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對《詩經(jīng)》中“歌”與“德”的解讀

張華

摘要：文章通過對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一書的分析、解讀，試圖闡明其書對中國《詩經(jīng)》中“歌”——民間歌謠和“德”——封建道德的理解，從而發(fā)現(xiàn)歌謠去道德化后的抒情本質和原始意義，并由此揭示出古代中國社會的演變規(guī)律和基本結構。

關鍵詞：詞葛蘭言;《詩經(jīng)》;民間歌謠;封建道德;結構

《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一書的作者是20世紀初法國著名漢學家與現(xiàn)代社會學派重要學者葛蘭言，但今天的中國文化界對其仍然感到比較陌生，民族學前輩楊堃先生就是葛蘭言的弟子，他在1943年發(fā)表的《葛蘭言研究導論》一文中曾中肯地評價：“葛蘭言是法國現(xiàn)代社會學派內的一位大師，西洋中國學派的一個新學派之開創(chuàng)者”。作為當時法國漢學開創(chuàng)者沙畹及社會學派開創(chuàng)者涂爾干、莫斯的學生，他綜合兩家之所長，融匯貫通，一生幾乎全部圍繞著中國古代文化這一主題進行研究。《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是研究《詩經(jīng)》的代表性著作，是葛蘭言運用法國社會學派的人類學方法研究古代中國的歌謠節(jié)慶、儀式秩序和封建道德的開創(chuàng)性嘗試。

《詩經(jīng)》是中國最古老的一部詩歌總集，分為《風》、《雅》、《頌》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出自于各地方的民歌，數(shù)量最多，也最具特色，是《詩經(jīng)》中的精華部分，其他兩部分多為祭祀儀禮之歌。葛蘭言主要研究的是《國風》，包括十五個地區(qū)的民歌，這些民歌被認為是出于諸侯學者之手。學者們修《詩經(jīng)》，注釋也多比附道德說教，其目的是為了教化子民，諷諫君主，維護統(tǒng)治。葛蘭言站在異文化的立場經(jīng)過仔細考證后，揭示出這些詩歌已被長久曲解誤讀的真相，還原了《詩經(jīng)》最樸實的面貌，并對古代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脈絡和基本結構進行了探索。

一、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中的“歌”

葛蘭言才思敏捷，博采眾長，兼容并蓄，他一反過去西方學者對中國社會的研究方法與研究路徑，這里主要指的是兩種方法，“其一是歷史學家滿足于以局外評論的權宜之計來編排文本的方法，其二是民俗學家滿足于根據(jù)其中國調查對象的語言來描述事實的方法。”作者認為這兩種方法都很難對所描寫的對象本身進行準確和深刻的理解與批評，因此，他在對現(xiàn)有傳統(tǒng)方法進行審視與反思之后，創(chuàng)新性地采用了法國社會學派的人類學分析方法——實證法。在這種方法論的指導下，作者選擇《詩經(jīng)》中的情歌作為主要研究對象。

全書除導論、結論和附錄以外，余兩章。在第一章《<詩經(jīng)>中的情歌》中，葛蘭言圍繞著田園、鄉(xiāng)村愛情及山川歌謠三個主題，挑選了《國風》及《小雅》中的代表性詩篇一一進行譯述和分析，從其中字詞的注釋、真實主題及古代詮釋文本的闡釋出發(fā)，逐層考察這些詩篇如何被譯注者誤讀，繼而推斷其真實的歌詠情境。

田園主題反映的是“歌謠的詩藝與季節(jié)習俗有關”。在田園主題中，我們可以看到大自然的某些事物仿佛與人有著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在以往的注釋者看來，這可能是受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比”、“興”的影響，但其實不然，它只是為了證明“統(tǒng)治者的美德（‘王化）是足以促成人事和萬物之道的和諧秩序”。例如《七月》。

鄉(xiāng)村愛情主題的歌謠主要產(chǎn)生于青年男女的對歌中。在防范相對寬松的早期鄉(xiāng)野之中，每逢春秋節(jié)慶，青年男女就會在河流、草地和山巒匯合處進行對歌，抒情求愛，“倚歌擇配”，這些歌謠多半是集會時即興創(chuàng)作，男女輪流對唱，簡單直白。男男女女們在萬物復蘇的春季對歌求愛，互贈禮物，放縱歡愉，在秋季結成婚姻。

山川主題里的歌謠逐漸從私人化的情詩發(fā)展成非個人性的集體詩。作者認為主要跟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有關，一種是對稱句法也可以說是平行句法的運用，另一種是文學諷喻的應用。平行句法以韻律確立了事物和自然間的平行關系，這其中絲毫不需要出現(xiàn)作者的影子。文學諷喻中，個人的情感非公開化，含蓄地被掩埋在古老的情感之下。

二、葛蘭言《古代中國的節(jié)慶與歌謠》中的‘德”

從上一部分中可以得知，《詩經(jīng)》中的歌謠“是在鄉(xiāng)村的即興對歌中產(chǎn)生的，非官方學者之手產(chǎn)生”，樸實率真，乃歌詠抒情之作，自然也就不具備任何的功利性和道德性。但遺憾的是，出于封建道德和政治需要，原始的民間歌謠仍然逃離不了被賦予道德說教意義的命運。

在書的第一章中，《螽斯》（《周南》五），《毛詩序》和《鄭箴》都注解為后妃存寬容不嫉妒之德，這種注釋比附著明顯的道德說教，將自然界動物交配繁衍的現(xiàn)象復雜化，象征化，官方性抽取其中的道德因素為己所用，而葛蘭言以異文化的客觀視角，剝離附著著的政治內涵，去探討詩歌的民謠本質，闡釋為“這些詩句包含著一種愿望和咒語，提高物種（人和動物）的繁衍”，得出動物交配的田園主題。同樣的如《女曰雞鳴》（《鄭風》八），《毛詩序》釋為：“陳古意以刺今不說德而好色也”，《鄭箋》釋為：“謂士大夫賓客有德者”，朱熹釋為“賢夫婦相警戒之詞”。而葛蘭言把主題釋為：“黎明;黎明的分別（訂婚男女共同過夜后）;追逐，公共的宴會，融洽;禮物和愛情的信物;海誓山盟。”得出這首詩側重描寫的是鄉(xiāng)村男女愛情的故事。《關雎》（《周南》一），傳統(tǒng)的解釋是后妃有關雎之德，共奉君主與宗廟，這也側面印證了《關雎》作為詩經(jīng)開篇的重要緣由，即夫婦之德乃社會、國家秩序之根基。而葛蘭言將其主題歸納為“河岸相會，采草集會，憂懼，分居與女子的隱棲，無眠，和諧與音樂”。由此，我們可以再次明確，《詩經(jīng)》中《國風》包括《小雅》部分篇章在內的歌謠，大部分是民間生產(chǎn)生活的集中反映，是民眾在節(jié)慶集會上的即興歌唱，是中國古代農民質樸情感的直接表達。歌謠的背后體現(xiàn)著被統(tǒng)治者和譯注者所忽視的古代習俗的形式，而“象征主義”往往把人們導向對文本的曲解，如果離開注釋去閱讀這些歌謠，我們就會真正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詩歌的民謠本質與原始意義。

書的第二章《古代的節(jié)慶》，作者以《國風》及相近時期的歷史典籍，考察古代民眾在春秋兩季的節(jié)慶舉行儀式，并試圖指出節(jié)慶儀式的特性和意義。作者重點分析了“八蠟節(jié)”，圍繞它的報恩性與終結性進行了一番深入地探討。作者還詳細闡述了古代的對歌活動，談到了它的產(chǎn)生動機、發(fā)展狀況及作用影響。一開始，青年男女在春天對歌，在秋天結婚，人們以婚姻達成家族部落間人與人的交換，進而鞏固家族間的聯(lián)盟，達到地方集團的團結。后來，這種會盟活動在進入王朝時代后逐漸蛻變?yōu)橘F族與官員為顯示王權神圣而舉行的祭祀活動。隨著邦國興起，這種民眾統(tǒng)一參加的活動逐漸官方化、專門化與簡單化，最后由原本的民間宗教儀式轉變?yōu)槭浪谆墓俜絻x式，其舉行的根本目的在于確認封建組織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詩經(jīng)》中的詩篇也隨之成為了承載并闡釋封建道德、秩序的工具。

三、中國古代社會的演變結構

中國最初是內婚制社會，社會之間彼此對立，不相往來。如《將仲子》（《鄭風》二）中“將仲子系，無逾我里……將仲子兮，無逾我墻”，“圍墻”“籬笆”不能跨越體現(xiàn)了內婚制的森嚴。只有在節(jié)慶儀式上才能盡情歡唱，在這個過程中，男女雙方接觸交往，內婚制被打破，外婚制產(chǎn)生。在儀式過程中，通過帶有競賽或競爭性質的習俗代替社會沖突，保證了外婚制的穩(wěn)定發(fā)展。外婚制促成了家族部落間人員的交換，進而鞏固家族聯(lián)盟，形成強勢的地方集團，也就是諸侯。諸侯聯(lián)盟構成華夏，因此“聯(lián)盟制是華夏的基本單位”。邦國興盛，天子出現(xiàn)，一套與王權匹配的封建等級秩序應運而生，私人化、簡單化的慶典儀式也漸趨官方化、厚重化，最后甚至由原始的宗教儀式完全轉變?yōu)槭浪谆墓俜絻x式，且其舉行的根本目的也由最初的男女歡樂幽會轉變?yōu)閷Ψ饨ǖ赖轮刃虻拇_認。

最后，葛蘭言一陣見血地指出，在這些節(jié)慶儀式的背后蘊含著中國人的普遍思維模式——“對應”、“對稱”。葛認為“對稱”關系從兩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其一，中國最古老的歌謠《國風》的形制（男女輪流對唱，韻律、樂章、布局等）;其二，歌謠中的情境、意象與表達的情感相對應。由此得知，中國人的對稱宇宙思維很早就已出現(xiàn)，并在原始歌謠中體現(xiàn)地淋漓盡致，樸素的對稱宇宙觀隨著時代不停地發(fā)展完善，而二元對立的宇宙觀也深深烙印和體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活及行為模式上，如勞動者的兩性分工，這也是社會結構運作的基本模式。

四、結語

中國文化在世界史上屬于早熟的文化，先秦時期，很多文化的表現(xiàn)樣式就已然出現(xiàn)。歌謠、節(jié)慶和禮儀在民間生產(chǎn)生活中產(chǎn)生、發(fā)酵，進而演變成官方教化的工具，以人事和萬物之道的和諧來或象征或維護王朝秩序。因此，《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注釋性文本也自然而然地與“王化”緊密相連，借助“比”、“興”等創(chuàng)作手法將簡單質樸的情感表達上升到道德價值層面。例如《木瓜》（《衛(wèi)風》十）原本表達的是禮尚往來、“厚報”的主題，《毛詩序》和一系列經(jīng)典注釋文本卻釋為對相互幫助的封建習俗的贊賞。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們不否認《詩經(jīng)》能傳誦至今，其原因是人們能從中感受到自然之美，而這種自然之美本身就對稱了一種合乎道德性的存在。但是，歷來的經(jīng)典注釋文本卻本末倒置，不是先去發(fā)現(xiàn)《詩經(jīng)》中的這種純樸廣元的原始之美，繼而關注到合乎道德的一面，而是先用道德的眼光去審視，將純樸簡單的社會生活和敦厚單一的思想情感賦予某些政治性色彩，以道德約束人性，用秩序解釋自然。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葛蘭言別樹一幟，獨辟蹊徑，從異文化的視點來闡釋《詩經(jīng)》就顯得難能可貴。正是因為他所站的立場和角度不同，所以也能相對客觀地分析文本，分許歌謠，并較為準確地去理解這其中蘊含的中國上古思維和社會結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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