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滿文學語言研究的新視野

馮侃

《薩滿神歌語言認知問題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系高長江教授在多年語言學、認知科學和宗教學研究基礎上，對薩滿神歌進行的認知科學，特別是認知語言學研究的學術著作。本書破解了多少年來薩滿神歌接收心靈體驗的難題，科學地解釋了薩滿巫師如何通過神歌語言創造薩滿教神秘感的未解之謎，進一步深化了近幾年他在專著《薩滿的精神奧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中對于薩滿教的認知心理學、認知神經科學和宗教精神病學研究，開創了薩滿學研究的認知語言學路徑，彌補了學界在薩滿神歌領域的語言研究缺失。

本書的篇章結構分為7章，多角度全方位研究薩滿神歌的產生以及語料、句法、修辭、語力的認知特征和認知經驗。第一章神歌現象描寫與心靈體驗，主要闡釋薩滿神歌的定義和屬性。第二章神歌語言的認知價值，主要闡釋薩滿神歌在宗教獻祭、文化記憶、語言魔法、心理疏導和惡精神娛樂等方面的認知價值。第三章神歌語言生產與語言加工，主要闡釋薩滿神歌創作活動和表演活動的語言生產問題。第四章神歌的語料系統，主要闡釋薩滿神歌的“心理詞庫”、原型系統、民俗語料和“私人語言”問題。第五章神歌的句法構式，主要闡釋薩滿句法認知中的“熱”和“冷”、小句和反復句。第六章神歌的修辭意象，主要闡釋薩滿神歌中的語言意象、心理意象、空間意象、動勢意象、生態意象和模擬意象。第七章神歌魔力的語力學分析，主要闡釋神歌語力與魔力、符號原力、信息網絡、心理模型的關系。第八章神歌語力個案研究，主要闡釋“靈魂治療”、“語言療法”、請神、問診、招神和驅魔等具體個案。

本書不僅較為全面的對薩滿神歌語言現象進行了整理，更深入了對認知科學、精神病學、語言哲學、宗教人類學和生物生態學等多學科的研究，提出并修正了上述學科在學理上的一些問題。例如，在闡述神歌語言的心理治療功能時作者分析道：“人的大腦作為一種物理裝置，它按照物理的法則把一個個離散的粒子（腦神經元）組合起來，形成一個網絡系統。人類的意識、心理生活就建立在這個系統正常運行的基礎上。如果網絡連接中斷或運行異常，就會出現意識、心理問題，即精神異常。人類的語言體系也是這樣一個物理系統，它同樣遵循物理法則（句法規則）將一個個離散單位（單詞）組合在一起形成語句。……那么，這也就意味著，人類大腦的神經結構與語言的語法結構是同一種模型，運動的法則也是相同的，因此也是可以互文的?！保ㄔ摃?頁）。再如，作者將“生態語言學”發展到“語言生態學”，提出人類語言系統、言語行為的發生所具有的生態學效度：“每一語言系統都與其所在的自然世界、社會世界、文化世界這個大的生態體構成了依存關系，……并最終形成了一個相對完善的系統；脫離了具體的生態體尤其是與其他生態體的交互，語言不僅無法生存。”（該書第137頁）而且，“語言系統……本身也是一個競爭過程。人類大腦記憶系統儲存了大量的對生態世界的知覺加工而編碼成的概念與詞匯系統。它們擁擠在有限的語言腦的空間里……那些經常與生態體發生交互關系的單位漸漸取代了與生態體很少發生交互關系的單位。這些弱勢的概念和語言項目有的被邊緣化，它們從前皮質皮層中游離出來沿著基底神經節、小腦的神經纖維轉移，最后以無意識的形式儲存于某些神經網絡里，只是在某種情況下才能得以復活”（該書第138頁）?？芍^新意迭出。在詮釋人們對普通的薩滿神歌產生精神體驗的原理時作者從“暖認知”的角度進行了分析：由于誦唱者是薩滿，誦唱環境是祭祀儀式，人們是帶著暢享薩滿“神通”的心理動機來參加儀式的，在人們進行神歌語言信息加工之前，人們的認知結構已被“動機”“暖”化了，帶上了某種意向性。因而，即使是平凡的語言，仍可能激活人們的精神體驗，可能被人們編碼成“薩滿用屬于他自己的獨特的方式與神靈進行溝通”這樣的信息。（該書第340頁）此外，作品還將薩滿神歌生產概念從文化社會學或藝術社會學所謂的文化生產成果類型學研究推進為作為人類文化實踐活動，涉及從構思到生產成果這一過程的方方面面，與人類的意識、意圖、宗旨、設計和行為等這些心理、社會活動密切相關，甚至推進到無意識心理資源介入這樣的理論高度。

本書最具特色之處在于利用認知科學理論對薩滿儀式和神歌闡釋的獨特觀點，將認知科學在宗教學和人類學領域的應用研究推進了一大步。例如面對薩滿能夠赤腳“上刀梯”儀式的宗教學謎題，本書既有巧妙地通過對意識和心靈二分理論的修正，將意識歸結于神經系統的水平，心靈歸結于心智系統的水平，從而把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提升到認知科學高度。作者還結合神經學、腦科學等理論從深層腦區殘留機制刺激薩滿產生無意識言語行為的原理，以及科學詮釋了薩滿“上刀梯”儀式的神秘所在，即激動的情緒激活了腦區的PAG，從而釋放出大量神經調質而將由腳傳來的傷痛信號過濾掉了（該書第118頁）從而解決了薩滿“上刀梯”無法從宗教學、哲學甚至心理學角度解釋的謎題。又如面對薩滿神歌中一些作品情緒變化多樣，聲音高低復雜的情況，作者以神歌句型配置的“熱”與“冷”模式，用句型和能量系統相互轉換，句子能量的凝聚、傳輸、刺激等視角闡釋了語境與神歌句型、薩滿心理圖式與神歌句型、民族性情與神歌句型的關系。特別是該書將薩滿神歌的句型模式分為“冷認知”（稱述句）與“熱認知”（祈使句或感嘆句）兩類，并指出它們分別激活情緒執行區（杏仁核）；和將情緒冷卻，從中抽象出薩滿神歌語言的音韻變化、聲音高低、語氣等因情而異，因事而變的句法結構規律，可謂思路不凡，既有分析深度，又有理論高度。

總之，《薩滿神歌語言認知問題研究》是一部難得的好書。我相信，該書的出版不僅有助于我國宗教學理論研究的深化，而且也有助于認知科學研究的深入。在《薩滿的精神奧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一書的“序言”中作者曾說過，隨著精神科學——神經生物學、神經生理學、神經心理學等認知科學的快速發展，人類精神的神秘性正逐漸消散；隨著21世紀——腦科學世紀——的到來，作為這顆星球上的智能動物的“智性”的生物學奧秘將徹底終結。《薩滿神歌語言認知問題研究》也許就是作者邁向其這一科學預言的一個步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