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期
外面剛剛下過一場雨,一股熱氣從地面蒸騰而上,這種冷熱不定的天氣讓人胸口發悶。林思爾坐在陽臺上抱著一只叫作“檸檬”的貓發呆,她在構思自己新的短片作品,片名都想好了。她的主角——檸檬小姐,才伸了個懶腰,正蜷縮在她腿上。在這座家庭式療養院里,她必須遵守規律如程序般的生活,但除此之外,她大多數時候會跟自己的繆斯待在一起,要么觀察它,要么拿著DV拍它。
此時,一聲清脆的電話鈴聲響起,林思爾如聽到號角的士兵,飛快起身跑下樓,檸檬小姐不得不離開溫暖的懷抱,躍到地面。陳院長接了電話,林思爾沖到她身邊,踮起腳尖、伸出手,直勾勾地看著她,著急得說不出話來。對于一個14歲的自閉癥少女來說,語言是他們最不喜歡用的溝通方式。
提名公布日就在這周內。
最近幾天,林思爾只要一聽到電話聲就會這樣,陳院長已經習慣了,那些電話都不是打給她的。
但今天例外。
“喂,您好,請問是林思爾老師嗎?”聽筒里傳來清亮的女聲。
林思爾眼睛放光,將手伸得更高了。盡管陳院長很好奇她在等誰的電話,更好奇對方為什么會叫她老師,但為了不讓她發作,只能將電話交給她。
“嗯。”
“林思爾老師,您好,我是西寧青年電影節組委會的外聯,經過評選,您的短片作品《貓在人間》入圍了今年的最佳短片獎,我們邀請您出席本屆電影節的頒獎典禮,時間在7月15日,地點在西寧大酒店,電子邀請函和活動流程等細節我們已經發到您郵箱,現在主要想跟您確認一下,您能夠來參加嗎?”
林思爾沉默了幾秒,身體里的血液已經從零度燃至沸騰,她張開嘴試圖回答,在這種狂喜下,她的喉嚨只能發出最普通的單音節,“嗯......嗯!”
“好的,那請您在3天內填一個回執信息,我們將為您辦理機票和住宿。”
“嗯嗯。”
“喂,請問您在聽嗎?”
“嗯,在……”
“好的......那咱們保持聯系,有問題您可以給我們打電話或者發郵件,期待見到您哦!那不打擾了,再見!”
林思爾的臉漲得通紅,掛掉電話,立馬沖回房間,打開電腦、登錄郵箱,將重要信息都抄在了筆記本上。
時間:7月15日下午15:00。
地點:西寧大酒店。
她對著角落里的檸檬小姐豎起大拇指,這場勝利,猶如沙漠迎來甘霖。
她來不及去計劃如何逃離這里,就先端著電腦跑到小花奶奶的房間。熒光照在她充滿溝壑的臉上,林思爾給她翻看那封寫著自己名字的電子邀請函,盡量克制自己的興奮,小花奶奶坐在輪椅上,虛起眼睛一邊看一邊點頭,笑起來像一朵花兒。
她倆又一起看了《貓在人間》,數不清是看多少遍了,盡管這段影像從第一幀到最后一幀,林思爾都已爛熟于心,但當第一句臺詞出來時,她依然像第一次看到自己作品那樣,眼神虔誠,帶著一種神圣的儀式感。畫面上是檸檬小姐,它出現在床的另一頭,鏡頭慢慢拉開,床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潔白的床單,那是小花奶奶友情客串的。檸檬腳步輕盈地跳下床、然后竄出房間,穿過長長的走廊,外面的光灑在檸檬身上,像是天使降臨巡禮整個世界。
“她不知自己何時變成了一只貓,更不知何時才是盡頭......她決定帶著這個身體去看看世界,去看看年輕時候的媽媽,看看將在未來出現的戀人......”林思爾輕聲跟著念旁白,每一個鏡頭從她眼前流過,20分鐘過得很快,她有時希望自己的人生也能像這20分鐘一樣。
The End。
小花奶奶邊點頭邊鼓掌,“剛剛又看到我了呢……”
護工推開門給小花奶奶送藥,林思爾立馬收起電腦,沖奶奶眨了眨眼。“奶奶一會兒要休息了哦,導演少女。”護工輕描淡寫地對她說。林思爾離開前轉身瞥見奶奶越發呆滯的眼神,飛快跑了出去,就像短片里輕輕躍下床、接著竄出房間的檸檬小姐。
這所建在郊外的療養院除了收容問題少年,還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比起市中心的醫院或者養老院,這里的條件可以跟酒店相比了。林思爾的姑姑每隔一個月會來看她一次,每次都會帶很多健康藥品、科普書籍、或者女孩兒們喜歡的玩具,這些錢可能大多都來自林思爾媽媽的遺產,在成年之前,林思爾無權支配。每三個月姑姑會帶她回一次家,跟著姑姑全家一起看電影、吃大餐、去游樂場,她很喜歡6歲大的“小珠寶”,姑姑的女兒,DV里的視頻除了檸檬,出場次數第二多的是小珠寶。每半年姑姑會帶著她出去旅行一次,時間不超過一周。
她不喜歡那些旅游紀念品、裙子洋娃娃,或是進口零食,DV和電腦是她跟姑姑斡旋了一年的勝利成果,對于拍電影這件事,姑姑只能當作是自閉癥少女打發無聊時間的游戲。
并不意外的是,姑姑對她的《貓在人間》不感興趣,最關心的是她是否遵守這里的規定,是否按時吃飯、吃藥,跟陳院長一樣。
不管怎樣,她有理由離開了。倒計時25天,必須好好計劃一下。
在熄燈前,她在床頭的墻壁上畫了25個正方形方格,檸檬小姐安靜呆在床的另一頭,她打開DV,拍下它起伏的腹部,它均勻的呼吸在她眼里就像是一篇緩緩流動的樂章。《貓在人間》的大多數鏡頭就是這樣完成的,她跟在檸檬小姐后面,從療養院到戶外,從晴天到雨天,必要時她會抱著檸檬到她需要的場景之中,不斷調整角度,試圖捕捉到她需要的畫面,然后加上臺詞或旁白,漸漸拼湊出她預想中的故事。
挑鏡頭、剪輯、配樂、串臺詞,林思爾跟那些愛畫畫的自閉癥天才一樣,缺失的越多,天生帶來的某種創造力就越強大。電影就像魔術,在她看來,而自己就是魔術師,她將那些平淡無奇的素材組合在一起,每個鏡頭跟量子糾纏一樣連接,像是被撒上了魔粉的木偶一樣重新活過來。
“故事有其自己的框架,有自己的形狀,有一個緣由或是意義,就算某個環節出了錯,那也在計劃之中,總歸是有意義的,不像生活...我最喜歡電影,我想偶爾的去拍一個故事,值得花費某些人生命中的20分鐘來看,我希望《貓在人間》就是這么一部作品......”在電影節短片單元的報名闡述里,林思爾這樣寫道。
從這兒到西寧有1600多公里,坐飛機兩個半小時能到,她只需要15日早晨偷偷從療養院出發,搭車到達機場、換登機牌、安檢、上飛機......但對她來說,獨自踏出離開這里的第一步,無異于從安全溫暖的子宮去往未知的荊棘地。
接下來的幾天,林思爾開始觀察給療養院送食材的車,就像觀察檸檬小姐一樣投入。每天早上8點,趙師傅會將小貨車停在療養院的東北門,然后在8點20離開。這里距離機場只有20公里,最多40分鐘就能到,去西寧的航班10點半起飛,林思爾將路線和時間點全部記在了筆記本上,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將是她成年前最棒的一段經歷,完美度堪比電影。
不過,在不拿起DV的時候,林思爾的眼神里似乎少了種光亮,她靠在角落,用頭輕輕撞在墻上,“噠、噠”的聲音有種奇妙的節奏感,像檸檬小姐的呼吸般均勻,她嘴里不停重復著:“20、800、8點20、10點半......”
每周五晚,陳院長會按時找她談話,這個喜歡穿深藍色職業裝的中年女人,臉上永遠掛著笑容,對每個人都一樣。1862年,一個名叫吉羅姆·杜勝的法國人發現了假笑和真心微笑的區別,假笑時,不僅顴弓肌肉會收縮,眼睛周圍的肌肉也會不自覺收縮,她笑起來是眼周-顴弓式的,跟小花奶奶的不一樣,林思爾能分別出來。
“思爾,你最近好像越來越不喜歡走出房間了。”
她舉起DV對著院長,從取景框里看著她說話時的神情。
“在拍別人之前,要取得人家的同意,知道嗎,思爾?”
林思爾按下暫停鍵,低下頭,刻意避開院長的眼神。
半個小時的談話后,她的情緒開始變得非常不穩定。姑姑要在7月13號過來將她接回家,已經訂好了全家外出度假的行程,她沒有拒絕的權利。在她的媽媽去世之后,姑姑是她唯一的親人,可就算姑姑再怎么對她好,也沒法帶著她跟自己家人一起生活,每年的幾次旅行算是姑姑對她的補償。姑姑哪兒都好,可就是不喜歡《貓在人間》。
“不,不,她沒經過我同意......大人都是這樣,都是這樣……”林思爾控制不了自己的習慣性動作,手指不斷敲打著腦袋。
“思爾別激動,你以前不是最期待跟姑姑一家出去玩嗎?怎么了,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不顧陳院長的關心,她轉身跑走,將自己反鎖在房間。沒必要哭,她對自己說,她接著把墻上的25個方格劃掉了3個。
計劃有變,檸檬,12號就要走。
不坐飛機了,不如我帶你一起走吧。
你敢從這兒逃走嗎,檸檬?
去西寧,萬一《貓在人間》拿獎了呢……
怎么樣啊,檸檬?
檸檬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安靜地躺在她身邊,呼吸起伏。她覺得夜晚是最安全的,盡管打開DV,取景框里是一片黑暗,但對她來說,從這個長方形小框看到的整個世界,才最接近真實。
“她不知自己何時變成了一只貓,更不知何時才是盡頭......”林思爾盯著天花板,輕輕念著臺詞,聲音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再過幾天,就走吧。
她在筆記本上畫好了地圖,寫下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小事、跟人溝通的常用語言、常見的交通標志等等,她知道這些很重要,跟霍比特人離開家園去尋找指環一樣,這個筆記本就是她的甘道夫。
決定離開的前兩天,她變得很聽話,在陳院長面前乖得像一只貓兒,在跟她們說話的時候,不像以前一樣拿著DV對著她們,按時吃飯、吃藥、上課,關心城市每天發生的新聞、當天的菜價。
小花奶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惡化,負責照顧她的護工已經被她叫過十幾個不同的名字,有的時候她也不記得林思爾和檸檬,但只要跟她提起《貓在人間》,她的眼睛又重新恢復了神采,“里面還有我呢!”
林思爾抱著檸檬在她旁邊,把筆記本一頁一頁翻給她看,奶奶瞇著眼睛,不時地點頭,像是快要睡著了般。檸檬跳上輪椅,蜷縮在她腿上。過了一會兒,小花奶奶從衣服的最里層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林思爾,“密碼……是我生日,你記得吧?”然后又瞇著眼睡過去。
林思爾計劃好了所有細節,唯獨沒計算錢。她甚至都忽略了,在外面的世界,錢意味著一切。她收好卡,靠在奶奶身上,打了個盹兒。林思爾最喜歡的表達感謝或是感動的方法,就是舉起DV為她拍一部電影。
墻上的格子涂滿了。
一大早,林思爾帶著檸檬躲過院長護工和其他病友的視線,一路從房間偷偷離開主樓,她看到趙師傅的車已經停靠在門口,8:06。她一步步接近大門,周圍沒人注意到她,趙師傅和廚房伙計正從車上卸貨,她屏住呼吸,躲在他們的盲區內,8:12。她貓著身子,悄悄走到小貨車的另一邊,輕輕用力推動側門,然后迅速爬上車,蜷縮著身子躲在貨框后面,檸檬從包里探出頭,林思爾做了一個“噓”的手勢,8:18。
趙師傅上車后,林思爾聞到一股煙味,她不喜歡這種味道。車外的建筑往后倒退,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離開了,這一刻應該值得紀念,去一個向往之地,原來是這種心情。越來越接近城市,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多了起來,她注視著外面,心里有些畏懼,下意識摸了摸包里的DV。
不久后,車子停了下來,林思爾趁趙師傅下車前的空檔,迅速打開側門的一丁點縫兒溜了下來,她的動作跟檸檬一樣靈敏,神不知鬼不覺。
繁華的城市中央,人頭攢動,各種噪音此起彼伏,早晨的太陽有些毒辣,林思爾站在馬路邊,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仿佛剛出生的新生兒,她捂住自己的耳朵,頭上開始冒汗。她想大叫,想哭,甚至想回去。
但是不行,要去西寧,沒有退路。
筆記本上有指南,她想起來了。逃跑計劃的第一頁,畫著一個ATM機的圖形,她開始平復情緒,試著在這座鋼鐵叢林里找到一臺取款機。只要把頭抬得夠低,就不會有人察覺到她,她希望所有人都能把自己當成隱形人,這樣最好。
小花奶奶的銀行卡里存款不少,她取了這一路上所需要的錢,在筆記本上記下來“林思爾欠小花奶奶1000元”。她在銀行門口站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攔下一輛出租車。
“小姑娘,去哪兒?”
“火車站……”林思爾為了說出三個字,在心里練習了幾分鐘。
司機不停從后視鏡看著她,她已經蜷在最角落,要是世界上真有《哈利·波特》的隱形衣,不管多少錢,她都要買。她索性打開DV,對著車窗外拍攝。
城市的車站像是一個不停吞吞吐吐的巨獸,按照筆記本的提示,她得去買票。“去西寧,一個人,往返票,今天走,16日回。”她在門口練習,直到確定自己可以一口氣說出這些話,才往售票口走去。
距離西寧1611公里。
如何把寵物帶上火車呢,檸檬?
檸檬忽然從包里躍下,竄入旋轉的鐵欄桿里,步態優雅,林思爾踮起腳尖朝站內望去,里面人來人往,大家都盯著最上方的電子屏,像是在仰望神祇,沒人對一只流浪貓感興趣。她立馬檢票進站、過安檢,檸檬坐在角落里等她,慢悠悠地舔著自己的爪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它就像是她的缺失的另一半,或者說,導演和演員之間總是有種必備的默契。
漂亮乘務員的笑容也是眼周-顴弓式,林思爾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坐火車時的情景,那是和媽媽一起,她被診斷出自閉癥后不久,媽媽帶著她回老家探望病重的外婆。在她看來,一路上的風景都是黑白色。她第一次意識到,生和死都同樣痛苦,就像白天和黑夜,周而復始地輪轉下去,看不到盡頭,以至于以后每當看到墻上不斷打轉的時針和分針時,她都會難過好一陣子。而媽媽,就像日與夜的分界線,努力平衡著天秤的兩端,她的笑容永遠充滿生氣,明亮的眼睛里像藏著宇宙群星的光芒。
林思爾有時也會恨自己,恨自己不爭氣,她感覺自己身上有一層透明的薄膜,將她和這個世界隔離開,她嘗試過很努力地去撕開這層膜,但卻越裹越緊。直到媽媽去世后,她放棄了,放棄去掀開它,放棄了所謂的抗爭,就這樣吧。
時間已過傍晚,臥鋪對面的男孩顯然已經發現了包里的檸檬,對這個小家伙充滿好奇。他媽媽看上去很疲憊,趟在上鋪呼呼大睡,林思爾小心抱起檸檬遞給他,然后打開DV拍下他倆的溫存時刻,她笑了,這是絕佳的素材。
男孩和她互相分享零食,檸檬偶爾也會吃幾塊硬餅干,他問她去哪里,為什么一個人。
“去西寧,西寧……”她低著頭,不斷往嘴里塞水果軟糖。
“西寧好遠啊,是要去干嘛呢?你媽媽會擔心你的吧……”
“《貓在人間》,提名,希望可以拿獎,檸檬是主角,它很棒!”
男孩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但不妨礙他挺喜歡檸檬和它的主人,也不反感她一直拿著DV對著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林思爾在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遞給他,男孩也把名字寫在林思爾下面,他叫張棟,字很好看。她記住了。
“我媽媽”張棟指了指上鋪,“她跟我說過,一個人出門要保持警惕,要是有大人問你一些很奇怪的話,或者伸出手碰你,你就大叫著趕緊跑,知道嗎?”
林思爾的DV畫框上下晃動,她又將鏡頭對著窗外,旁邊的鐵軌飛快流動,但分不清是向前還是向后。
距離西寧1253公里。
第一個陌生的夜晚。她盯著矮矮的床板,默默數著車廂里混合的好多種味道,成年人的襪子味、泡面味、床單的消毒水味……檸檬睡在她的腳那頭,一陣暖意漫延全身。
陳院長已經急了一天,從療養院到附近的花園,每個角落她都讓人找遍了,而且,檸檬也不見了,她的DV和筆記本都沒在房間里。在確認她沒偷偷跑回姑姑家后,陳院長才斷定林思爾是真的離家出走了,沒人能猜到她一個人離開的原因,因為幾天后,姑姑就要接她回家,所有的女孩都會向往明媚的夏日之旅,林思爾卻不。
姑姑全家的旅行肯定要泡湯了,都怪林思爾。姑姑準備去找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認識她的人,包括曾經跟她一起讀過特殊學校的同學和老師,甚至是給她剪過頭發的理發師。
沒人去問小花奶奶。
姑姑本來計劃等到她16歲,就讓她離開那兒,去一所正常的私人學校,學一些有用的技能,至少是可以賺錢的技能,直到可以獨立照顧自己。拿著DV拍電影可不算。
距離西寧1052公里。
車廂就像是一個鐵皮罐頭,林思爾在里面度過了還算安全的一日一夜,這節車廂所有乘客都被她拍了遍,善良友好的張棟母子、皮膚黝黑的中年單身漢、成群返鄉的活力大學生、不停嗑瓜子吃零食的大媽......他們之中,身上有故事的人不多,林思爾能看出來。
火車停靠在站點,林思爾顧著清理DV里的廢視頻,好一會兒才發現檸檬找不見了。她從這節車廂的隔間挨著挨著找,恍然轉過頭,竟然發現檸檬正蹲在窗外的站臺上。列車員正在收起踏板,快發車了。
你在干什么呢,檸檬?
林思爾迅速背起包,穿過狹窄的走道,在列車員關門的前一秒,躍了出去,“怎么早不下車啊姑娘,多危險吶!”身后的聲音被關在了火車里。
她討厭不說再見就告別,張棟是她在外面遇到的第一個朋友。
都怪檸檬。
她抱起檸檬跟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出站,望著售票窗口上神祇一樣的電子屏,才知道這一站最近兩天都沒有直達西寧的火車。
不斷有人過來問答她需要住宿嗎,要去哪兒,有車走不走,林思爾低頭不看他們的臉 ,也不回答。她記著張棟說的話,如果有人敢碰她,就大叫著趕緊跑。
在繼續趕路之前,她需要吃點東西,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車站對面有個公園,檸檬也需要些新鮮空氣。
除了跟人說話,讓她最恐懼的事還有過十字路口,不過,她只要把面前的黑白線想象成是自己房間到小花奶奶房間的一段路就好。公園的餐車飄來一股香味,檸檬從她的懷里躍下來,小步快跑,停在餐車前。她買了兩個火腿三明治,檸檬在凳子上優雅的吃著。
公園里的人不多,有一個被一群大媽大爺占領的相親角,嘰嘰喳喳的聲音像是在菜市場砍價,他們有些人手中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名字、性別、收入,還有一些她看不懂的話,類似我有一棟房,你最好要有一輛車之類的。
一對新婚夫妻在拍婚紗照,林思爾對攝影師手中的相機很感興趣,她慢慢走到他身邊。取景框里的構圖還不錯,但缺少一種靈氣,或者說氛圍,熱鬧和歡喜有些多余,這樣的影像應該表達的是“承諾、愛、當下”不是嗎,但林思爾沒看到。她打開DV,躲在一旁拍攝新娘飄動的裙擺,還有新郎因為緊張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的手。
此時,檸檬突然入鏡,竄到新娘腳邊,尾巴高高豎起,新娘看到它表情瞬間變得自然了不少,她索性抱起它去逗一旁的新郎,攝影師迅速抓拍,林思爾敢保證,剛剛那幾張照片勝過之前的幾百張。
聽說西寧有廣闊無際的草原,還有純凈的藍天白云,能在那兒看到露天電影嗎?那里才會是拍婚紗照最棒的地方吧。
她買到了去蘭州的大巴車票,到達那里之后,離西寧只剩幾個小時的車程了。在上車之前,她準備好了干糧,只要一路足夠安全,那西寧之行至少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公路故事。
林思爾離開的48小時后,警察局受理了她的失蹤案。
姑姑不知道已經哭了多少次,陳院長承諾要是在三天內找不到林思爾,她會引咎辭職。他們翻看過院里所有的監控,趙師傅完全沒察覺到那天的貨車上還有另一個人,他只記得在哪幾個地方停過車,但城里這么大,哪里才是她的目的地呢?
陳院長想起了林思爾那天接到的電話,她以為不過是以前同學打過來聯絡友情的。誰都不會相信,一個自閉癥女孩隨便拍拍的作品能入圍一個還算正規的電影節,她們甚至都沒認真看過《貓在人間》,就急著無視她的創造力。
看著她房間里那些起灰的洋娃娃,姑姑第一次意識到她該有多孤獨,對這個世界來說,她又有多特別,跟她媽媽一樣特別。
常規不過是阻擋在奇跡面前的一層透明薄膜,撕破它的第一個條件就是,首先要有人會想到這么做。林思爾想到了。
距離西寧803公里。
臥鋪大巴的味道跟火車不一樣,床鋪之間的距離很窄,她不得不應付來自左右前后乘客的關心問候,她一般會用簡單的詞組回答他們的問題,“還好”、“不怕”、“出去玩”、“不吃謝謝”...她努力練習顴弓式的微笑,語氣盡量和善,然后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她渴望遇到像張棟一樣的陌生人,同時也有些懼怕。
大巴在夜里停過幾次,她睡得很深,床越窄,她越覺得安全。夜里下過一陣大雨,雨水拍打在窗戶上,有著自己的旋律和節奏,如果配上合適的編曲應該是一支絕妙的電影配樂。
她夢見了媽媽,夢見她在到處尋找自己,在城市、在山間、在草原,然后她也變成了一只黑貓,和自己站在領獎臺上。天快亮時,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在半夢半醒的交界處,她努力控制夢的走向。
“可以再抱我一下嗎?”她對那只正準備轉身離開的貓說,字與字之間沒有停頓。
黑貓跳上她懷里,尾巴輕輕拂過她的脖子,林思爾閉著眼睛說,“我經常聽見一個聲音,像是風吹過的聲音,那個聲音盤旋在我頭上,然后又鉆到我的心里...”
“只聽見聲音還不夠......”黑貓開口說話。
還沒來得細細回味,車內嘈雜的聲音就將她從夢中拽了出來。從不同乘客的話中拼湊起來判斷,車上有小偷,并且已經在夜里下車逃走了。
林思爾心里一緊,立馬翻出自己的包看,錢包不在了,但DV和筆記本還在。檸檬看上去像是犯了錯,躲在一旁不看她。她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么解決,也沒有在筆記本上提前記錄下應該怎么面對,車廂內的吵鬧聲越來越大,她耳朵嗡嗡作響,如果不是那個夢還留著些許安慰,她馬上就能尖叫發作。
被偷走財物的乘客有十來個,這是一起性質很嚴重的失竊案,在所有人的要求下,車子開往附近車站的警察局。
在立案后沒多久,警局將她的照片等信息發給了附近城市區縣的派出所,大小車站里的安檢系統內也有了她的頭像。
她第一次進警察局,緊張得抓緊自己的手心,乘客們輪流將自己丟失的財物一一作了登記,林思爾明明看到一個大媽將自己手機藏進了衣服里子,然后卻在登記時填上了丟失手機一個。
她說謊了,檸檬,大人都這樣嗎?
林思爾在表上寫,丟失錢包一個、現金723元、銀行卡一張。還好,她的身份證放在內兜里,在遞給警察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信息就在對面這位警察的電腦上,兩天前走失的一個女孩和一只貓,準沒錯了。
等所有乘客都登記好之后,一位瘦瘦高高的警察讓她單獨呆在房間里,四周沒有窗戶,一種冰冷的恐懼感刺入她的脊髓。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林思爾”
“你一個人出來的么?”
“嗯。”
“車上有你認識的人嗎?如果你是被拐到這里的......放心,這兒是警察局,沒人敢傷害你。”
林思爾搖頭,“沒有,我不認識。”
“你知道你的家人在找你嗎?”
“嗯。”林思爾在逃出來前考慮過這個問題,她害怕成為別人的負擔,害怕別人在她身上花的時間她無力償還,但是......沒有什么比去西寧更要緊的事了,對不起。
“你準備一個人去哪兒呢?”
接下來是不長不短的沉默,林思爾不想說謊,像那個大媽一樣。
乘客們陸續回到車上,警察卻要求她留下來,不出意外的話,姑姑她們正在趕過來的路上。
距離西寧645公里,離15日15:00還有25個小時。
怎么辦呢,檸檬?
房間門半掩著,只剩她和檸檬,外面響起汽笛聲,大巴開走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走進房間,隨意盤問著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林思爾不得不在思考接下來怎么辦的時候順便回答他們的無聊問題。
突然,檸檬從她懷中躍到桌上,來回轉圈,水杯翻倒在文件資料上,兩位警察忙著一邊抓貓,一邊慌亂地收拾,他們的樣子像極了搞砸了事情的小孩,林思爾笑出了聲。
檸檬又竄出了房間,林思爾喊它的名字它也不理,正準備去追它,被女警察攔下。
“你在這兒別出去,我們去抓它。”女警察追了出去。
男警察還在房間里收拾那些濕漉漉的文件,外面“啊”的一聲,男警察立馬放下手中的事情,“我過去看看,你就在這兒啊!”
門開著。走廊上沒人。
林思爾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越獄的決心一般,悄悄從房間離開,捉貓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聽上去有不少杯子、凳子摔在地上,前臺的文員正低著頭看手機,她貓著腰,再一次神不知鬼不覺從大門口溜了出去,她回頭望了望監控攝像頭,低頭做了一個致歉的姿勢。
不遠處是個汽車站,附近的私車不少。
對面街道邊一個兩鬢微白的中年司機探出頭招攬生意,“蘭州,蘭州,蘭州走不走,還差一個啊!”
檸檬還在里面,但是,沒時間猶豫了。
林思爾不顧馬路上的車流,快速沖到對面,打開后車門鉆了進去。
“蘭州……”
檸檬,謝謝你,等我回來,就去接你。
車后的警察局看上去越來越遠,她轉過身看前面的風景,同車的有一對年輕夫妻和一位年紀稍大的老爺爺。車里放著7、80年代的流行舞曲,司機很幽默,不時跟大家聊聊最近的社會新聞,他說那些性侵女學生的大學教授應該被流放到外星,永遠不準回地球;他忍不住吐槽某款進口手機的質量,等這個用壞了以后堅決用國產;還順便無奈地調侃下最近瘋漲的房價,和家里脾氣暴躁的老婆。
林思爾不時被他逗笑,忘了擦掉剛剛因為愧疚而流下的眼淚。旁邊的小夫妻倒是一臉甜蜜蜜,應該是新婚燕爾。老爺爺偶爾冒出一句警句,得讓大家思考半天才能接上話,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令人高興的是,他們都不反感林思爾用DV拍他們。小夫妻給了她一個郵箱,希望她回去后能把這段視頻發給他們,終于有陌生人在意她的作品。
真好。
小鎮的景色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西北特有的山丘風貌,比起安逸舒適的療養院,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著一種原始的生存精神,要想好好活著,就得努力適應風的方向。她打開車窗,咸咸的風吹在她臉上,像媽媽的手溫柔的撫摸。
姑姑她們已經趕到了那個警察局,看到了林思爾低頭致歉的那段監控視頻。她在警局里哭得泣不成聲,檸檬鉆入她懷里一動不動,像是一種安慰。
“姐姐啊,我對不起你,我沒看好她...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的關心過她,姐...對不起......”此時此刻,她最后悔的是,沒有好好看一遍《貓在人間》。
傍晚,接近目的地,但天色依然如同白晝。在地理上,這里跟北京不是一個時區,為了統一時間標準,人們習慣了更遲一點迎接夜晚。
車費220元,林思爾寫了一張欠條,上面還畫上了司機的卡通肖像,接著把筆記本遞給他,要他留下電話和銀行賬號,還錢時間7月20號之前。
“實在沒錢就算了吧,大不了我回去跟老婆說,今天只拉了3個客人!對了,小姑娘,你要是真拿獎了,可別忘記我啊,下次有角色給叔叔留一個!”他笑起來臉上有一對深深的酒窩。
包里還剩了點干糧,天還沒黑,人們都被路邊冒著熱氣的拉面館和羊肉館吸引了進去,空氣中彌漫著烈酒的香味,多吸幾口就會醉似的。
“最近的麥當勞在哪里?”她準備在那里過一夜。
“往前直走,再往右,然后往左拐,走到頭就到了!”胖胖的店主阿姨熱情的很,跟鍋里翻滾的面條一樣。
沒有檸檬在身邊,她感覺心里空空的。但是,她現在只能聽到一個聲音,就是去西寧。
麥當勞門店的光亮在這條街道就像一個燈塔,早已過了晚飯時間,還有不少人呆在這里,可能跟她一樣也是準備過夜的人。林思爾打發時間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拿著DV到處拍。不過,她備好的四塊電池全都沒了電,把電池全部充好一個晚上的時間差不多。所以她現在得找點別的事兒來做。
一個穿著拖鞋的中年男子,坐在離衛生間很近的座位上趴著睡覺;一個年輕男孩旁邊放著行李箱,低頭看手機;一個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在角落休息;還有一個醉漢,嘟嘟囔囔地說著聽不懂的話。
林思爾想象著在這個空間內可以發生的故事,他們每個人的命運走向,在過去和未來的時空里,他們的人生也許會有交集,匆匆一瞥或者緣分至深,但不管發生什么,都是符合或然律的。她開始在筆記本上畫分鏡,空鏡、近景或特寫,還有臺詞,一個能引起情感共鳴的故事,需要集合很多元素,有血有肉的人物、符合邏輯的情節,最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能讓人在其中重新找到自己。
“這小妹妹,你畫的什么?”她聞到一股酒氣,搖搖晃晃的醉漢竟然站在了她身后,他彎下身子瞇著眼睛看,“你在畫我?誰讓你畫我的?經過我同意了嗎,還把我畫那么丑?!”
林思爾一下子被嚇到了,檸檬不在,她沒了保護神。她沒有想起張棟的警告,遇到陌生人講奇怪的話,要大叫著趕緊跑。她一臉驚恐,呆坐在原地。
醉漢搶過筆記本,粗暴地亂翻,她眼淚不停往下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了過來,沒人敢上前解圍。
“你媽呢?沒教你一個人晚上不要出門的嘛,啊?”醉漢把筆記本拍在桌上,又拿過她的DV把玩起來,“這他媽又是什么?”
如果說之前遇到的一切,她還能依靠去西寧的強大寄托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但現在,不行了。她從座位躲到墻角,用手拍著自己的腦袋,一聲接一聲地尖叫,這聲音嚇得醉漢后退了幾步。
姑姑下午沒有聽從警察的建議,在原地等待各方的消息,而是一直往前開,一路問一路找,一個要去西寧、不愛說話的女孩。
姑姑剛剛開車路過了麥當勞,沒有停下來,檸檬呆在后座,爪子扒著車窗,發出“沙沙”的聲音。
一位店員阿姨聞聲沖了出來,見這陣勢,立馬過去護住她。店里的其他客人這才開始加入到護持正義的陣營中。
“喝醉了就趕緊回家吧...”
“一個大男人吼一個小女孩算什么本事?”
“你再不走,我報警了!”店員阿姨沖他吼道,把林思爾往懷里拉,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醉漢自討沒趣,將筆記本和DV重重地扔在桌上,“好好好,都討厭我是吧,我走了,自個兒玩去吧!”
風波雖然得以平息,但傷口在完全恢復之前還會隱隱作疼,對她來說,以前的確是活在一種真空之中,只要離開那個舒適區,一接觸到略帶危險的空氣,自己就會像點燃炸彈引信一般發作。
店員阿姨幫她收拾好東西,在其他人的注視下,帶她進到員工休息室。
“妹妹,今晚你就在這兒睡吧,別害怕,有什么事叫我啊。”
房間空間不大,有一張窄窄的床,跟火車和大巴的臥鋪差不多,她不知道阿姨為什么要幫自己,她猜,可能阿姨家里也有一個像她一樣的女孩。
距離西寧321公里。
一大早,阿姨給她準備好了麥當勞早餐,她畫了一個卡通肖像送給她,以此表達感謝。
清晨的空氣有些干冷,她往公路邊走,遠處地平線上的太陽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不斷有汽車飛馳而過,美國電影里那些搭便車的旅行者會豎起大拇指,就會有車子停下拉他們上路。林思爾撿起一塊牛皮紙板,在上面寫上大大的“去西寧”,然后站在路邊靜靜等待,一輛又一輛車經過,路過的風把她的頭發吹得凌亂。
前方有一輛小型房車放慢了速度,停在她面前。
一位頗有氣質的中發美女對她笑了笑,“妹妹,我們也去西寧,上車吧!”
她素顏看上去很漂亮,而且笑容不是眼周-顴弓式,一身黑色短皮衣襯托出她清冷干練的氣質。
房車里什么都有,有酒、有書,還有陌生的搖滾樂。跟她同行的是幾位穿著時尚的年輕男女。林思爾看到桌上的一本時尚雜志,封面是她,從她們的對話中能判斷出來,她是一個電影演員。
“叫我小周吧。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去西寧做什么呢?”周小姐近距離看更美,眼睛像是能看穿別人的心。
林思爾在她面前似乎沒有了防備心,她試著平靜地介紹自己,還有檸檬,包括《貓在人間》,包括接到電話時的情景,嘴角不自覺流露出笑容。
“故事有其自己的框架,有自己的形狀,有一個緣由或是意義,就算某個環節出了錯,那也在計劃之中,總歸是有意義的,不像生活......我最喜歡電影,我想偶爾去拍一個故事,值得花費某些人生命中的20分鐘來看,我希望《貓在人間》就是這么一部作品......”這段話林思爾早就背了下來,如果需要跟人介紹這部短片,她會這么說,不用再在腦中遣詞造句。
“一定會的,我相信你。”
周小姐沒有跟她講自己就是這次電影節的評委之一,她看過《貓在人間》,但在發現導演竟然是眼前的林思爾時,還是會有一些詫異,或者說心疼。影像或多或少會承載創作者的內心,《貓在人間》是一部那么特別的作品,沒有功利心,沒有為了表達而表達,純粹得像孩童不經世事的眼睛。
林思爾和周小姐交流地很愉快,盡管句與句之間會有或長或短的停頓,可能因為她是演員的緣故,林思爾覺得跟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默契。
周小姐也不介意林思爾用DV拍她,她在取景框里很自然,舉手投足有股精靈般的孩子氣。林思爾的眼光越過取景框注視著她,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的真實美感不用通過攝像頭也能捕捉到。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這段旅程能夠長一點,再長一點。
到達西寧。距離7月15日15:00還有3小時。
“有機會讓我見見檸檬。”周小姐沖她眨了眨眼。
“嗯......”林思爾向她張開雙手,她都沒意識自己竟然正在向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索要擁抱。
“會再見的,好嗎?”周小姐輕輕抱住她。
這座城市的魅力除了電影,還有大好的自然風光,在這片伸手就能摸到云層的地方,她感覺到寧靜,好像在從前,她只能聽到自己的回音,而在這里,還有好多好多不同的聲音。
是啊,聽到聲音還不夠。
主辦方熱情接待了她,她是所有提名者里面年齡最小的,盡管被人群包圍讓她非常不適應,好在大家都對《貓在人間》很感興趣。
下午的紅毯環節出乎她意料的熱鬧,好像全世界最有趣的人都跑到西寧來了。她看到了周小姐,穿上禮服的她美得不可方物,在閃光燈下,她身上的孩子氣是那么耀眼,如果長大后的自己能有她一半的率真和自然,該多好。
頒獎禮安排在晚上,主辦方給她準備了一套小禮服,她在鏡子前看著全新的自己,倒有點想哭的感覺。她的座位在會場第五排,上面寫著她名字。眼前的一切看起來就像做夢一樣,燈光絢爛,舞臺華麗而又氣派,她周圍都是投資人、名人、記者,現場的音樂撩撥著人的腎上腺素,她告訴自己學著去享受這一刻,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就把這段記憶珍藏在自己的小房間。
她想象媽媽就坐在自己身旁,側面微笑著看著自己。
“聽見聲音還不夠......要去做。”
“知道了,媽媽。”
臺上的頒獎嘉賓手中拿著一張卡片,他馬上就揭曉最佳短片獎。
她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站在舞臺上的魔幻時刻,刺眼的燈光照得她張不開眼睛,腳下是花瓣鋪成的紅毯,她的照片登上了第二天報紙的頭條,有大佬喜歡她的作品并打算買來拍成長片......
生活比故事更充滿戲劇性,只要你敢去做。
但是這些...掌聲和鮮花,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不需要所謂的榮譽,也不需要閃光燈和獎金。
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出口。
在頒獎嘉賓話剛落音的時候,檸檬突然竄到了舞臺上,林思爾起身四下張望,忽然在不遠處的觀眾席看到了姑姑的身影。她長得跟媽媽好像,她在流淚。
“恭喜《貓在人間》!林思爾導演,請您到臺上來領獎!”嘉賓手中的卡片還有一段頒獎詞,大概意思是,這是西寧電影節第一次破例將獎項頒給未成年人,盡管她的作品在技術呈現上還有瑕疵,但相較于其他作品,《貓在人間》有著自己獨特的靈魂......
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人懂她。
巨大的掌聲讓她有些耳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臺上的,只是盯著檸檬慢慢往前挪動。
周小姐在臺下為她鼓掌,她笑起來真像個天使。
林思爾抱起檸檬,跟它溫存了一下。
你來的真是時候,檸檬。
看著手里的水晶獎杯,在林思爾眼中,那是一個象征,一個符號,一個渴望已久的東西,但在真正得到后,她并沒有之前想象的激動。她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么,她沒有在腦海中預演過。
所有人都在等她。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告訴我,要學著,去打破常規,不僅要相信,還要去做......”她不知道這樣的發言是否符合要求,可能這就是現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唯一的聲音。
在那一刻,她仿佛感覺自己身上的那層透明薄膜,開始慢慢被掀起了一角。如果世界上有關于“最”的體驗,那一定不是某個時刻,而是一個過程。
“媽媽,我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姑姑,我會收藏你的眼淚,
周小姐,我想把你的微笑刻在心里,
張棟,你的餅干和水果糖真好吃,
司機大叔,老婆比房價更值得關心,
麥當勞阿姨,原來勇氣和真心在轉角就能遇到,
陳院長,抱歉讓你擔心了,其實你也該來的,
小珠寶,請不要長大,
小花奶奶,等我回去,
檸檬,謝謝你一路陪伴......”
在西寧的第二天,林思爾和姑姑一起在很大很大的放映廳看了《貓在人間》,廳里還有很多人,屏幕上的檸檬比懷里抱著的檸檬看上去要大很多,一張銀幕里外的兩個時空就這樣奇妙的平行著。
“我就像個孩子,同時活在兩個世界......”林思爾跟著臺詞輕輕念著。
The End。
人們都希望故事能有一個光明結局,希望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身影,主人公會帶著屏幕外面所有人的期待去到心之所向的地方,然后跟隨一個聲音,繼續往前走。
在長大之前,林思爾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會再見的,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