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歡
《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的一項調查顯示,參與調查的4509人中,40.6%的人不熟悉自己的鄰居,其中12.7%的人“根本不認識”自己的鄰居。調查中,54.8%的人表示跟鄰居“沒有相處活動”,80.9%的人感覺與10年前相比,當下的鄰里關系越來越冷漠了。
1908年,60歲的德國哲學家齊美爾提出了如今被廣泛引用的概念:“陌生人”,即離我們不太遠也不太近,在物理空間上接近,但在社會空間上疏遠的人。鄰居,就成了離我們最近、最熟悉的陌生人。譬如我和我的鄰居們,相鄰而居,卻經年不識;大家都是移民,更是防盜門“貓眼”里的陌生人。
小區生活是現代文明的產物,鄰里守望是鄉土中國的情結,那是費孝通筆下典型的“熟人社會”:生于斯,長于斯,歌于斯,哭于斯,死于斯。家里炒菜沒鹽了問鄰居要,吃飯時捧個飯碗去串門,小偷還沒進門小腳偵察隊就盯上了。懷舊的人在情感上對“熟人社會”依依不舍,卻身不由己地進入了“陌生人社會”,這是經濟規模擴大、人員流動性增強的社會發展付出的必要成本。
對于陌生人社會,著名法學家勞倫斯·弗里德曼有過一段非常經典的闡述:當我們走在大街上,陌生人(如警察)保護我們,陌生人撲滅我們的火災,陌生人教育我們的孩子,陌生人建筑我們的房子;當我們乘坐公共汽車、火車或飛機旅行時,我們的生命便掌握在陌生人手中;如果我們得病住進醫院,陌生人切開我們的身體,清洗我們,護理我們或治愈我們;如果我們死了,陌生人將我們埋葬……
從“熟人社會”走向“陌生人社會”,實質是一種進步。依賴契約而生存,依賴信任而生活,完善的法制與公共服務不可或缺。而這些,也是構建陌生人社會的核心要素。個體均以陌生人的身份維護自身利益,均等的公共服務照顧到每一個陌生個體。而過去熟人社會里的觀點:“咱倆誰跟誰啊”“這不是見外了嗎”一類的人情法則使得制度的透明度很低,人們難以形成普遍的社會責任觀念。
“不管你是誰,我總仰仗著陌生人的仁慈。”這句話在美國紅了30年。然而,曾經生活在濃郁的集體主義氣氛中的國人,驟然被置于此,有著強烈的心理焦灼和不確定性。一方面“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另一方面抱怨“人性冷漠”;一方面指責他人“麻木不仁”,另一方面又提醒親人朋友遇事少“出頭”;一方面跟網上的陌生人說心里話,另一方面又和最親近的同事保持距離……互不信任增加了社會運行的成本,也讓人的情緒變得負面和糾結。
陌生人社會沒有真正到來,信任空白成為社會轉型的陣痛,并且還在持續,大多數民眾還缺乏現代意識、公共意識。從根本上來說,是制度出現了問題,沒有支撐人心的足夠“底氣”——一套在現代社會背景下協調人際倫理關系,對社會個體生命、財產、權利等提供切實保障的制度。在這種保障之下,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馬路上玩耍,路人會及時把她抱到安全地帶;有人摔倒了,會有人馬上扶起,不擔心被反咬一口;護工每天定時照料獨居老人,不至于發生老人死在家中而無人知曉的現象……
質樸的社會道德標準下,熟人和陌生人并沒什么差別;合理的社會運行機制下,人情和契約并不互相違背。人們擁持人情和道德,敬畏秩序和法律,每個人都是井然有序的“社會齒輪”,自然正常地運轉。接納陌生人,是一種向善的力量,社會信任體系的重建將從對陌生人釋放的善意上開始萌發。風靡世界的“抱抱團”運動,雖然有些造作,但已顯露了這種征兆——對“陌生人”的接納,是一種更高的文明尺度。
(選自《三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