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貝
摘要:作為20世紀90年代的一部抗戰題材的中篇小說,《大順店》透過一個7歲孩童的目光,講述了一個“慰安婦”的傳奇一生。本文站在抗戰女性創傷角度對作品進行解讀,揭開宏大歷史遮蔽下的深層真相,表達對抗戰時期女性創傷的關注與體察。在對小說主題的深入開掘中,筆者發現“身體受難”的女性背后精神創傷的深重與治愈的艱難。
關鍵詞:男權話語 身體受難 抗戰創傷 女性形象
《大順店》是陜西作家高建群發表在《小說月報》1995年第2期的一部中篇小說。20世紀90年代后的抗戰題材小說,更多地關注宏大歷史橫切面上的個體生存命運,表達的是復雜的人性主題。作為當代西部作家群中的一員,高建群在他創作的《大順店》中,呈現出浪漫主義色彩以及充滿原始野性的“西部風味”。
從1931年日軍占領東三省至今,對于抗日戰爭的書寫就未曾間斷。英國女性主義的先鋒作家伍爾夫曾說道,對男人而言,“戰爭是一種職業,是快樂和興奮的源泉,也是男子漢品格的實現”。戰爭讓女性走開,但其實在戰爭中,女性從未離開過。女性自身的生理、心理因素,使得女性在戰爭中往往承受著比男性更為深重的歷史陰影和情感負累,也使得對于戰爭女性創傷的書寫,成為創傷文學敘事母題下的一個重要分支。家庭倫理關系中的母親、媳婦、女兒等女性角色,她們所經受的是無法堅守住一個完整的家的傷痛。女性革命者為了追求女性的獨立自由,必須做出比男性更大的犧牲。抗戰年代,慘絕人寰、毀滅人性的“慰安婦”制度,更使得數不盡的女性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她們淪為性奴隸、性工具。屠殺只是肉體上的消滅,而強奸“首先是以消滅人的尊嚴,凌遲人的意志為形式來殘害人的肉體與心靈(物質與精神的雙重生命)”。當肉體的折磨變成“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的經驗,這就形成了文學的創傷,一種“看不見的傷,沒有傷的傷痛”。身體的創傷可以痊愈,但是精神創傷卻是難以擺脫的,“精神創傷是人在受到傷害后,留給主體的記憶。他試圖擺脫這種記憶,卻又處于不斷回憶和擺脫之中,精神創傷成為主體的一種心理狀態”。
在強大的男性主流話語下,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帶有強烈的女性主義的意味,它可以幫助女性“浮出歷史地表”,解構英雄主義、宏大歷史書寫,從日常化、個性化的角度重新定義戰爭。本文從戰爭女性創傷角度解讀抗戰小說,表達對女性苦難與成長的關注。當創傷因素不再指向某個歷史事件,而開始涉及倫理隋感、審美風格、人性反思與生存意義等時,就為我們研究抗戰小說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一、由精靈到類無生物:身體與精神雙重被“強奸”
抗戰時期的女作家丁玲、草明,從女性視角出發,較早地關注到戰爭狀態下普通女性的生存境遇。無論是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里的貞貞,還是草明《受辱者》中的梁阿開,都是在日軍軍營里被強暴,又被解救或逃出。貞貞最終無法忍受周圍人異樣的眼光,掙脫思想的痛苦,離開故鄉,投身革命;梁阿開在回去以后,在病痛和心理的雙重折磨下絕望而終。在其他抗戰題材小說中,貞貞、阿開們的命運大抵都是這兩種結局。她們揭示出女性身體與心靈雙重受難的悲劇命運,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貞貞投身革命,阿開為了復仇燒毀被日軍霸占的民族紡織廠的情節,更突出女性堅毅、自強、同敵人抗爭的勇敢一面。貞貞、阿開們的受難經過,并未在小說中呈現,日本侵略者的形象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施暴者的符號。作為新時期抗戰題材的小說,《大順店》站在人性的高度進行描寫,日軍侵略者不再只是一個符號化的存在,呈現出的是超越國別、種族界限的人性的變異和扭曲,以及扭曲變態人性下丑惡的靈魂。施暴者面目的還原,讓讀者更加真切體會到女性“身體受難”的切膚之痛。
多吉喜一原本是一名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大學生,1941年應征人伍來到中國戰場。為了讓他們這群大學生士兵盡快適應戰爭環境,他們的指揮官決定在大王莊的麥場上,進行一次大屠殺。在“舉槍一投刺一刺”這樣簡短的口號聲中,大王莊的村民一個個倒地,他們這群大學生也逐漸殺紅了眼,近兩個小時的殺戮將這群大學生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殺人機器”。少女王茴香成為全場最后一個“肉靶子”,小說透過多吉喜一的眼睛來形容少女時期王茴香的美貌。見證了全村人死亡的王茴香,面臨逐漸向她走近的日本兵,目光平靜,嘴角高挑,笑成一朵喇叭花。她并不膽怯,眼神中還帶著一絲決絕。“他們被她的平靜、她的美震懾了,手臂發軟,發不出力,他們明白如果殺死她,那將是暴殄天物。他們懷疑這是蒲松齡小說中,那種狐妖之類的人物。”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展開,在“我”的回憶中穿插這樣的描寫,使得這段關于少女王茴香的情節,帶有明顯的不確定性。但作者卻有意用現代性的藝術技巧,在似真似幻的朦朧意境中,用浪漫的、寫意的方式塑造出一個如同“精靈”般的少女形象。
對少女王茴香來說,見證大王莊麥場的那場大屠殺,已經足以擊垮她的神經。四年的日本軍營生活,除了身體外,被“強奸”的還有她們的精神。在日本士兵看來,王茴香只是一個可以讓他們發泄情緒的“性工具”,“打了勝仗的日本兵,要靠這些‘慰安婦來犒勞他們;打了敗仗的日本兵,要靠這些‘慰安婦來鼓舞士氣”。而這樣一種性活動,也已經不僅僅是一群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傷害。在王茴香看來,這群日本士兵是“獸”。
身體折磨的疼痛是外在的,嵌入靈魂深處的創傷會轉化為一種痛苦的記憶,會不斷地在嘗試遺忘和刻骨銘心之間掙扎,折磨著受難女性。抗戰時期那些被日軍玷污的女人們,身體成為她們承受苦難的載體,但是“失貞”背后的精神枷鎖,卻以無形但更為深重的折磨,延續著戰爭對女性造成的創傷。貞貞的精神痛苦外化為周圍人的閑言碎語,阿開的精神痛苦則表現為害怕謊言被拆穿的恐懼。而在《大順店》中,“身體受難”其實更是一場身體與精神被雙重“強奸”的過程。四年漫長的軍營生活帶給王茴香的,是無法恢復的身體創傷:“最初的日子,她來過幾次紅。‘插紅旗的日子,也不能休假。后來,這四年的日子里,就不再來紅了。”在那些如同“獸”一樣的性變態一次次折磨下,一個笑得如同喇叭花的“精靈”,在被日軍踹下投降的汽車時,已變成一個失去尊嚴與人格的“類無生物”。
二、由奴隸到“女皇”:無法改變的性工具屬性
“大順店”就是陜北人走西口的路上遇到的那種行人小店,誰瞌睡了,就能進來打個盹。在日軍的軍營里,她是日軍的“性奴隸”“性工具”,而作者卻在她離開日本軍營后,為她營造了一個類似母系氏族的原始部落——“痞巷”。“大順店”是日本兵送她的外號,但在“痞巷”,她也一直讓周圍的人叫她“大順店”。對王茴香來說,“大順店”這個外號,更像是戰爭時期日軍留給她的一塊疤。傷疤的存在,預示著創傷的未愈合,同時也說明了王茴香并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無法改變她曾作為性工具的命運。
當“大順店”從軍營噩夢中擺脫出來后,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在漫無目的的路上,她先后遇到了一個國民黨傷兵,為了她拋棄了自己老巢的土匪,輸了錢的賭博漢,大煙鬼,難民乞丐,黑眼罩、爛眼圈馬王爺。大家都自愿跟著“大順店”走,他們就在黃河邊一片已經廢棄的地方定居下來。先前住在這里的人因死亡、戰亂、災荒離去,山下的村民就將這里叫作“痞巷”。他們儼然成了一個由“性”而凝聚起來的,獨立于時間、空間之外的母系社會。在這個部落中,“大順店”就是他們的樂土。他們每個人白天都有自己的分工,晚上要聚在一起集會,集會時,“劉順店”會以對部落的貢獻為標準選擇一個男人。被選中的男人,會獲得眾人的尊重和親近“大順店”、與她共度一晚的寶貴機會。“大順店”的存在,對于這一群男人來說,是獎賞,是一種榮耀,有時候也會成為一種懲罰。
作為“痞巷”女皇的王茴香,衣著華麗,眼神里時常露出“嘲諷”的笑,頤指氣使,所有人都聽從她的命令。從表面上看,她性格開朗,談笑自如;但是看似光鮮亮麗的“大順店”,卻每天都在胭脂河里洗澡,因為自己“臟”而流淚。作者透過“我”——一個七歲孩童的眼睛,敘述王茴香孤獨、悲傷、自卑的一面。她喜歡“我”的父親卻并不奢求愛情,最喜歡聽的是“我”講述“我”的母親作為一個普通婦女的生活瑣事。她的身體曾被各種各樣的男人所霸占,抗戰時期的創傷經歷,使得她的內心始終是悲苦的、受折磨的。“身體受難”的女性“失貞”之痛,源于戰爭的罪惡。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樣一種創傷性的經歷,為女性提供了一個拷問自我個體生命的體驗和精神世界的契機。只有突破創傷所帶來的自我認知阻礙,完成自我療救,才能治愈創傷,收獲女性真正意義上的成長。
小說中,“大順店”的創傷最終得以治愈。在河水的滌蕩中,“我”給“大順店”搓背,這樣的情節充滿了寓言化的色彩。在“大順店”的內心,她希望用河水洗去自己的“污濁”。作為七歲孩童的“我”是天真無邪的,“我”給“大順店”搓背的情節,也同樣幫助“大順店”完成了洗滌靈魂的作用。殺掉多吉喜一,完成報仇,更預示她黑暗過去的真正消失。但真正幫助“大順店”實現創傷治愈的,是潛藏在她內心深處完成女性角色的強烈欲望。“我是女人,我與親近的關系發自內心地息息相關。我是母親,是女兒,我無法不讓自己做一名女人……這不是人能夠逃避的事情。”在“我”的聲聲呼喊中,“大順店”見紅了,她終于開心地笑起來。女性生理特征的回歸,同樣預示著她找回了女性個性,她終于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了。
三、回歸大王莊農婦:始終是男權話語下的“他者”
“大順店”的最終歸宿,是回到老家,結婚,生孩子,壽終正寢,安詳地去世。作為一個在抗戰時期經歷傷痛的女人,這樣的結局是美好圓滿的。這位“半人半神半巫”式的女性,充滿著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色彩。男性作家無法站在女性的立場上來體察女性的內心,女性的真實心理也無法在男性的筆下得到真實的表達。這些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只是男性想象的產物,她們被打上了男性作家的主觀愿望和藝術想象,美丑、喜惡都由男性之筆進行展示,帶有濃重的男性道德批判色彩。這樣的“身體受難”女性形象,同樣沒有擺脫男權話語下“他者”的桎梏,是飽含作家幻想并帶有強烈男權色彩的藝術創造。
伍爾夫曾尖銳地指出男性筆下女性形象的虛假性:“小說里的女人性質都是特別的,不是美到極點,就是丑得要命,不是好到無以復加,就是墮落不堪。”從精靈到類無生物,再到妖魅的女巫、女皇,最終回歸到一個普通農婦,在作者筆下,王茴香鮮有女性柔弱的一面,無論是面對屠殺的決絕,或是“痞巷”時期的放蕩輕佻,還是最后回歸家庭的熱切,她的身上洋溢著一種浪漫的“西部野性”。
王茴香自始至終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貞節。當“我”提醒她,水里有一條水長蟲時,她說:“它不會咬我的,它嫌我身上臟。”說完,突然有兩滴亮晶晶的淚珠,從這女人的臉頰上流下來。她的自卑與悲傷,源于自己的“污濁”。這是一種明顯的帶有男權主義色彩的審美傾向,也是“身體受難”女性最無法擺脫的精神枷鎖。當她因喜歡上“我”的父親而感到非常痛苦時,這樣的一種痛苦并非因為“我”的母親的存在,而是她覺得自己太過低賤。“在窯洞里,她對父親說,她沒有太多的奢望,因為她那么下賤,她只希望,每天,能看到父親的影子,能和父親一塊拉一陣活,如果父親不嫌棄的話,她希望,父親能陪她一晚上,僅僅一晚,她將盡她所能做到的,盡力地服侍父親。”這樣的愛隋里,包含著對于男性的崇拜和委曲求全,而并非是建立在男女平等之上的愛情觀。
以“身體見紅”作為標志的王茴香,在小說中完成了創傷治愈。小說的結局,王茴香帶著一張寫著“沒有當過妓女”“成分貧農”的良民證,走上歸鄉之路。但是作為“身體受難”的女性王茴香,她的創傷真的治愈了嗎?身體的創傷、尊嚴和精神被摧殘瓦解的痛,都可以隨著時間慢慢治愈,但是一個失去“貞節”、封建傳統禮教下的“壞女人”,如果不能跨越這道鴻溝,完成作為女性的自我認同、自我療救與突破,就無法真正實現創傷的治愈。作為男性的敘述者“我”,對“大順店”奶奶、外婆、姑姑、嬸嬸、姨姨、姐姐、妹妹、娘、茴香等的女性角色的呼喚,并不能代表真正意義上男性對作為女性“王茴香”的認同。“良民證”的情節,更像是掩耳盜鈴,作為真正女性意義上的王茴香,很難實現治愈創傷的美夢。
《大順店》用浪漫寫意的藝術手法和現代性的小說敘述技巧,以及充滿抽象和隱喻性的歷史寓言,使得王茴香這樣一個抗日戰爭年代“身體受難”的女性形象,生動、豐富而又立體。寫實與寓言相結合,也使得小說意蘊十分豐富。“慰安婦”不再只是一個被符號化的抗戰女性受難群體,而是一張清晰而又具備個性色彩的女性面孔。“不存在沒有創傷的生命,也沒有創傷缺席的歷史。”站在女性主義的角度去看,抗戰時期“慰安婦”們所受的身心創傷,個體化到個人身上,每個人都是一部血淚史。小說通過呈現個體女性的痛苦,向讀者展示了戰爭對女性的蹂躪和摧殘,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她們恢復了在歷史中的意義和地位。從這個角度來說,對于抗戰小說中女性創傷的研究是有意義的。把女性成長路上的痛苦、無助與絕望,血淋淋地切割開來,尋找到女性自我身心合一的路徑,實現融人世界的可能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