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錢家是浙江湖州的大戶,錢玄同的父親錢振常是同治十年(1871)的進士,同一科上榜的還有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伯父錢振倫是道光十八年(1838)進士,后來做了翁同龢的姐夫。錢振常在北京當了幾年小官,發覺遠不如回鄉教書有味,因為他教出了蔡元培這樣的學生。但他妻子死得早,幾番顛沛,甚是落寞,南歸后便娶了一房側室。不久,有了錢玄同。
錢玄同出生那年(1887),父親六十二歲。他能夠誕生已屬萬幸,但他也多了兩樣附加品,一是經常生病的身體,二是父親超常的嚴教。細細清理錢玄同的日記,那幾乎是一部與病魔作斗爭的歷史—失眠、多汗、發寒熱、神經衰弱、視網膜炎、心血管病,等等。他不跑,不跳,走路小心翼翼,生怕踩上香蕉皮,四十歲過后就要用手杖。多種疾病在身,使他極易狂躁,容易激動和情緒化。他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但嚴格的家教讓他成長得別具一格,他一邊成為摧枯拉朽的文化斗士,一邊又是恭敬和順的孝悌子弟。
父親把錢玄同管教到十二歲,給兒子打下了治學的童子功,旋即撒手人寰。長兄錢恂和長嫂單士厘接過了父親的接力棒。錢恂是晚清能干的外交人才,他將大量的西文知識介紹到中國來,對金融學、政治學、地理學等現代學科均有較深造詣,他自己最看重的是家傳的音韻學。音韻學后來也成為錢玄同的主要治學方向。長兄如父,何況錢恂比錢玄同年長三十三歲,各方面亦足可為父。嚴兄慈嫂,使錢玄同成長很快,因此他對兄嫂格外恭順。他辦《新青年》的時候,生怕哥哥看見那本雜志,總是遮遮掩掩,但還是被錢恂看到。兄長看到了卻沒吭聲,錢玄同才暗暗吁出一口氣。錢玄同痛恨陰歷和跪拜禮,但哥哥在世時,他每年陰歷年底都要攜妻到哥哥家跪拜祖先。他的同學茅盾憶及當年,說玄同見了兄長,比耗子見了貓還害怕。
這句話一點也不過分。錢玄同的婚姻是哥哥安排的,其夫人雖屬名門閨秀,但錢玄同對她毫無戀愛的感覺。他有抵觸情緒,弄得新婚那天“是夜難過,真平生罕受者”。他接受了,而且默默地堅守著。夫人亦多病,跟錢玄同不同的是,她一病就很危險,苦了錢玄同十年如一日辛苦伺候。他們沒有感情基礎,缺乏共鳴,夫妻生活極少,錢玄同在北京師范大學和孔德學校教書時,一般住在學校宿舍里,很少回家。他在家里常常和夫人斗氣、鬧別扭,一出家門就沮喪地告訴朋友:“今天又掉了輪子。”他把古語“脫輻”用白話翻譯過來,作為夫妻吵架的專用詞。
熟知他家里底細的朋友勸他納妾,或者找女朋友。他慨然拒絕。拒絕的理由是什么呢?為了革命:“《新青年》主張一夫一妻,豈有自己打自己嘴巴之理?”最精彩的話在后面:
三綱像三條麻繩,纏在我們頭上,祖纏父,父纏子,子纏孫,一代代纏下去,纏了兩千年。新文化運動起,大呼解放,解放這頭上纏的三條麻繩。我們以后絕對不許再把這三條麻繩纏在孩子們頭上!可是我們自己頭上的麻繩不要解下來,至少新文化運動者不要解下來,再至少我自己就永遠不會解下來。為什么呢?我若解了下來,反對新文化維持舊禮教的人,就要說我們之所以大呼解放,為的是自私自利,如果借著提倡新文化來自私自利,新文化還有什么信用?還有什么效力?還有什么價值?所以我自己拼著犧牲,只救青年,只救孩子!
魯迅沖破包辦婚姻的牢籠,義無反顧地與許廣平結合,是以實際行動向舊禮教開炮,贏得一片叫好。錢玄同苦守包辦婚姻的圍城,是為了建立新文化的信用,亦頗難得。所以,錢玄同的好朋友黎錦熙說他是“綱常名教中的完人”。
一九一七年,已是北京師范大學國文系主任的錢玄同,向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雜志投稿,不久擔任輪流編輯,躍居《新青年》四大臺柱之一。他對新文化運動的貢獻不可磨滅。“桐城謬種”和“選學妖孽”乃新文化運動時期革命文人們公認的革命對象,這兩個對象都是錢玄同一把揪出來的。中國的古文學在當時主要有兩大派,一是桐城派,代表人物嚴復、林琴南等;二是選派,主要人物樊增祥、易順鼎等。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一文中曾指出:“今日吾國文學悉承前代之敝,所謂‘桐城派者,八家與八股之混合體也。所謂駢體文者,思綺堂與隨園之四六也。”
桐城派本是清代中葉最大的散文流派,代表作家方苞、劉大櫆、姚鼐都是安徽桐城人,故有此名。桐城派義法至上,思想先行,語句蠻硬,行文刻板,八股氣息甚濃。而選學本指對梁昭明太子蕭統編選的《文選》進行注釋研究之學,《文選》中大多是唐代以前的駢體文,駢體文作家喜歡以此書相標榜,故亦稱駢體文家為“選學家”。魯迅譏諷這些人是“抱住《文選》找詞匯”。到了晚清,選派的繁蕪靡麗文字成為吹捧優伶、阿諛妓女的酸腐伎倆和肉麻工具,封為“妖孽”毫不為過。
當時新與舊的斗爭異常慘烈,雙方不惜使用過激言辭。錢玄同站在新文化的最前沿高喊:“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唯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高閣之一法。何以故?因中國書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這兩類書之故。”
魯迅在《青年必讀書》中同樣毫不客氣地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錢玄同和周氏兄弟是日本留學時的同窗,他們常聚在一起聊天,錢玄同口若懸河,而且他一邊說一邊在榻榻米上爬來爬去,魯迅戲稱他為“爬翁”。錢玄同在新文化運動中叱咤風云,與陳獨秀、胡適同享“三杰”之譽,那時還不叫魯迅的周樹人正在補樹書屋寓所里埋首古籍,抄寫碑文。年過三十六歲的他感時傷世,因抱負未展、報國無門,而郁悶不堪。
一天晚上,好朋友錢玄同來了,他翻著一疊魯迅剛剛抄寫好的碑文問:“這抄了有什么用?”答曰:“沒用。”再問:“抄了是什么意思?”答曰:“沒意思。”
錢玄同即時點題:“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周樹人站起來悲憤地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錢玄同斬截地說:“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這句話激醒了周樹人。他走到窗前,對著外面的皓月長嘆一聲,然后坐到桌前,提起筆來。新文學歷史上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呼之而出,即將成為新文化運動主將和旗手的“魯迅”亦應運而生。
胡適是用白話寫作的第一人。早在一九一七年十月,他把一年來寫的白話詩編成《嘗試集》,要找一個作序的人。胡適想到了錢玄同。那時胡適并沒有見過錢玄同,為什么偏偏會想到他呢?胡適當時也許想起了兩件事。
一是當年一月,胡適在《新青年》二卷五號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提出文學改良的八條準則: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錢玄同看了這個“胡八條”后,立刻給《新青年》主編陳獨秀寫了一封公開信,高度評價此文,認為乃“主張白話體文學說最精辟”者。第二件事是半年后的七月,錢玄同又在《新青年》上發文對胡適的新詩提出意見,認為他的白話詩猶未能脫盡文言的窠臼。胡適認為“此等諍言,最不易得”,特意致信感謝,并再不用文言入詩。我想,這兩件事讓胡適看到了錢玄同對新文學發自內心的積極認同,以及性情上直率的可愛。
錢玄同很高興為《嘗試集》寫序,他在序言中闡述了“言文一致”的道理,認為手上寫的和嘴上說的應該一致,這正是新文化運動最為內在的要求。
中國新文學早期最有代表性的兩部作品《狂人日記》和《嘗試集》,就這樣都和錢玄同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將錢玄同比喻為“新文化運動的揭幕人”應該說實至名歸。然而,錢玄同不只是揭幕了事,大幕拉開,他還親自唱戲。他署名“王敬軒”,和劉半農在《新青年》聯手演出的雙簧大戲,在文化界引起軒然大波。魯迅稱這是一場大仗。這出大戲的直接結果便是讓守舊派急不可耐地跳出來了。一九一九年春,林紓(琴南)在上海《新申報》發表文言小說《荊生》,詆諆《新青年》幾位編輯,以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以狄莫影射胡適,以浙江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荊生”是林琴南幻想出的一個英雄,讓他把田、狄、金三人痛打一頓,以解自己的心頭之氣。
此后,錢玄同常幽默地以“金心異”自稱,魯迅也常叫他“心異兄”。
錢玄同和魯迅在日本一起受教于章太炎門下,回國后錢玄同又催生出了《狂人日記》。按理,這樣的交情應該牢不可破。但這對老朋友,后來卻愈益疏遠。看上去,導火線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名片事件,而根本在于他們性格上的相同和思想上的分歧。
一九二六年,一直從事古代文獻典籍研究的青年學者顧頡剛推出《古史辨》八冊,轟動當時,形成“古史辨”派。顧頡剛在其研究中提出了“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認為時代越后傳說的古史期越長,周代時最古的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朝有三皇,漢代以后有盤古。古史系統的形成,主要出于戰國到西漢的儒家之手,等等。
“古史辨”正是由胡適和錢玄同倡導和推動的,而顧頡剛成績最為突出。魯迅不贊成《古史辨》的觀點,又討厭顧頡剛其人,故撰文進行抨擊。魯迅的火力一貫猛烈,掃射范圍除了顧,胡、錢亦未能幸免。他們的“戰友”關系從這時起,便籠上了一層陰影。
一九二九年五月,魯迅回北平看望母親時,在孔德學校偶遇錢玄同。那天,魯迅到孔德學校想看看圖書室里收藏的舊小說,錢玄同正好在校務主任馬隅卿那里聊天,瞧見魯迅遞給馬隅卿的名片上還是“周樹人”三字,便笑著說:“原來你還是用三個字的名片,不用兩個字的。”意即沒用“魯迅”這個筆名。魯迅答道:“我的名片總是三個字的,沒有兩個字的,也沒有四個字的。”
前面提到,五四以后,中國史學界掀起了一場疑古辨偽的運動。這一運動實際上是新文化運動的必然產物,疑古方可創新,辨偽才能求真。錢玄同以深厚的國學功底,成為疑古辨偽運動的主將。他一不做,二不休,竟廢姓改名為“疑古玄同”,以彰顯自己的決心。魯迅所謂四個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錢玄同聽了,心里很不舒服。碰巧魯迅最不喜歡的顧頡剛這時推門而入,錢玄同又是顧頡剛最要好的朋友,魯迅沒坐多久,即起身告辭;以后兩人就“自然回避”,基本上形同陌路了。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魯迅再次從上海抵北平探親。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學生聞訊想請魯迅來學校演講,不知怎么去找他,便問系主任錢玄同能否提供魯迅的地址。不料錢玄同一聽,暴跳如雷:“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一個什么姓魯的!”學生們無奈,決定自己想辦法。錢玄同又對學生說:“要是魯迅到師大來講演,我這個系主任就不當了。”但學生們沒有理會,他們終于找到了魯迅。魯迅也沖破阻力,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到北平師范大學作了講演。錢玄同視而不見,但沒有提出辭職。
錢玄同有很多過激言論,最典型的一句是“人到四十歲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他認為這才符合吐故納新的辯證法規律。魯迅寫了一首打油詩對此予以譏諷:“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賤豬頭,抵擋辯證法。”用“賤豬頭”喻指錢玄同的胖,可見兩人的劍拔弩張,已到分外眼紅的地步。
一九三六年十月,魯迅病逝于上海。這時,魯迅已是中國文學之魂,受到廣大文學青年的頌揚。錢玄同不以為然,批評說:“青年們吹得他簡直是世界救主。”然而,一貫述而不作的他,難得地寫了一篇《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他評價魯迅的思想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治學最為嚴謹”,“絕無好名之心”,“有極犀利的眼光,能抉發中國社會的痼疾”;同時,他也指出魯迅的三個毛病:多疑、輕信和遷怒。
應該說,錢玄同對魯迅的“略評”還是比較客觀的。他與魯迅的交情和對魯迅的了解也非一般人能及。他們交惡主要緣于魯迅不知何故憎厭顧頡剛的為人,因而連帶了顧的好友錢玄同和胡適。錢玄同主張通過疑古辨偽為新文化找到門路,而魯迅主張直面現實,反對把時間和精力花到考據上。
錢玄同不乏堅忍與勇敢,但魯迅的孤獨和深刻確是錢玄同不曾抵達的境界。
錢玄同在清光緒末年赴日本留學,入早稻田大學師范科。同時,去《民報》社拜見章太炎,由章太炎介紹加入同盟會,并聽章太炎講授音韻學。回國后,他任教于嘉興中等學校,就職于杭州教育專署;一九一三年到北京,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當國文、經學教員,該校后來改為北京師范大學,錢玄同連續擔任教授二十余年,還長期在北京大學兼課。課余,致力于國語改革運動,他和同道劉半農、趙元任、黎錦熙等,都是中國文字改革的先驅。
現在我們習以為常的語言、語法習慣,在那個時候,卻需要他們力排眾議、奮力呼吁,甚至不惜攘臂捋袖,與守舊派對罵,才得以謀取一席之地。比如,文章加標點符號、用阿拉伯號碼和算式書寫數目字、用公元紀年、書寫方式改左行直下為右行橫迤、用“國語”作文等等,在彼時是一個又一個的山頭陣地,因攻陷與失落而頻頻易主。一九一七年,林玉堂(后改名林語堂)出版《漢字索引制說明》一書,請蔡元培作序,錢玄同寫跋。錢玄同在文中率先提出仿效英美,按拼音字母音序編纂字典、詞典的方法。
日本的留學生涯改變了很多中國學子的精神。魯迅決定棄醫從文,以喚醒民眾;錢玄同則認識到科學思想與現代知識對于國家振興的重要,他說,中國的根本出路在于歐化。所謂歐化,就是現代化。“全世界之現代文化,非歐洲人所私有,不過歐洲人聞道較早,比我們先走了幾步。”這在當時是極有見地的。當然,錢玄同也有矯枉過正之處,他積極宣傳漢語改用拼音文字,還喊出廢除漢字的口號,就頗有病急亂投醫的味道。
一九一八年,他給陳獨秀寫信說:“……欲廢孔學,不得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錢玄同這一過激說法招致頑固派的攻訐。魯迅在談到這件事時表現出他一貫的冷靜和智慧:
在中國,剛剛提起文學革新,就有反動了。不過白話文卻漸漸風行起來,不大受阻礙。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為當時又有錢玄同先生提倡廢止漢字,用羅馬字母來替代。這本也不過是一種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歡改革的中國人聽見,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過了比較平和的文學革命,而竭力來罵錢玄同。白話乘了這一個機會,居然減去了許多敵人,反而沒有阻礙,能夠流行了。(《三閑集·無聲的中國》)
魯迅的意思是,錢玄同以一己之辱,換來白話的坦蕩通途。這是典型的魯迅式幽默。但錢玄同畢竟一眼看穿了古漢語的弊習。或許他心里很清楚,廢除有著五千年文明土壤的漢字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受到“重創”之后,他馬上改變觀點,認為現代中國只能提倡國語。于是,他又找到漢字改革的另一條途徑:減省筆畫。
對于漢字形體的改良……現在是需要甚急,非趕緊著手去做不可了。我是很高興做這件事的。現在打定主意,從一九二○年起,來做一部書,選取普通常用的字約三千左右,凡筆畫繁復的,都定他一個較簡單的寫法。(《減省漢字筆畫的提議》)
一九三二年五月七日,教育部正式公布《國音常用字匯》。黎錦熙在《錢玄同先生傳》里說,這部《國音常用字匯》,從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三二年,整整經過十年才完成,可以說是錢先生一手編定的。卷首的長篇例言,也是錢玄同的手筆。一九三五年,錢玄同抱病起草《第一批簡字表》,為新中國建立以后簡化漢字夯下堅實基礎。
錢玄同生前沒出版過一本文集。他不是不能寫,僅一九一八年他就在《新青年》發表了六十多篇文章。錢文生動諧趣,筆調老辣,若精心侍弄,亦足以產生傳世佳制。但錢玄同幾乎將畢生精力都放在了國家文化發展的基礎工作上,他是“述而不作”的典范,他沒有在文學上給我們留下什么,但我們現在每寫一個字,每打一個標點,每一次使用字典,都晃動著他癡迷的眼神。
錢玄同國學功底深厚,恃才傲物。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章太炎帶著大弟子黃侃到北京講學,錢玄同對老師畢恭畢敬,對黃大師兄卻不怎么買賬。有一天,在章太炎住處,黃侃對錢玄同開玩笑,順便想耍一耍大師兄的派頭:“二瘋,你來前,我告你!你可憐啊,先生也來了,你近來怎么不把音韻學的書好好地讀,要弄什么注音字母,什么白話文!”
錢玄同即刻翻臉,拍著桌子,指著黃侃的鼻子厲聲喝道:“我就是要弄注音字母,要弄白話文,混賬!”章太炎一聽不妙,趕過來打圓場。
錢玄同授課更是特立獨行。比如,他不寫講義,只列圖表。比如,他上課時,從不看一眼究竟有沒有學生缺席遲到,用筆在點名簿上一豎到底,算是該到的學生全到了。比如,他從不考試,到學期末批定成績時,便按點名冊的先后,從及格線以上開始給分,如果選這一課程的學生有四十人,最后一個得到的分數就是一百分;四十人以上則重新輪回。
作家張中行在北大曾選修過錢玄同的課,他說:“考而不閱卷,同樣是認真負責的一種表現,因為錢先生治學,一向是求實求高,課堂所學是入門,考和評分只是應付功令,與學術了不相干,則認真反而是浪費,不如處理他堆在手頭的。”
后來,錢玄同應邀到燕京大學兼課,他照樣不批學生試卷,這與學校制度相矛盾,行不通。學校退回給他,要求他批;他又交與學校,仍是不批;學校再退回,他還是一字不批地上交。校方要對他進行制裁,扣發他的薪金。錢玄同馬上回復,附鈔票一包,云:薪金全數奉還,判卷恕不從命。令人瞠目結舌。
錢玄同從來不輕易承認是誰的先生,也不輕易許可哪一個配當他的學生。他不是架子大,相反在學生面前,他有著超乎尋常的平和與寬容。他對大學里的學生,一概稱“先生”;要是相處熟了,他就改稱“兄”。而且,他不是好玩似的叫,他叫得極嚴肅、認真。
語言學家魏建功在《回憶敬愛的老師錢玄同先生》一文中說:“先生的偉大在‘循循善誘而‘無拘牽掛礙地引導后輩。只有我相隨十多年才曉得先生這一點美德,是若干舊或新的為人師者所不及!中國學問,往往只許老師包羅一個大圈子,他的學生只算是大圈子里的若干小圈子。如此,學生的學生一輩一輩傳下去,不應該也不敢向圈子外延長一點兒。學術何以得進步呢?這現象自古有之,于今猶烈!”
學問如此之深,脾氣如此之爆,但錢玄同堅決不做學霸、學閥。他從不說“不讀我開的書目就不會有成績,不按我說的去做就不會有出息”這樣的話。他經常從學生的觀點出發,去想辦法,拓思路,找證據,從而得到學問進展的通幽之徑。
錢玄同不怕死,他曾口出“四十歲就該槍斃”的宏論,惹得天下嘩然。
一九二七年,錢玄同年屆四十,還真打算在《語絲周刊》上發一期《錢玄同先生成仁專號》。他與朋友們像模像樣地準備了挽聯、挽詩、祭文,都是一些幽默作品。不料正好碰上張作霖進京,白色恐怖籠罩全城。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個專刊沒有印行。但《語絲周刊》在與南方某刊物交換廣告時,這個專刊的要目被對方刊登出來。不明內情的人信以為真,互相轉告,一時間,錢玄同的朋友、學生紛紛致函悼唁,演出了一場悼念活人的鬧劇。
錢玄同也因此受到胡適的戲謔。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二日,錢玄同四十一周歲壽辰。胡適作了一首《亡友錢玄同先生周年紀念歌》為錢玄同賀壽:
該死的錢玄同,怎么至今不死!一生專殺古人,去年輪著自己。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恥。這樣那樣遲疑,過了九月十二。可惜我不在場,不曾來監斬你。今年忽然來信,要作“成仁紀念”。這個倒也不難,請先讀《封神傳》。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里面,用草蓋在身上,腳前點燈一盞。草上再撒把米,瞞得閻王鬼判,瞞得四方學者,哀悼成仁大典。今年九月十二,到處念經拜懺。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獄搗亂。
錢玄同讀后,一笑置之。
一九三八年夏天,北平漢奸文人、偽古物陳列所所長錢桐病故。漢口的英文《楚報》將錢桐誤為錢玄同,發出消息。他在南方的學子們見到后,非常悲痛。許多人寄去挽聯、挽詩,家里人收到后,瞞著他一把燒了,怕他生氣,因為他對接受日偽聘任的漢奸有切齒之恨。一九三三年,日寇入侵華北,他把眷屬送到上海,自己打算離開華北到南方去,曾寫信給黎錦頤、羅常培,言“既無執干戈以衛社稷之能力”,只能以教書“騙錢糊口,無聊極矣!可恥極矣!”內心之痛苦,溢于言表。北平淪陷后,北平師范大學遷到陜西,錢玄同因病留守北平。一九三八年春,他恢復舊名“錢夏”,以示“夏”而非“夷”,決不做敵偽的順民。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錢玄同表現出了高尚的人格操守和凜然的民族氣節。他與偽北大校長錢稻孫有叔侄之誼,與偽教育督辦周作人交情深厚,他處在如此包圍之中而“絕不污偽命”,令人擊節贊嘆。
錢玄同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一九三七年八月,身心困頓的錢玄同給周作人寫了一信:
我近來頗想添一個俗不可耐的雅號,曰鮑山病叟。鮑山者確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門外,實為先世六世祖發祥之地,歷經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該山,以漁田耕稼為業,逮先祖始為士而離該山至郡城。故鮑山中至今尚有一錢家浜,先世故墓皆在該浜之中。
寫這封信時,正是錢玄同五十歲陰歷生日。上帝留給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這位集高血壓、血管硬化、神經衰弱等多種頑疾于一身的著名學者,此刻想到了自己的先祖和故鄉。“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錢玄同在默然回望中,尋找自己靈魂的最后歸宿。
一九三九年一月,錢玄同拖著衰病之軀,四處變賣李大釗的藏書,為解決烈士子女生活困窘的問題,為他們籌措赴延安的路費。十七日傍晚,他剛從外面回來,即感身體疲憊,目暈頭痛,迅速被送往醫院,但已無力回天,突發腦溢血奪去了他五十二歲的生命。
他的桌上,還擺放著故友劉師培的遺著。正在編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