“高級”如何體現?頗耐人尋味。不妨將其理解為一種制高點的占據,而制高點的高度又體現在如下兩個個維度:一是視角上呈現出的制高點。我們知道,在《吶喊》的自序中,魯迅提到了留日時期看到的畫片帶給他的觸動,在畫片上,他目睹了圍觀同胞斷頭情形的中國人都具有著一種麻木神情??纯蛡儑^砍頭,而看畫片的魯迅則又是看客們的觀看者。在此種意義上來說,無怪王德威賦予了魯迅以看客的身份?;蛘哒f,所有的作家都可以用看客身份來予以解讀,進行現實敘述的作家以此種邏輯,都逃脫不了看客身份的綁架。因此,“高級看客”之“高”除了在視角上的體現之外,還進而表現在我們慣說的“道德制高點”上。視角上的高度使得觀看者魯對場景傾向于進行道德審視,而畫片的凝滯性使截取出來的畫面具有更高的感染力,再加上魯迅本人在國民性批判上的敏銳洞察力,因此,魯迅筆下的“砍頭”無不是一次次道德審判的過程。自序中,魯迅說到:“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與喝彩舊;在1926年所作的《藤野先生》一文中,魯迅回憶道:“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魯迅的日本同學們以一種看客的姿態嬉笑著畫片,而魯迅在表面上予以“隨喜”,內心則陷入痛苦的掙扎?!案呒壙纯汀敝案呒墶保谟隰斞讣炔辉府敭嬈夏且蝗郝槟镜拿癖?,也不發自內心地甘于與非我族類者共同嬉笑怒罵,相比于這些看客,他的確是“高級”的。
耐人尋味的是,王德威在《從“頭”談起》的下半部分又討論了沈從文筆下的砍頭敘事。在王德威看來,沈從文與魯迅最大的不同處,即在于他并不預設魯迅那樣的象征鎖鏈,而使用了一種“另辟蹊徑”的敘事法則。但是,王德威的遺憾,在于對二者觀看對象上的差別予以了忽視。魯迅觀看的是幻燈畫片,是頭顱落地的間接觀看者,而沈從文則是場面的直接觀看者;而且更重要的是,魯迅所觀畫片,內容是日本人砍下中國人的頭顱示眾,頭顱落地,場面背后具有民族的象征意義。而有著行伍生涯的沈從文慣看湘西的軍士對土匪的行刑,自然不會造出魯迅那樣的“象征鎖鏈”。因此,所謂的“高級看客”,也正是魯迅獨一無二的標簽了。
四、吊詭想象:矛盾中的自我反省
如果說留日時期觀看過幻燈后的魯迅,僅僅只是的話,那么在幻燈事件之后魯迅對于身首異處、肢體分離的多次描寫,愈加地傾向于一種非理性的狂歡狀態。
從對畫片上的看客的批判,到《阿Q正傳》中的行刑場面的描寫,再到《鑄劍》中大鼎內的三頭共舞,魯迅的筆法愈顯吊詭,從傳統敘述與現實批判逐漸走向了魔幻想象、吊詭離奇。在魯迅作品中,頭顱落地的場面背后,儼然呈現出一種魔幻與吊詭的特殊走向。王德威對魯迅的變化如是解讀:
如果理想社會文化境界只能藉否定或崩裂形式作負面襯托,魯迅的美學觀勢必淪入不斷自我矛盾的輪回。他越暴露中國社會根深蒂固的丑陋,越顯出現實與他原始理想的差距,越暗示彌補此一差距的艱辛無望。
王德威對于魯迅自我矛盾的論述,似乎揭示了魯迅吊詭化走向的某種原因。魔幻與想象的手段,正是魯迅試圖彌合自身文學敘述罅隙的嘗試,是一種“以毒攻毒”。無論幻燈事件真假如何,至少已經表明魯迅有著這一層“借題發揮”的想法。當人頭落地,魯迅不選用沈從文式的白描,而成了“高級看客”。而隨著他批判地深入,他就越傾向于走進某種神秘與魔幻的影子中,而小說的主題也從開始的否定性批判走向掙扎的矛盾。魯迅對于頭顱的想象深入,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與掙扎。魯迅向來就不是鐵石心腸的英雄人物,從未以英雄的角色身份自況。他建立在國民性批判基礎之上的文學敘述,總是以一種否定的形式呈現,而并非標語口號式的直接呼吁。安敏成在《現實主義的限制》中也指出,魯迅在諸多作品的結尾使用“曲筆”,在作品結尾顯出某種“光亮”,來努力消解作品中的暴力、寂寞和悲劇性的凈化。因此,在種種方面都表明了即便站在制高點的魯迅,在精神上也不得不承受相應的壓力。魯迅在剖析別人之余,是不忘自我解剖的,他知道自己并非局外之人。但是作為一貫的“高級看客”,魯迅的自我解剖,勢必要給他帶來不亞于解剖民族秉性的精神困境。
正如上文所述,看客和批判者,二者身份間的迷離互置,使得魯迅在尋找出可能的第三條路上漸行漸遠。
五、結語
魯迅筆下的頭顱,蘊含了多重的思考方向。在上文,筆者簡單論述了幻燈事件的真假虛實,“高級看客”的身份顛覆,以至魯迅將其筆下的砍頭付諸于吊詭魔幻的想象趨勢。任何一個層面都基于我們對于這顆落下的頭顱所作的一點想象,在血腥暴力的刑罰場面周圍,是麻木不仁的看客們,而看客們的頭頂上,也有魯迅這樣一位冷峻的看客在注視著砍頭的場面。砍頭,這一極具外部感染力的刑罰場面,同時又最能激起內心的道德批評意識。他冷峻地審視眾生,而內心卻在悄然地進行自我的反省與懺悔,這也正是魯迅最為可貴之處。王德威盛贊沈從文的“另辟蹊徑”,而筆者卻以為魯迅將其審視視野的博大深廣付諸于文字之中,是相當偉大的藝術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