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槐花開

莉莉吳

村莊多洋槐，每年四五月份，路邊槐樹開出一串串白花，低垂的圓錐形花序，仿佛倒掛的小燈籠，清香撲鼻。每當這時，在樹下鋪一張干凈的床單，用棍子打下落花，包起，洗凈，曬干，然后收到陶罐里，可以做槐花團子用。

說是槐花團子，其實是一種豆沙餡的糯米團。豆沙餡里加槐花瓣與白砂糖，外面裹一層厚厚的糯米粉，放到蒸屜里蒸熟，吃起來口感甜膩，清香有余。這是一種極為風雅的吃法，是母親自外婆那里學來的。

外婆是極能干的女子，性情溫和，曾于貧困年代養活了母親姊妹三人，并供她們念到了初中—在重視香火傳承的農村，這是極為開明的一件事。

也是因為生活困苦的緣故，我對外婆的大部分印象都與吃食有關。而這，多數也是母親說與我聽的。

四月末的槐花可以泡茶，可以入菜，實在是餓極了，也可以生食，花瓣脆甜，能聞到清爽的香氣。冬日去地里挖野菜，薺菜枝粗葉稀，略加摘撿后丟入滾水之中，變色后撈起，口感清脆，略帶甜味，若是能多滴兩滴麻油，便如同過年。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外婆給予子女的最好的禮物，其實是精神上的富足。哪怕在全家只能以野菜充饑的日子里，外婆也從未埋怨過，她教母親用炭筆畫畫，教她辨識各種野菜的根莖，教她敬畏大自然的規律，教她對手邊的一切食物心懷感激……未經教化的俗世女子，自是不知紅樓中吃花的雅趣，卻能發自心底地享受自然的饋贈，連吃一碗簡單的蓮子水，都覺得感激。

不知溫飽的歲月是一片混沌深海，人人困于其中，而外婆讓他們望見了光。

然而，在年齡最小的母親出嫁后，外婆卻因為過度勞累，重重地倒下了。她的皮膚開始一點點腫脹起來，迎著光時，可以清楚地看見其中的青色血管，仿佛一把伶仃的青藤。母親他們四處尋醫問藥，外婆卻依然一點點地消瘦下去，到最后，她疼得幾乎夜夜不能入睡，只能靠咬著枕頭角來止住口中的呻吟。

外婆離開的前一天，精神極好。她將母親他們喚到身前，教她們如何做槐花團子，教他們做PI豆前，要先用鹽水泡一下，才能吃起來有嚼勁，最后，她教他們要好好活，不埋怨，不置氣，好好地活下去。

次日，外婆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享年四十一歲。

我知道，外婆是想活的，她只是怕拖累子女。時至今日，每年四月份時，我家照例做槐花團子。不知道是吃其味，還是品其味。

槐花樹多刺，常長在貧瘠的沙地中，花開時，滿枝丫都是奶白色的花簇，狀如小蝶，亦如白羽，香氣甜膩。

外公曾因記得外婆的“蘭”字，無比喜愛蘭草。可外婆則更與槐花一般，有著熨帖的煙火氣。

這一年，槐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