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市北馬路19號,對于一般人說來,也許只是一個城市普通的地理位置,但對于我,卻是一個想起來就動情的所在。20世紀70年代,那里曾經是河北省文聯的所在地,當時不大的小院里有五排平房,紅磚鋪成的甬路和花墻,我們的辦公室和宿舍都在這個小院。白天安靜,晚上喧鬧,充滿著人氣和活力。應該說,我在那里體味到了人生能夠感受的所有溫情、親情和暖意,更重要的是,在那里我結識了一些后來被人們稱為大師的作家和編輯,成為了他們的同事。很多年后,當我想起他們,想起了他們的往事甚至是一些瑣事,忽然覺得我前面的那些影子是那么高大,成了我內心一道永遠不能磨掉的帶有溫度的刻痕。直到今天,想起他們我依然動情,那是我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批人,是他們給了我最初的積淀和生活經驗,讓我懂得了生存與寫作的價值和意義。這一切對于我,幾乎是這些年來經歷和感動的總和,成為我一生恪守的理念和理想,成為我后來作為一個詩人寫作的尺度和高度。
北馬路19號的繁花和落葉,很久很久了,在我內心,揮之不去。
田間:詩不可說
說起20世紀70年代的河北省文聯,首先會想到田間先生。以田間先生為代表的抗戰詩歌,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座高峰。在我的眼里他是詩人,也是民族英雄。矮小的個子,在我心中形象特別高大。我們應該重溫田間的名篇《假使我們不去打仗》:“假使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看,這是奴隸!”這首詩,成為當時中國人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它的熱度持續至今。
即使田間先生是一位大師級的前輩,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是一位常人,一位老人,是一位有個性的、讓人尊重的長者,他是我見到的能稱得上“大師”的人中最具詩人品質和性格的老人。上世紀70年代中后期,我調到河北省文聯,那時我剛剛二十一歲,和田間先生住鄰居(田間先生家在北京,所以在石家莊也是“單身”)。當時他住在北馬路19號省文聯(20世紀70年代初時叫“省文藝組”)的一間十五平米的平房里,辦公室兼宿舍。他對詩歌的激情、執著、敏銳、創造力,一直到他的晚年都沒有消退。那幾年,他幾乎隔不了多長時間就出一部詩集,詩集出版后,他裁一些白紙條,用小楷毛筆在上面署上名字,用糨糊粘貼在書的扉頁上送給同事和詩人們。記得當時我為他貼過許多這樣的紙條。
在我的記憶中,很少有什么世俗蕪雜的事情能夠干擾他的創作。他生活得很有規律,很少參加什么社交活動,他的生活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每天,早晨到食堂買一盆粥,喝一半,留到晚上再把另一半熱一熱,買個食堂的菜和饅頭,就算一頓飯了。中午也是,食堂有什么,他就吃什么,除了參加會議,我甚至不記得他出去和別人到飯店里吃過一次飯。所以以后我做了幾十年的詩歌刊物編輯和主編,也從沒有讓作者請我吃過飯,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總想,像田間先生這樣的大師都沒有做過的事,我憑什么去做?
有人問我“在寫詩上,誰對你的影響最大?”,我回答首先就是田間。不只是在藝術上,還有做人上。田間先生身上有一種獨有的詩人氣質,剛毅內涵,特立獨行,即使是在20世紀70年代那樣的環境下,他也把大量的時間用于寫詩。當時他擔任河北省文聯主席、《河北文藝》主編,但他不善于處理瑣務,經常聽到有同事在會上與他吵鬧。我見到過他的苦惱,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問他下午是不是又開會了?他茫然而天真地問我:“小李(我的原名叫李立叢),他們怎么總是和我吵?”對于俗常的人際關系,他處理起來很不順暢。太書生氣。
在我的記憶里,每天他基本上就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讀書、寫詩、寫字。前些天跟旭宇先生電話里聊天,旭宇談到了一段舊事:上世紀70年代的時候,他隨田間到保定出差,當時的省委常委、保定地委書記來看田間先生,送走書記后田間問旭宇:“剛才來的這個人是誰?”現在的詩壇,充斥著世俗氣、市儈氣、江湖氣,而缺少的,恰恰就是田間先生的這種文人氣、超然氣、詩人氣!
田間先生生活中有很多別人不理解的習慣,比如,他每天喝的茶葉要留下,第二天早晨在爐子上煮一煮,然后把剩茶葉吃掉;有一次我熬了一小鍋玉米面粥,給田間先生喝了一碗,他說好喝,一定要我去給他買玉米面自己熬粥。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懶覺,田間先生就在門外喊:“小李,快起來。”我趕緊起床跑到他的屋里,原來他把滿滿的一大碗玉米面一下子倒進了煮開的沸水里,怎么也攪不開了。后來我還問他:“您在解放區是怎么待的,就沒有看到過老鄉們熬粥?”田間先生木然的搖了搖頭。我的啟蒙老師王洪濤(當時的《河北文藝》詩歌組組長)也對我講過與田間交往的舊事,他說:“田間(當時的省文聯,無論職務多高,無論名氣多大,無論年齡有多少差異,都是直呼其名)人真是太好了,就是不明白那些俗氣的人情世故。”
田間先生回北京或者去外地時,總是把他房間的鑰匙留給我,替他接收報刊、信函和稿費,替他打掃衛生。而且出去時,他愛給我留一些便條(都是用小楷毛筆寫的),我記得有:“小李,窗臺上的餅干快要壞了,你把它吃掉。”“刊物不要少了,放好。”“小李,去給我買一個腌100個雞蛋的小缸,買100個雞蛋腌上。”等等,那是由于我母親來看我時,帶來了一些咸雞蛋,我送給了田間先生幾個,他吃了之后連連說“好吃”。我和妻子就到土產商店給田間先生買了一個小缸,并且按照我母親教的方法,把濃鹽水揉進膠泥(一種很有黏性的黃土),再把膠泥裹在雞蛋外面,給他腌了一缸雞蛋。有一次鐵凝對我說:“郁蔥,那些小條你可該留著,都是文物。”我聽了后心痛不已,后悔怎么當時就沒有把它們保存下來。諸如此類的關于田間先生的故事有很多,有的是真實的,有的是演繹的,無論真假,都說明了田間先生是一位單純、善良,性格獨特的老人。
老人平日里話不多,基本上就是沒話,每天晚上,田間先生都寫詩到很晚,有時他半夜叫我:“小李,來看看我的詩。”他在寫作詩集《清明》的時候,晚上經常熬到三四點,我那時也愛熬夜,省文聯小院里一老一少,窗口的燈光總是亮著。有一次我與他談起“街頭詩”運動,老人話突然多了起來,他對我說,他的詩歌“最有價值的時期就是那個時期,那時候把自己寫的詩篇寫在墻壁上,寫在巖石和大樹上,鼓舞軍隊和人民的斗志。”那時創作的許多作品成為了抗戰文學的經典。我問他,聞一多先生是怎么稱他為“擂鼓詩人”的,田間先生用濃重的家鄉口音說,聞一多的話是這樣的:“一聲聲的鼓點,不只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后來我查了查資料,一個字不差。實際上,我們現在談“抗戰文學”,有一個現象或者說現實被忽略了:真正寫作于當時的、直接作用于那場戰爭、后來成為經典的文學作品,在冀中一帶,田間等詩人創作的詩歌應該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那時我寫了詩向他請教,他看后認為還可以的,就把那一頁折一下,說:“去交給洪濤吧。”不滿意的,他就直接說“這個不行”。從沒有聽他說過那些詩為什么“行”,為什么“不行”,他也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應該怎樣寫、不應該怎樣寫。這對我后來的影響極大,使我悟出了四個字:詩不可說。
我主持刊物幾十年,對自己有很多約束,比如不開作品討論會,不去應酬,盡量不去講課尤其不去“講詩”,不與作者有作品之外的往來等等。這些不僅僅是空口說說,還需要持久的定力和自我節制,我知道,這源于田間等前輩的精神涵蓋和影響。我總想,也許田間先生想告訴我,詩可“悟”而不可“教”;也許田間先生想告訴我,詩可“異”而不可“同”,所以,他對我說過許多話,唯獨沒有對我說過最應該說的詩歌。我曾經對一位詩友說:與大師交往,感覺不一樣,他們身上那種超出常人的狀態,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我的性情和詩情,好像,也從他的身上獲得了某種才情。
他們那一代人的堅韌、真誠和善良是天生的。2015年春節前夕,我專程到北京去看望田間先生的夫人、作家葛文阿姨。快到北京的時候臨近中午,我給葛文阿姨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一會兒就到。沒想到路上堵車,一直到將近下午一點才趕到后海北沿葛文先生的家。沒進胡同,遠遠就看見老人在胡同口站著,見到我就說:“放下電話我就出來等,等著你來。”當時我眼淚就掉下來了,老人當時94歲了,天那么冷,竟然為了等我們在胡同口站了一個多小時。回石家莊的路上我一直懊悔,責怪自己為什么要提前給老人打那個電話。在葛文先生的家中,老人一直拉著我的手,說起了田間先生和省文聯、省作協的一些往事,說起了她在意的事和她惦記的事,有的讓我感慨,有的讓我慚愧和動情。
最近翻看舊筆記本,里面記載著的一段往事,依然是20世紀70年代的一個晚上,我與田間先生罕見地聊起詩歌,田間先生拿出一個16開本的油印冊子說:“你拿去看看,看看我過去的東西。”回到房間,我打開那本書,上面有田間先生發表在1942年2月4日的《晉察冀日報》上的文章,《文學上的一次戰斗》,當時我把其中的一些話抄在了筆記本上,其中有一段說:“作家要用自己的血來寫作。我看我們好些同志并沒這樣,好些作品用淡水寫成,而不是用血……對生活有熱情有愛,對戰斗有熱情,有愛,作品才可能表現出這種熱情來。”那段話很長,我在筆記本上抄了幾頁,之所以引用其中的一節,是恍悟如果年輕的時候能認真領悟田間先生的論述,在寫作上,或許比現在要更長進一些。
至今,想起田間先生,我都覺得,一個詩人,當他離去的時候,僅僅有兩點能夠留下,那就是品格和文字。還有,一個人厚重的,永恒的背影。
李滿天:“白毛女”之父
作家林漫筆名叫李滿天。有一些天,腦子里總是在回憶林漫,實際上,是在回憶他們那一代人。說到一個人的風范,是在說他們那一代人的風范。坦率地說,我性格的形成與他們那一代人有直接的關系,他們都有形無形的影響了我。現在想,那一代人資歷都很老,都有著很豐厚的經歷,都吃了很多的苦;他們的文學成就都很大;性格堅韌純真,有著可信的人格魅力;他們都對自己很苛刻,寫作上生活上對自己約束很嚴格;他們內心都很善良、寬容,有氣度,他們都有著近乎相同的精神氣場。
我把話題引申得遠一點兒:河北為什么被稱為文學大省?我們河北文學大省的稱謂是怎么來的?我想,起碼有這么幾個原因:一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我們省集中出現了一大批大師和經典作品,其中包括田間、孫犁、徐光耀等,經典作品如邢野的《平原游擊隊》、李英儒的《野火春風斗古城》、劉流的《烈火金剛》、馮志的《敵后武工隊》、沈重的《狼牙山五壯士》、任旭東的《地道戰》、陳模的《少年英雄王二小》、李曉明、韓安慶的《平原槍聲》、李滿天的《水向東流》、張慶田的《老堅決外傳》等等,還有一些祖籍是河北或者在河北生活過的作家的作品,像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的丁玲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郭小川的長詩和敘事詩,像《將軍三部曲》等。無論他們當時的作品怎樣受著政治的影響,但有幾點是別人所不及的:第一,他們都留下了情節和細節,塑造了典型人物;第二,他們都有著自己經典、獨特的語境;第三,他們的作品都能夠代表那個時代。當時國內幾乎沒有哪一個省份的文學能如此輝煌。當然還有之后的許多作家、詩人和作品,像20世紀80年代鐵凝的小說所達到的高度,以及當時一批青年作家、詩人的崛起等等,數不勝數。
我到省文聯的時候,單位雖然僅僅三十幾個人,但藏龍臥虎,個個是文學大家。我總是懷念那時候省文聯辦公室五排小平房,很安靜也很溫馨。我說過那時的省文聯無論職務高低年齡大小,大家都互稱名字,從田間到梁斌再到張樸、田濤、慶田、劉哲、肖杰、張峻、洪濤……大家都這么叫,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李滿天(林漫),大家叫他“林副主席”,那也是因為開玩笑。我們年齡小的還不敢叫,就叫他林漫。那時候人際關系簡單,又有人情味,省文聯在北馬路19號,大家工作生活都在一起。逢年過節,單位從外面拉來了那個時候還有些稀罕的副食品,大家一邊領副食品一邊說笑,小院是辦公室,也是大伙的家,溫暖,輕松,讓人回味。
我那時是省文聯最不起眼的小字輩,但由于工作的原因,我跟這些大師級的作家有很具體的接觸。那時候幾位作家、理論家都是黨組成員,像田間、李滿天、甄崇德、張樸、張慶田、劉振聲、魏宗江等,一開會就爭論,那一代人對事業執著專注,很少有非文學的念頭。林漫為人隨和,記得那時候他擔任省文聯副主席,黨組成員,但他不坐班,在家寫作,也不要辦公室。來開會時坐一輛舊上海,提個包就來了,開完會就走。林漫對年輕人很包容,大家知道在當時的背景下,林漫和幾位老同志盡己所能的保護了幾位年輕的作家。這一點,現在想起來依然讓人感動。那一代的作家,對作者的關心是發自內心的。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冒著余震,李滿天等作家趕到了唐山并看望了當地的作者。我們作為業余作者,是第二批到唐山采訪的,去唐山之前,我在八月中旬收到了開灤煤礦馬家溝礦詩歌作者董浩善的信,地震中,他失去了兩個女兒,但他異常堅強,信中說:“震后,編輯部的同志及業余工農作者對我都很關心,田間同志、王寶林同志、李滿天同志、張峻同志、韋野同志、堯山壁同志、蕭振榮同志、申身同志、葛洛同志、王石祥同志都先后來看過我,田間和李滿天同志還給我帶來了《河北文藝》詩歌專號,帶來了采訪本和日用品。地震能震壞我的東西,但是震不倒我的意志。”能夠看出來,在那個非常時期,一些著名作家對作者的關心,對于這些作者精神上是多么大的支撐。這封信,我一直保留著。
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剛到省文聯時,有一次,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家聊天,談到了當下諸多的社會問題,我隨口說了一句:“是制度有缺陷。”沒想到這句話被一位老同志,一位剛剛“落實政策”的老作家向領導匯報了,當時是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的思想還相對禁錮,不像現在理解了改革本來就是要改掉一些不符合經濟規律和社會發展規律的體制和機制,這些在現在已經成了常識,但是當時的確是一個禁區,在那時的政治氛圍下,就一定要給我處分,但在黨組會上,林漫、張慶田等幾位老同志堅決反對,林漫說:“立叢指的是我們制度中存在的一些弊端和問題,這些制度要是沒問題,還改革干什么?”這還是后來一位老同志告訴我的。我也不愛過多地表達,一直沒有機會對林漫表示感謝。若干年后,那位“告狀”的老同志在人民商場碰到了我,當時老人行動已經很遲緩了,他拉著我和妻子的手(我的妻子當時也在省文聯工作),老淚縱橫,說了好多的話,久久不愿與我分開。后來聊天,談到了我們的這些前輩,同事們問我:“他們那時候是不是總是違心的?”我說:“不是,那是他們當時認定的應該具有的真誠和忠誠。”2018年初冬的一天,幾位在《長城》編輯部做過編輯的老同事聚在了一起,有當時刊物的副主編張峻、詩歌散文組組長旭宇、編輯劉小放、鄭世芳和我。世芳又回憶起了這段往事,他問我:“還記得嗎?”我說:“怎么能忘得了呢,那個時代,刻骨銘心。”
林漫處世淡泊,沉穩、內斂、從容,沒有見過他因為什么事情失過態,即使是面對名利的時候。記得有一次在會議室里等著開會,慶田、老甄、振聲他們幾個說起白毛女,我才知道這個題材是李滿天擔任《晉察冀日報》記者時發現的,當時很驚訝,就隨口說了一句:“我一直以為作者只有歌劇里署名的那幾位前輩。”大家在那里議論,唯獨李滿天默不作聲,只是在那里微微笑著,氣定神閑。后來我還就此事問過白毛女的作曲之一張魯先生,那一段時間由于家庭的原因,經常見到張魯,張魯前輩對我說:“白毛女的題材,最初是李滿天發現的。”從這一點上說,白毛女的父親除了楊白勞,還有李滿天。
那時候我寫詩,和田間等前輩接觸多,林漫是小說家,沒有更多機會向他請教,但我一直記得一件事:我當時在辦公室當了近兩年的機要秘書,經常去他合作路的家里給他送文件,有一次他問我:“小李,最近寫什么呢?”我回答說:“還是寫詩。”林漫說:“也寫寫小說吧,我年輕的時候就什么都寫。”我說:“他們說我沒有生活。”林漫笑著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沒有生活,多下去,多看多想就是生活,年齡大了有經歷了就是生活。”他說的這句話讓我很感動。那時,受到一個自己尊敬的著名作家的指點,能給一個年輕人很大的自信。我就大著膽子對他說:“我想到編輯部去,不想在辦公室了。”他想了想說:“我也覺得你去編輯部好,你要心里總想著寫東西就去編輯部,當不了編輯就先干通聯。”林漫把我送出來,一直走到合作路上,跟我聊他對我工作的想法。后來,我果然到了編輯部,并且從通聯開始干起,一直干了幾十年。林漫他們這一代人使我懂得了:好詩人、好作家是夸出來的,我開始在《河北文學》跟著劉哲、肖杰、洪濤,后來在《長城》跟著徐光耀、苑紀久、肖杰、宋木林、陳映實,再后來在《詩神》跟著浪波、旭宇、戴硯田,他們都是這種觀念,對年輕人都像對自己的孩子。這使得我在自己以后的編輯工作中,也一直在內心遵循著這一理念。
林漫他們那一代人,講情,講理,講事業。文人氣重,世俗氣輕。
張慶田:豁達率真“老堅決”
提起張慶田這個名字,讓我想到了很多名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對于河北文學說來,是一個大師的時代。在省文聯工作的那些年,誰家的門我都進過,大部分前輩、同事家的飯我都吃過,現在想來,我和許多人的關系不像是同事,倒更像親人和親戚。我和每一位老文聯的前輩都有一段故事,認識張慶田的時候,記得當時他主持《河北文藝》,后擔任省作協副主席兼秘書長。上面說過,當時省文聯無論年齡大小資歷深淺,大家都互稱名字,我是晚輩,按說應該稱呼個慶田老師,慶田主席,起碼是老張吧。但那時大家都習慣互稱名字,我也就只好隨著大家那么叫了。那時候的省文聯就是這樣平實和樸素,所以直到今天我還是按照原來的習慣稱呼慶田。
張慶田代表作之一是《老堅決外傳》,平時跟他年齡相仿的同事們也都不叫他的名字,而稱他為“老堅決”。他的小說人物性格就是他的性格,慶田的秉性倔強,質樸率真在省文聯是有名的。他說話直截了當,從不掩飾自己的藝術觀點,很固執,但對人又很隨和大度,不夸夸其談,不好為人師。那時候各類創作會、研討會不像現在這樣多,偶爾開研討會,慶田他們這些老作家也不說過年話,不說應景話,直來直去,一語中的。年輕作家遇到了生活上創作上的問題,他們盡可能引導、溝通、保護,這一點我不說細節了,在省文聯有過那段經歷的人心里都清楚。而且,張慶田他們那一代人很尊重人尤其是尊重年輕人。記得我剛到省文聯時做機要工作,有一次省作協開會,要給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周申明送一份文件,慶田在電話里提前跟他聯系說:“我讓一個小詩人把文件給你送過去。”當時我寫詩沒多久,也沒有發表過更多的作品,聽到慶田稱我為“詩人”,心里一熱。到省委宣傳部文藝處以后,周申明先生非常客氣地笑著說:“‘老堅決說來一位詩人送文件,以后我們就認識了,要常來。”后來,周申明先生也就成為了我亦師亦友亦長輩的忘年交,有什么事情,打個電話就到他的辦公室去了,后來周申明先生當了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時依然是這樣。我覺得這些前輩,對人尊重,處事隨和,有深度,跟他們交往一兩次就會覺得他們值得敬重。記得省文聯在北馬路19號小平房辦公,開黨組會的時候,總聽見慶田和林漫、張樸、劉振聲等幾位作家由于一些業務問題大聲發言,嗓音近似與人吵架,其實好像也就是“吵架”。但開會下來,大家的關系還是那么融洽。有一個小細節,慶田和文藝理論研究室主任劉振聲、老魏(劇協主席魏宗江)三個人晚上總是在院子里的大樹下面下象棋,而且誰也不服誰,下著下著就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就把棋盤掀翻了,誰也不理誰了。過一會兒,門衛的老魏師傅把棋子撿起來擺好,他們三個就又湊到一起,接著下棋接著吵,我們這些年輕人在一旁看著,覺得很有趣的。
張慶田寫農民,與農民的關系也一直很緊密。《老堅決外傳》的背景是晉縣周家莊和那個村莊的老支書,慶田一直保持和那個村子的聯系,經常去周家莊住一段時間,好像他就成為了那里的一員。我到省文聯工作后,慶田還帶我們去周家莊參觀過,當時很有感觸的。慶田那種“深入生活”,一扎就是一輩子,在現在的作家中已經很少見了。那時候有一位晉縣的農民詩人侯立身,經常從晉縣坐公共汽車甚至是走著來《河北文藝》送稿,王洪濤、肖杰、張慶田的家里他都去吃過飯。記得有一天中午的時候,侯立身又來了,恰好在花墻旁遇到慶田下班,慶田就說:“走,到我家吃飯吧。”侯立身就跟著去了,很自然。我在幾篇文章里都談到過,不記得那一輩人(包括田間等大師級的詩人、作家、編輯們)到外面吃過作者的什么飯,反而是作者來了到他們家去吃飯。我自己就是這樣,剛到省文聯的時候我住單身宿舍,劉藝亭、肖杰、王洪濤、苑紀久、宋木林、張從海等等的家里我都去吃過飯,有的還是經常去。劉小放就更不用說了,他的家從滄州搬來省文聯后,我們住鄰居,我的孩子就是他的三個女兒抱大的。飯熟的時候,他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孩子就騎個玩具車過去了,在小桌邊一坐就吃,吃飽回來就口齒不清地告訴我們:在大媽家吃飽了。我和妻子也就不再過問。
我寫詩,張慶田是小說家(當然他早期也發表過不少詩作),沒有更多機會向他請教,但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年輕,什么也敢寫,當時我寫了一個很長的敘事詩,我的啟蒙老師,《河北文藝》詩歌組組長王洪濤看后一個字一個字修改了,還給了我。有一天慶田下午剛上班,到《河北文藝》詩歌組去找從海,我就把稿子拿出來請他看看。當天晚上,他就把稿子給我送了回來。他不僅用一個下午看完了,并且還在每一章后面都寫下了自己對那一章的意見(我記得那首敘事詩是八章)。熟悉慶田的都人知道,他的字龍飛鳳舞,不大容易辨認,我大致看清楚了,但還有一些字認不得,就糾結著還去不去再問問他,因為那時候在這些“大作家”面前我是不怎么敢說話的。第二天上午,看他上班來了,我還是定了定神去找他,對他說:“慶田,有的字我看不清楚。”他很認真地對我講了他的意見,記得大意是:敘事詩有一半應該像小說,要有吸引人的細節,這首敘事詩故事不夠,沒什么起伏,只是語言還不錯。他說:“我倒更喜歡你寫的《青春的腳步》。”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連我發表在《河北文藝》上的一首小詩他都讀了。他說的這句話讓我很感動,那時,受到一位自己尊敬的作家的夸獎,能給一個年輕人很大的自信。當時飛雁、張樹生等幾位詩人在省群藝館招待所改一部詩稿,慶田說:“我給飛雁打電話,你去找他,他擅長這類題材,讓他幫你改。”我一直認為,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河北省就被稱之為文學大省,除了當時有一批大師級的作家和作品,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一個甚至幾個非常杰出的文學刊物和一批優秀的編輯。《河北文學》是國內創刊最早的文學期刊之一,后來也叫過《蜜蜂》《河北文藝》,都是當時國內最好的文學期刊,《蜜蜂》詩歌專號直到今天我認為依然是當時詩歌藝術的經典。張慶田曾經長期擔任刊物的負責人,當時提起河北的作家、詩人來,他如數家珍,他對作者的好,是發自內心的,所以這么多年編刊物,我內心一直以他們那一代人為尺度,試圖能擁有他們的一二。那一代人都是這樣,慶田是這樣,別的前輩也是這樣。我看著他們的所作所為,實際上也在不知不覺中塑造著自己的性情。
的確我現在的性格中有他們的許多影子:堅韌、固執、超然,該在意的在意,不該在意的放棄。文字之外的事不計較,不是非,對事業的專注等等,都是他們帶給我的。田間的童稚和執著,張慶田的正直、率真,徐光耀的大師風范和內涵,肖杰的學問、文字功底之深厚(我覺得肖杰是職業編輯的典范),王洪濤的樸素、豁達,劉哲、宋木林的文人氣都讓我受益。記得我剛到《長城》做小說編輯時,稿簽都要寫得很滿,最多的時候寫了三頁,主要情節,人物,語言特征,自己的評價,都要寫得很清楚,知道大部分送審稿件用不了,但覺得老一輩就是這樣,所以我也應該這樣。那些稿簽我還留著一部分,至今讀起來,依然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用情之深。而且,我的創作、編輯理念,也基本上就是在那個階段形成的。
回到我最初的話題:我們曾經由于張慶田等等這批杰出的作家而被稱之為文學大省,但這些年,河北省厚重的、基礎的文學根基沒有那些年堅實了,甚至至今還在吃著這些前輩的老本。現實主義精神淡了,我說的不是庸俗現實主義,而是前面談到的能夠代表一個時代的作品。不是說非要寫什么重大題材,像《老堅決外傳》等經典,也是從一個村莊和幾個人物折射出了帶有濃厚時代色彩的生活和人的精神狀態。也不是說我們認同那個時代的某種氛圍,而是說,人物、語境、代表一個時代,如果你有了這三個高度,你的作品就有可能成為大作力作。當然這個觀點也不一定適于每位作家,所以我總愛說到一句話,就是多元和包容。起碼我們應該知道這些大師們曾經具有的尺度和高度,記著他們的精神品質、素質、品格,然后學著做。
張慶田他們這一代作家,留下了作品,留下了人物,留下了做人的精神風范。他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這大半生。他們以自己的文字使得河北省有了文學大省的聲名,我們這一代人能不能把它延續下去,這取決于我們能不能像他們一樣做人做事。
肖杰:春夏自冷暖
有一些人,你不說,別人也就把他忘了,但他們確實又是一些值得記住的人,是一些杰出的人。“杰出”這個詞我覺得不一定非要用在那些叱咤風云的偉人身上,有的時候,一些凡人表現出來的平凡而卓越的氣質,亦如是。
認識肖杰,是在1975年的時候,當時我從部隊到《河北文藝》做實習編輯,那時候叫幫助工作。報到的時候,《河北文藝》詩歌組組長、我的啟蒙老師王洪濤帶我去見當時的《河北文藝》副主編肖杰。向我介紹他之后,肖杰站了起來。對我說:“還是個孩子,跟著洪濤好好干。”肖杰是個不多說話的人,他心里的睿智和細膩,也是后來我漸漸領悟到的。
那時候年齡小,又是去幫助工作,平日里不大敢說話,更不敢去見主編、副主編。跟他的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是有一次在石家莊八一禮堂放內部電影,單位給了我一張票,走到八一禮堂門口的時候,遇到了詩人、《河北文藝》編輯張從海和他剛從沙河來石家莊的愛人,還帶著他們不大的孩子。當時孩子是不讓進場的,好像從海的愛人也沒有票,我就把自己的票給了他們,然后抱著他們的小兒子,坐8路公共汽車返回北馬路19號的省文聯。從海的孩子當時還小,在公交車上哇哇地哭了起來,我當時急得滿頭大汗,手足無措,也就跟著掉淚。這時候前面的一男一女兩位中年乘客走了過來說:“這不是咱們單位的那個小兵嗎?”我一看,正是肖杰和他的愛人風琴,他們就把孩子抱了過去,果然孩子就不哭鬧。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跟肖杰接觸。
后來我要退伍回省文聯工作,也是洪濤帶著我去找的肖杰。肖杰讓我寫了一份自己的簡歷,就去找當時的《河北文藝》主編田間,很快省文聯領導研究以后,給部隊開了一封同意接收的函件。之后,我又拿著部隊的介紹信到省退伍軍人安置辦公室,省安置辦公室的同志給省文聯打了個電話,我不知道電話里說的什么,但是放下電話他就給我開了一封到省文聯的調令,當時辦事效率之快,現在想起來真的是不可思議。那個時候的人際關系就是這樣,沒有更多的利益牽扯和繁瑣的手續,辦事很簡單。
我到省文聯的時候,肖杰擔任《河北文藝》副主編。他早年有許多影響廣泛的作品,像大家熟知的《李雙雙小唱》,上世紀60年代的時候,這首歌風靡全國。1978年“征集國歌”的時候,他的作品《偉大的祖國,英雄的人民》是入圍曲目之一,當時廣播里每天都播放這首歌。后來他放棄了自己的創作,潛心編輯工作。這些年我不止一次說:“肖杰先生是河北職業編輯的典范,他的學問、文字功底之深厚在當時的省文聯幾乎無人能比,那是個學識淵博,內心細膩的人,稿子經過他的手,一個標點符號也錯不了。”后來《長城》《河北文學》合并,肖杰又到《長城》擔任第一副主編。刊物出刊時,肖杰看過一遍的校樣,主編才放心簽發。肖杰是活字典,直到后來我離開省文聯,遇到什么生僻的字詞,還要向他請教。1979年以后,思想開始解凍,各種出版物,像“漢譯學術名著叢書”“外國文學名著叢書”和一些其他出版物開始陸續出版,每到星期天,我都要去石家莊火車站附近的橋西書店,早早在那里等著書店開門,那時總會在門口碰到肖杰,他對我說,即使在“文革”那樣的基本無書可讀的環境中,他也堅持經常到書店轉一轉。
肖杰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作家賈大山就是肖杰發現的,賈大山的獲獎小說《取經》就是肖杰編發到了《河北文藝》上,賈大山有了新作,第一讀者基本上都是肖杰。記得當年肖杰帶我騎著自行車去正定找賈大山約稿,肖杰先生自己帶一瓶酒,好像是汾酒,大山的愛人炒兩個簡單的菜,他們兩個喝酒聊天。我年輕,也不喝酒,就聽他們倆說話。記得風趣幽默的賈大山說:“當了這么個局長,別人都能往里進,我現在總往外貼。”肖杰問:“怎么回事兒?”賈大山說:“別人知道我當了局長,來找我辦事,我給人家辦成了,買東西去看人家,給人家道喜。辦不成,我買東西去看人家,給人家道歉。里里外外總是往外貼,還行,落下了個不收禮的名聲。”老肖聽了哈哈大笑。我知道,賈大山跟他的感情很深,很多心里話都跟肖杰談,他們之間的故事也最多。這幾年,賈大山的作品被重新認識,研討會、采訪不斷,各種報刊都在出現賈大山的名字,而肖杰沉默了,很少聽到他出聲。有人把他跟賈大山的通信還有當時一些資料拿走了,說去作為寫賈大山的參考,沒有再還給他。我說:“他們為什么不還,我去找他們要。”肖杰說:“別要,在哪放著也是放著。”
前年春節我跟妻子去看他,他克制不住,一直掉淚,抽泣。他的女兒肖燕勸他說:“郁蔥來看你,高高興興的。”肖杰晚年住在省文聯一棟已經陳舊了的房子里,他拉著我的手不放,我說:“不掉淚,我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我知道他的那種情感,這么多年暑熱寒涼,一言難盡。2018年8月14日下午,肖杰給我打來電話,他說:“省文聯人不少,但能說心里話的人,不多。”能夠聽出來老人晚年內心的蒼涼。我對他說:“天涼快了,我就去看您,跟您好好說會話。”當時聽他的聲音洪亮而有底氣,妻子跟我商量哪天去看肖杰,我說:“中秋的時候天就涼爽了,抽一天早點去,跟他好好聊聊。”怎么也想不到他中秋之前就走了。
肖杰推新人是真推,上世紀80年代我在《長城》當編輯,擔任過一個中篇小說《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責任編輯,這部作品在編輯部有爭議,送審后小說組長有些猶豫,最后是肖杰力主發出來。發表之后《希波克拉底誓言》被改編成電視劇,獲得了當年中國電視劇一等獎。有一位湖北作家寄來了一個中篇小說,題目叫《黨同伐異》,我覺得太概念,改成了《交錯的軌跡》,肖杰說:“改得好,就這么發。”我知道這個題目也一般,但也知道那是前輩對我的鼓勵和寬容。當時我敬重的前輩徐光耀擔任《長城》編委會主任,苑紀久先生任主編,有一天在會上宣布,任命我為小說組副組長,這對于我來說太意外,那時刊物有很多老編輯,都非常有資歷,有學識,我對徐老、紀久和肖杰說:“這怎么可以,這怎么行?”他們說:“怎么不行?不上年輕人怎么行?”記得我去省文聯報到,本來以為是去《河北文藝》的,但當時辦公室的同志說:“你留在辦公室吧。”辦公室里邊有一張床,可以馬上住下,稀里糊涂的就留在辦公室了。幾年后還是在肖杰、洪濤等的幫助下回到了刊物,并且一干就是幾十年。當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非常直接,非常直率,單位的味道是一種家的味道。所以現在想起《河北文學》《長城》《詩神》,就覺得我就是那里的人,那些人對于我就是一輩子的親人。人生中還有這樣的一段回憶,挺美好的,也挺值得的。
大概是在2001年左右,省文聯準備調我回去,任《河北文學》主編,我還給省作協遞交了請調報告,但與當時的省文聯主席談話時,對刊物的辦刊宗旨有不同的看法,我的想法是要把《河北文學》辦成河北文學界真正的“第一刊”,恢復她的品位和高度。但省文聯領導從工作考慮,認為省文聯是九個協會,還是要有一個綜合性的藝術類雜志。當時我想,如果要辦一個這樣的雜志,就不太需要我回去了,很多同事都能做得很好,我保持不了田間、肖杰他們達到的高峰,就會覺得有愧于這個刊物。再加上鐵凝、劉小放的挽留,這件事就拖了下來。
有些往事如果不是回到了曾經動心的情境中,就真的想不起來了,看來,把心放在什么地方,就能夠找回來什么記憶。肖杰隱忍了一輩子,他不是懦弱和膽怯,而是良善和寬厚。晚年的肖杰,跟我談起他經歷的那些磨難,說:“你看,那些曾經在意的燦爛都淡然了,記住的都是苦難,好像我們自甘受虐似的。其實對于我們這一代人,肉體的苦難并不算什么,心靈苦難更難熬。不過,一般說來,好的作品都是經歷過苦難或者磨難的人寫出來的。”肖杰先生逝世的那天晚上,我和妻子趕到了肖杰先生家中,他的女兒小燕哽咽著對我說:“爸爸走得太快了,我知道他心里有話,想對你說。”
許多年以后,很多過于沉重、深刻的往事,在這個深夜就這樣敘述出來了。這也許是源于我內心一直追尋的純凈,也許源于那個時代僅存的一點美好。當這些舊事和肖杰先生那一代人離我們越來越遙遠,但在我們心中,卻越來越清晰。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僅僅是一個時代的痕跡和烙印。
王洪濤:滄桑的背影
在寫作上,我稱之為老師的人并不多,田間先生是一個,王洪濤先生也是一個。王洪濤是我寫作上的啟蒙老師,跟我有幾十年的交往,這么多年越想寫,越不知道怎么落筆。想起來跟他交往的一些細節,也沒有多少大事,但每一件小事兒,都歷歷在目。
我愛懷舊,而且總是想起來經歷過的那些好事,那些好人。我的處女作是在《河北文學》發表的(1975年第8期,當時刊物叫《河北文藝》),責任編輯是王洪濤,我參加的第一次詩會也是《河北文藝》主辦的,主持人也是王洪濤。王洪濤是當時的《河北文藝》詩歌組組長,一個敦厚樸實的山東漢子。記得從1974年起我就給刊物投稿,都能接到他的回信,用小楷毛筆寫的,一寫就是幾頁,字跡工整,就像他的做人一樣。1976年我在《河北文藝》上發表了詩作“青春的腳步”,他一句一句作了修改,改成了當時有影響的一首詩。那時,河北青年詩人的重要作品,多是經他之手發表的。
那時候就是生活上的事兒,向他求教,他也回信告訴我怎樣處理,比如人際關系。那些信我都保留著。我從部隊回石家莊,第一個去的就是洪濤家,當時他住在自強路省直宿舍,一個很狹窄的單元房,去了以后,趕上吃飯就吃飯,很隨意的。每次發表了作品,他都會寄給我幾本稿紙或是一個筆記本,對于一個初學寫作的年輕人,收到刊物寄來的郵件就如同得到了一筆很大的財富。他們那一代人做學問很扎實,做人都很克制,比如王洪濤先生的代表作《莉莉》在《詩刊》1963年12月號發表后,傳遍大江南北,但是王洪濤先生低調內斂,從沒有聽到過他更多的提起。
1975年我在《河北文學》“幫助工作”(類似于現在的實習生),跟他在一個辦公室。每天洪濤先生都早早的來到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看稿子,一坐就是一天。累了就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那時候的煙少有過濾嘴,他早晨點一支煙,快抽完時再接上一根,就那么一直抽到中午。當時《河北文藝》詩歌組是兩間辦公室,里外間,我跟洪濤先生在外面辦公,看著他怎么審閱稿件,怎么面對作者。我前面提到過當時有一個作者叫侯立身,經常從晉縣坐公共汽車甚至是步行來送稿,自己背著干糧,王洪濤中午便在食堂給他買一個熱菜。他的樸實和沉潛是發自內心的,有一次去束鹿縣參加詩歌講習班,主辦人請他講課,他不說話,對我說:“郁蔥你說吧。”束鹿縣是我的出生地,下面坐著的許多人是我的長輩,我怎么能在那樣的場合說話?上面說過,我參加的第一次詩會是《河北文藝》主辦的,記得會議地點在當時的石家莊地區招待處,那時候叫詩歌學習班,參加詩會的還有劉小放、蕭振榮、伊蕾等人,當時這些人還都年輕,激情澎湃。我陸陸續續在《河北文藝》實習了近三年。1978年的時候我退伍,王洪濤先生把我的情況對《河北文藝》副主編肖杰和省文聯主席田間談了,省文聯研究以后,給部隊開了一封同意接收的函件。部隊給省退伍軍人安置辦公室發了公函,素不相識的安置辦公室的同志看到那封介紹信后,直接就開了一個調令交到我手里。現在想這樣的經歷簡直就不可思議,但當時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么單純。
我到省文聯之后,跟我的啟蒙老師成為了同事,他還是處處給我指點。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他在完縣(現在的順平縣)下鄉,我編刊物的時候,需要寫編前語,對幾位作者的情況需要核實,當時也沒有手機,我就千方百計的找到他下鄉的那個村鎮的電話,請他們轉告王洪濤,很快就收到洪濤發來的一封很長的信件,其中談到了他對省文聯現狀的認識和我想了解的幾個問題。總是覺得他們那一代人責任感特別強,對人對事特別真誠。1994年的時候,我擔任《詩神》主編向他約稿,刊物印出來才發現“滄桑”兩字打成了“蒼桑”,這是個很明顯的錯誤,他把我叫到他辦公室,沒有責怪,而是對我說:“一字之差,就可能謬之千里,當編輯,尤其是做了主編,不像當作者,寫錯了就錯了,當編輯白紙黑字給人家印到刊物上,就是刊物和主編總體水平的標志,你要靜心再靜心。”這番話,我一直記著。洪濤一輩子兢兢業業,但是晚年一些事情一直在他內心糾葛,六十出頭就去世了,讓人痛心和惋惜。
他對作者實實在在,有時候甚至是逼著你好,比如田間和洪濤都把握著一個尺度:他們基本上不給作者包括我向其他刊物推薦稿子。洪濤對我說:“自己向外寄,哪個刊物都不會漏掉好稿子,我只能搭梯子,往上要靠自己,讓別人扶著上去不牢靠。”所以,這也成了我的一個座右銘,我當了幾十年主編,發了無數詩人的作品,但是我沒有向兄弟的刊物推薦過河北青年詩人的稿子,哪怕在我心中他是一個杰出的有潛質的詩人,這跟田間、王洪濤對我的教誨有直接的關系。當時王洪濤在河北是一位實力詩人和主編,他的作品也有那么大的影響,但是他從來不考慮開自己的作品研討會。我擔任《詩神》主編后對他說:“我來張羅開一個王洪濤作品研討會。”他說:“不開了,現在不開,今后也不開,請人家來給自己說好話,臉上發燒。”我總說前輩們影響了我的性情影響了我的性格,此乃一例。山西張常信等幾位詩人在他病重的時候專程來石家莊看他,返回太原的時候,我把他們送到高速路口,他們對我說:“洪濤可是河北的寶,千萬得照顧好。”我點頭稱是。現在總說人才人才,其實我們身邊有許許多多的“人才”,只不過我們熟視無睹,我覺得領導者尤其應該認識到這一點。
想到王洪濤,想到《河北文學》《長城》,就想到了這些瑣事,有些跟編輯工作也許沒什么關系,但我覺得,恰恰是這些經歷,讓人覺得那個刊物那個單位值得想念,值得懷念,值得永遠去記住那些人。我到省作協之后,有些同志勸我把編審的職稱改為一級作家,我堅持不改,我覺得編輯是我的職業,我一生都是一個職業編輯,這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東西,我以此為榮。一個編輯,需要學識,需要教養,需要持久的人格因素,不是苛求編輯一定是一個完人,但他應該是內心純正、純凈的好人。真的不是什么樣的人都能當編輯,什么樣的人都能辦好刊物,什么樣的人都有資格面對作者。所以每當想起王洪濤他們那一代人,就感受到了“職業編輯”這幾個字的圣潔和莊重。
歲月久矣。蒼穹中,留下了王洪濤和他們那一代人的文字和雕像。
責任編輯 曹明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