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島極光

張牧笛

我對冰島最初的興趣就源于它的名字。這世上的島嶼很多：格陵蘭島、圣地亞哥島、斯圖爾特島、弗蘭格爾島……但是沒有一座島嶼擁有冰島這樣簡短又美妙的名字。這名字本身就像是一首詩，詩歌的每個字節都是由大塊的藍色浮冰組成的，帶著股遠離塵世煙火的孤獨勁兒。

不過后來我才知道，冰島這個名字其實是不準確的，要形容這個緊貼著北極圈的寒冷島嶼，最恰當的名字應當是冰與火之島。這里除了冰川，還有火山;除了火山，還有溫泉;除了溫泉，還有極光。在幽藍的海水和白色的冰蓋之下，冰島的血脈里深藏著熾熱，風起時，那熾熱就會席卷而起，或化作燃燒的火焰，或化作絢麗的光譜。

抵達雷克雅未克之時，正是清晨。放下行李，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向赫赫有名的藍湖溫泉。或許是時間尚早的緣故，公路兩旁不見任何人煙，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長滿苔蘚植物的火山熔巖。這感覺就如同在荒蕪的月球表面漫步。

換好衣服之后，我緩步走進藍湖。湖底沉淀的白色硅泥如泡沫般緩緩流動，溫暖的感覺順著雙腳一路向上，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身體。在寒冷的冰島，這樣的溫暖幾乎稱得上是奢侈的。冰冷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吹拂著，在我的睫毛和發絲上結起冰霜，而我浸入藍白色湖水的身體就如被暖洋洋的太陽花和鼠尾草包裹著。這樣冷暖交融的奇妙感受，大抵只有在冰島才能擁有。

恰在此時，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微光閃爍的湖水之上，忽而飄起了雪花。大多數的雪花剛一接觸到那裊裊的熱氣就融化了，成千上萬的小水滴就如天空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沒入湖中。伴隨著雪花的降臨，沉寂已久的人群忽然蘇醒了過來。幾個身材高挑、皮膚雪白的當地女生相互簇擁著跳上了岸，在落著雪的湖邊歡快地唱起了傳統的冰島歌謠，一直唱到渾身冷得打顫，才又跳入溫暖的湖水之中。

離開藍湖的時候已近正午，而雪仍舊未停。極夜期間天光格外珍貴，我索性跳過了午飯的環節，搭上巴士來到了城市東部的黃金瀑布。據司機介紹，這座瀑布之所以得此名號，絕非偶然，在那些陽光充沛的日子里，瀑布傾瀉而下，每一滴飛濺的水珠都閃爍著金色光芒，整座瀑布仿佛是由黃金鍛造而成的。不過可惜的是，今日見不到這番壯麗的景象了。

下了巴士之后，呈現在眼前的便是黃金瀑布了。黃金瀑布的藍是靛藍，那藍深邃得就像一口井，井底沉著數不盡的黑夜的碎片。沿著公路邊陡峭的階梯一路向下，便是瀑布的觀景臺了。我穿著防滑的棉鞋，卻還是一步一個踉蹌，走得心驚膽戰。正當我好不容易在圍欄前站穩了腳跟，準備好好觀賞一下近在眼前的瀑布，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我一回頭，就見一個戴著紅色毛線帽的金發姑娘正大叫著朝我俯沖過來。我躲閃不及，被她撲了個正著，我倆就如兩只體態笨重的北極熊一樣抱成一團，狼狽地跌倒在地。

Sorry……金發姑娘忙不迭地道歉，又大笑著說，這是她來冰島之后第十次摔跤了。我倆相互扶著站了起來，一種患難與共的感情竟油然而生。金發姑娘叫Maria，來自芬蘭，在選擇畢業旅行的去處時，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冰島。更加巧合的是，一番交談之后，我倆驚訝地發現竟在同一家青年旅舍落腳，于是理所應當地決定，要結伴度過這一天。離開黃金瀑布前，雪停了，天上濃重的云層散開了一角，陽光落在四處彌散的水珠之上，形成了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

當天晚上，我和Maria參加了北極光的尋獵團。在來到冰島之前，我本以為北極光是抬頭可見的尋常之物，然而到了這里才知道，極光就和月虹、水龍卷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城市的燈光太盛，想要目睹清晰的極光，最好的辦法是到人跡罕至的郊外去等，于是我們乘上大巴，在寒意逼人的夜里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來到一處被冰雪覆蓋的小山坡。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了。導游手持移動電話貓在一邊，負責實時為大家匯報極光監測的數據。團里約摸五十余人，一百多只眼睛齊刷刷地望著天空，也是番壯觀的景象。起初我和Maria在小山坡上坐著等，后來實在冷得厲害，我們便在雪地里走動，視線還不敢從天上移開，生怕錯過了極光的降臨。為了驅散寒意，人們可以說是各顯神通，日本女生忙著在衣服的夾層里貼暖寶寶，美國家庭輪流啜飲著一壺熱咖啡，荷蘭少年在山坡上跳起了舞……當然也有不怕冷的，幾個從阿根廷來的中年男人干脆在雪地上躺了下來，以一種英勇無畏的姿態對抗刺骨的寒風。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4個小時過去了，而極光依舊沒有出現。在寒冷與失望的雙重折磨下，不少人回到了巴士上，只有少部分人還不愿意放棄。然而很快，就連導游都下了最后通牒，如果20分鐘之內還沒有極光的跡象，那就打道回府。20分鐘一閃即逝，就在人們準備離開之時，夜空里忽然浮現了一抹淡淡的綠色。起初我以為那是錯覺，于是轉了轉酸痛的脖子望向Maria，卻發現她也在同一時刻驚訝地望向了我。目光交錯的瞬間，我們同時醒悟過來。眼前所見的并不是幻覺。起初的那一縷淡綠色的光束很快變成了深綠色的光譜，好像深邃的夜空中有不少看不見的精靈在揮舞手中的魔法棒。人們驚呼著從大巴上沖了下來，攝影機和三腳架迅速地支開，導游神情愉悅地向大家傳授拍照的小技巧，雪地上一時又變得熱鬧非凡。

在這個美夢成真的時刻，我忽然想做一件勇敢的事，于是我學著那幾個阿根廷人的樣子，直接躺在了雪地里。在我躺下的同時，天空似乎也躺下來了。那些本來遙遠的群星，此時就在我的身畔閃爍，一輪潔白的明月，正掛在我的頭頂。而那浮動的綠色光芒，就如波浪一樣在我的眼前流淌著，它不似虹光絢麗，也不似月光那般清冷，它像是從宇宙深處流淌出來的光之大河，既浩瀚又神秘。Maria告訴我，在芬蘭語中，北極光也稱作狐貍之火。古時候的芬蘭人相信，當一只具有靈性的狐貍在白雪覆蓋的山坡上飛快奔跑的時候，它的尾巴掃起的晶瑩雪花彌散在空氣中，就成了極光。

當我們從郊外回來之后，城市中絕大多數的燈火已經熄滅，青年旅舍的附近只有一家小酒吧還開著。饑寒交迫的我和Maria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酒吧里的裝飾很有特色，墻壁上隨處可見獵鷹、天鵝和鱈魚的裝飾畫，餐桌上還點綴著魚骨和羽毛。酒吧的老板本來窩在吧臺后讀書，見我們走進來，便微笑著起來招待。

我們點了兩杯冰島特色的橘子皮啤酒，兩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還有一份奶酪。吧臺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樂隊在用冰島語淺吟低唱，風格介于爵士和民謠之間，聽起來慵懶又隨性，還帶著點隱秘的孤獨感。Maria認真地聽了一會，然后說了句奇怪的話，她說，你不覺得冰島的音樂就像今夜的北冰洋嗎？

我花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她話里的意思。的確是了，冰島的音樂就像北冰洋幽藍的海水，空靈，自由，又難以觸碰，然而當北極光降臨之時，冰冷的海水凝聚成閃爍的光點，它們奔跑著，躍過冰島的火山、冰川、瀑布和湖泊，在這冰天雪地中畫出一道閃閃發亮的銀河，人間即是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