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微
摘要:在多克特羅的歷史小說中,敘事者多為認知能力敏銳的作家或學者等知識分子。多克特羅賦予這些認知主體一種“僭越的精神”,讓他們在追溯和理解歷史的過程中獲得倫理唐悟,做出各異的身份和道德選擇。本文認為,在多克特羅的歷史寫作中,個人對歷史的參與和認識,成為一種塑造個人身份、實現個人自由并界定個人倫理責任的一種途徑。
關鍵詞:多克特羅 僭越的精神 歷史 認知 倫理
多克特羅(Edgar Lawrence Doctorow,1931-2015)是當代美國為數不多的一流小說家之一。他致力于小說表征歷史之可能性的寫作實驗,真實而生動地描寫了美國歷史上多個重要時期。本文通過分析多克特羅多部小說敘事者的歷史認知過程,認為多克特羅利用這些認知主體來解析現實和歷史,揭示出個人對歷史的參與和認識,成為一種塑造個人身份、實現個人自由并界定個人倫理責任的一種途徑。
多克特羅的小說敘述者多為作家、知識分子等認知能力極為敏感的人,他用這些認知主體來反思和解析歷史,在其小說中建構了一種關于歷史的認識論。其第一本小說《歡迎來到艱難時世》的敘事者布魯,在奄奄一息之際寫下了19世紀80年代達科他州小鎮從建立到毀滅、再從重建到二度毀滅的歷史。在傳統西部小說中,廣袤的西部給予開拓者關于天堂的想象,成為財富和自由的象征。但多克特羅筆下的西部收回了它對人們美好的許諾:在哈德泰姆斯鎮里,好人難得善終,壞人橫行無忌,罪惡周而復始地出現,成為人類境況難以拔除的一部分。小說中二度襲擊小鎮的頭號反派特納有一個代號式的名字“Bad Man”,他所到之處無不一片狼藉,象征著暴力和罪惡的無所不在。然而,他代表的外部罪惡并非導致小鎮覆滅的唯一原因。在小鎮內部,欣欣向榮的虛假表象之下的利益爭端、人心分裂和道德滑坡早已為其結局埋下了罪惡的種子。弗蘭克·謝爾頓(Frank w.Shelton)指出,哈德泰姆斯鎮居民對于歷史不假思索的樂觀主義,不過是人類對自身完善性空洞的幻想,這種幻想讓人們把邪惡看作是外在于自我的東西,從而誤信文明可以成為經濟和道德的保障。身為小鎮創始人的布魯悲痛地寫道:“西部和我的生活簡直如出一轍:這里的色彩讓我們目眩神迷,等我們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場騙局、一個可悲的斷言時,已經太晚了。”布魯的記錄描述了一個在人類貪婪和自私中腐化墮落的西部文明共同體,它也因此成為美國式歷史進步信仰的反神話敘事。如阿倫·特拉亨伯格(AlanTrachtenberg)所說的:“作為神話和經濟實體,西部通過政治經濟合并與暴力對全國社會文化之形成產生不可或缺的作用。神話與剝削、合并與暴力在這一過程中齊頭并進。”小說通過解構西部神話揭開了美國表面光鮮但內里充滿罪惡的歷史,在其中歷史呈現出不斷重復的面貌,也不乏“今昔未變…‘進步是幻象”的悲觀意味。但小說對歷史的展望也不盡然是悲觀主義的,布魯為解釋小鎮命運做出的努力,似乎暗示著人通過認知力的不斷完善有可能走出籠罩著罪惡的歷史迷霧。布魯的書寫行為意味著被閱讀的希望,他期待這段歷史在后來者的閱讀中帶給他們有意義的反思。
出版于1971年的《丹尼爾之書》是一本講述審判的小說,它本身也成為一種對歷史的審判。小說的主人公丹尼爾·艾薩克森是20世紀60年代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研究生,他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有關艾薩克森夫婦——即他父母在20世紀50年代的陰謀叛國案。丹尼爾的成長和追求身份認同的過程,與他的歷史意識的完善是分不開的。在一開始他就認為,歷史是難以把握和認識的:“我們唯一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情。一切都是難以捉摸的。上帝如此,革命道德如此,正義如此,人的本性也是如此。”“詩人不知道人類歷史進程到底是進步,是戲劇,是倒退,是循環,是波動,是渦流,是向右或向左的螺旋,又或者只是一個連續體……證據存在但是又模糊不定。”正是基于這種情況,他稱自己為“體認的罪犯”(criminal nfperception)和“精神上的他者”(psychic alien),他的父母是向蘇聯泄密的叛徒,而他則是把美國黑暗的秘密泄露給美國的更為叛逆性的“叛徒”。他自比當代的艾倫·坡,因為艾倫·坡作為一個書寫異化的作家是他的榜樣,他希望他的書寫能夠媲美艾倫·坡——挑戰和破壞關于美國例外論的種種妄想。對于丹尼爾而言,書寫歷史既是療愈性的,也是顛覆性的,它是一種自我保護和政治顛覆的手段,他依靠講述達成了對歷史的認知和理解。對他來說,如果生活要繼續,那么他的過去以及他對美國的過去的理解,就是一個必須要直面和解決的問題。只有這樣,他的個人歷史才能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銜接起來。
“體認的罪犯”這一身份的隱含之意:觀察世界、追尋歷史真相的行為帶著非法性和僭越性,為官方和主流意識形態所不容。因此,主動去感受和認知,就成了一種倫理行動,對官方制度以及它對真理的建構產生了威脅。從性質上來說,多克特羅的小說也是僭越性的,所有小說的主人公都極富感知力和體認能力。如果說主動感知即是僭越,那么不去感知便是對官方主流話語投降。
多克特羅的敘事者,無一不在對世界和歷史的感知中,基于自身經驗創造屬于自己的敘事,將自身感受和經歷轉變成個人歷史。他們都在對歷史的書寫或追問中試圖解放自身,要掌握屬于自己的敘事,就必須擺脫外在的強制。類似布魯和丹尼爾這樣的“體認的罪犯”在多克特羅小說中比比皆是。《拉格泰姆時代》的敘述者小男孩是一個冷靜的體認者,他不疾不徐的敘述口吻傳達出一種開放而多元的歷史展望。如他所觀察到的,他的白人父親和母親想要逃離內在于歷史進程之中的差異與變化,把他們在新羅歇爾的房子當作遠離歷史入侵的港灣,最終被證明不過是幻想。在父親遠游北極期間,母親努力應對歷史變化,成長起來,變得強大而自信。母親收留了黑人女子莎拉和她的嬰兒,并能正常地與科爾豪斯一家交流,父親則始終持有頑固的種族觀念,不愿變通。父親失去面對現實的勇氣之后郁郁而終,他從新世紀中退了出來,而母親則進入并適應了這個新世紀。父親之死象征著父權制文化的衰落,也象征著女性開始逐漸以更為平等的身份進入20世紀歷史舞臺。同樣,《世界博覽會》的敘述者也是一個行將成年的小男孩埃德加,他的講述呈現出一種歷史連續性。小說的高潮之處是埃德加參觀1939年的世界博覽會。世博會展現出人們心目中二十年之后,即1959年的景象——技術騰飛、物質豐盛、社會高度文明化。但埃德加意識到,世界博覽會作為人類對未來歷史的想象,不過是構筑于虛假樂觀主義之上的幻想,它并非希望的象征,只是基于一種無視歷史的科技信仰。和丹尼爾一樣,埃德加也在這種人造歷史環境中認識到了人生和未來的不確定性,獲得了對于自身直覺和自我創造力的信心。
在多克特羅的小說中,歷史敘事構成了一種認識論,一種關于主人公或敘述者如何在認知上走向成熟的過程。這些“體認的罪犯”都極富多克特羅所說的“僭越精神”(a spirit oftransgression),都是在掙脫觀念束縛、學會自由思考和反思之后,才真正認識到個體承擔的歷史責任。多克特羅要做的,正是喚醒人們身上“僭越的精神”,沖破思想的枷鎖,去反思、批判甚至是拋棄那些已經滯后于歷史進程、阻礙當下現實的觀念。在多克特羅小說中,充滿自我意識的反省激發了主人公或敘述者心靈中困惑、猶豫、懷疑的狀態,促進了他們對歷史、社會和自我的認知探索。《供水系統》中佩姆伯頓一路回溯歷史,最終揭露了資本家與政府權錢交易、資本與科學合謀損害民眾利益的丑惡行徑;《上帝之城》中的牧師佩姆伯頓和小說家艾弗瑞特,也是通過對《圣經》和基督教歷史的質疑,才得以不斷返回到歷史之中,認清了權力機制和戲劇化人性在基督教歷史進程中的作用;《紐約兄弟》中的蘭利是一個最徹底的懷疑主義者,他公然挑戰關于上帝、婚姻、戰爭等的主流認知,其“替代品理論”對歷史的總結和概括,充滿了對于人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憂思。從上述作品中主人公的歷史探索中,可發現多克特羅似乎是在倡導一種保羅·利科所說的以自我敘述(narratives of the Self)來達成的“動態主體性”(dynamic subjectivity)。在《追求敘事的生活》一文中,利科寫道:“我們稱之為主體性的東西,既不是一種非連續的事件序列,也不是在演化進程之外的不變實體。確切地說,它是一種只有動態的敘事結構才能創造出來的身份。”在多克特羅那里,這種動態主體性是在個人對歷史的參與和認識中,來塑造個人身份、實現個人自由并界定個人所承擔的歷史責任。
學者索爾·弗里德南德曾說:“倫理與歷史的認識論維度之間存在不可避免的聯系。”即便是非常推崇敘述史觀的海登·懷特也不得不承認,切入歷史的視角,不管在認識論上如何多樣化,歸根結底還是道德的。對歷史的認知始終要以倫理關懷為依托。在多克特羅的歷史寫作中,歷史認知與倫理問題一直相互纏結,眾多小說人物在探索歷史的過程中,獲得了不同的倫理啟悟,做出了各異的道德選擇。他的小說以“僭越的精神”為鼓舞,呼吁人們通過體察歷史,成為富有道德內省的個體,從而樹立關于歷史的負責任態度和理念,更好地理解當下身處的世界并獲得關于自身的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