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盛楠 祖一飛

戴建業
1956年生于湖北麻城,現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古代文學學術帶頭人,臺灣屏東教育大學客座教授。出版《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文獻考辨與文學闡釋》等學術專著10部。
“種豆南山下,你以為他種得蠻好,他突然來一句,草盛豆苗稀。種的個鬼田,要是我種的這個水平,我絕不寫詩……”
在華中師范大學的一節詩詞賞析課上,文學院教授戴建業講到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其三》時,即興作了這番評價。臺下的學生聽到這口麻城普通話和獨家解讀,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聽的不是課,而是一場脫口秀。
之前,戴建業的身份是博士生導師、學術帶頭人、古代文學教研室組長。2018年末,62歲的他成了網紅教授,他的講課視頻被上傳到抖音后,短短一周便成為點擊量超過2000萬次的爆款。
緊接著,古代文學這堂課也火了。來蹭課的人擠滿了教室,后排空地、臺階上烏泱泱一片,進不去的人扒著窗戶也要聽。
戴建業說:“無論是傳統文化還是傳統道德,如果淪為一種說教,它就死了。要人們愛它,它才有用。”為了這個目的,他愿意用玩笑和段子去激活傳統文化的生命力。
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戴建業仍穿著他那件出鏡率很高的格子襯衣。襯衣外面套了件毛背心,看起來比視頻中清瘦一些。面對面坐定,他的嘴角便不自覺地上揚,一說話就施展出讓人發笑的魔力。
在戴建業口中,唐朝農民汪倫是走了狗屎運,“李白的一首詩讓他流芳千古了”;老實巴交的杜甫也自我感覺良好,“以前我以為‘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是夸別人,后來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杜甫、李白、高適三個人一起找仙人、采仙草、煉仙丹,搞得蓬頭垢面也沒有成仙……”網友們聽了也覺得意外,他們沒有想到,學生時代通過機械背誦刻進腦海里的一篇篇詩詞,竟然也可以挖掘出這么多內涵。
一首詩包含哪種意味,與解讀它的人分不開。戴建業認為,為人師表并不意味著一定要嚴肅刻板,他自己就是一位“真正的脫口秀演員”,詩的風格自然隨之而變。他講的段子,沒有稿子、未經排練,“氣氛對了,靈感來了,自然就脫口而出”。
除了內容的趣味性,戴建業獨特的麻城口音也是網友們的快樂源泉。“聽懂了沒有”“鬼樣子”“明不明白”,這些口頭禪在采訪中也不時蹦出,配上他頗具感染力的表情,“笑果”立馬顯現。
更多時候,戴建業在課堂上充當的是“中間人”的角色。一件偉大的作品也許能讓不同時代、不同的人展開對話,但這個過程往往需要一些東西來轉換銜接。戴建業無疑找到了傳統詩歌和當代的契合點,他讓兩者之間少了摩擦,多了磨合,直至達到情緒上的共鳴。與此同時,他也在擔心這種共鳴會速朽。
在抖音上,為了適合受眾的興趣點,一個小時的詩歌講解往往要剪輯成一兩分鐘埋有笑點的片段。帶有專業論述的部分,觀看的人數會少很多。講陶淵明時,戴建業腦中會蹦出一些段子,他還寫過30多萬字的專業論述。大多數網友記住了陶淵明的幽默,卻只有少部分人留意《歸園田居》在寫作章法上的跌宕、寫作手法上的突破。
也許是太缺少滿是笑點的授課方式,如今戴建業只要在鏡頭前一開口,大家就希望能聽到段子,這讓他困惑不安。“我很怕給青少年造成誤解,以為學習古代詩歌只需輕松笑談。想要進一步欣賞古詩,還是得去讀原著,反復誦讀,才能夠欣賞它的音韻美。”
戴建業的導師曾對他交代過一句話——讀詩要讀進去,講詩要講進去,不能浮在表面。走上教師的崗位后,戴建業把這句話當成了自己傳道授業的座右銘。對不同年齡段的學生,戴建業的培養方式也大有不同。考慮到本科新生剛經歷過高考的“折磨”,對文本的興趣幾近消失,他每次都會把課程講得十分有趣,讓學生在笑聲中保持對知識的渴望。對于研究生,戴建業則鼓勵他們多讀原著,在紛繁復雜的網絡信息中,時刻保持文學的敏感性。
美,是戴建業在生活中格外在乎的東西,他也希望在課堂上還原更多美。發覺時代變遷對美感產生了侵蝕,戴建業會忍不住感慨:“現在好多小孩一說到洗衣服就只能想到洗衣機,看看唐詩描寫的洗衣歸來的場景——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多美,多有詩意啊!”
在一篇自傳中,戴建業用“碰巧”二字形容自己的人生際遇。他碰巧遇到了惜才的高中老師,碰巧趕上1977年恢復高考,又碰巧考入華中師范大學,與詩歌的結緣也是因為一次碰巧的事件。
1973年的一天,一位中學老師看著學校宣傳墻上的大字報正皺眉,碰巧看到戴建業從旁邊路過,便叫住了他。自覺倒霉的戴建業接到一個任務:把大字報上的宣傳標語改成行文工整的詩歌。
在那個消息閉塞、知識貧乏的年代,戴建業并不懂得什么是詩歌。他跑到學校的資料室,在幾張報紙上摘抄拼湊了三首,稍加改動便張貼了出去。想不到,獲得的贊譽遠超他的預料。心底的虛榮一膨脹,戴建業又把這組詩寄給了一家地方報社,沒過幾天,報紙上就登了個整版。
“我在那個農村中學就一夜成名了,大家都說我有才華。這個事情搞大了,我更不敢說我是抄的了。”提起這段年少時的故事,戴建業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正是這段不光彩的經歷,讓他體會到了詩的美好。
激勵戴建業學好語文和寫作的動力,有一部分來自愛情。當時他暗戀同年級的一位女生,每次一看到對方心就怦怦直跳。那名女生的數學成績不好,但語文和作文比較突出,經常閱讀文學雜志《朝霞》。為了有共同話題,戴建業總是找機會向心上人借雜志。“她的《朝霞》我每期必借,借后必讀。為了能配得上這位天使,我還發奮學習寫散文、寫詩、寫小說。”也是從那時起,戴建業決心做個詩人。

2018年,戴建業在安慶師大開講,講座后和學生們合影。

三本戴建業完成翻譯的原文書籍。
一連串的“碰巧”下,戴建業在文學方面有了不少積累。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抱著對詩歌創作的憧憬,戴建業如愿考入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20歲出頭的他,最愛杜牧詩歌中的明朗和瀟灑,“‘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你一讀就覺得舒服”。
不過人生并不總是美好,成長期的戴建業也經歷過猶如李商隱詩一般的陰郁。大學第一年,因為在位于鄉下的分校就讀,戴建業滿心失落感。再加上他的方言別人難聽懂,他在班級中便有些不合群,整天悶悶不樂。失眠了幾個月后,戴建業對看書和寫作毫無興趣,連最喜歡的文學課也感到厭倦,甚至覺得大學生活非常無聊。
戴建業有些后悔當初沒報理科,他高中時最擅長數學,數學成績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于是戴建業給教務處寫信,要求轉到數學系或物理系。校方回信稱沒有這樣的先例,要求他“培養專業興趣”。他兩次提出退學申請也都被班主任拒絕。在老師的鼓勵下,戴建業才感覺稍好一些。大二回到校本部后,他把精力轉移到了專業和英語學習上,還天天堅持跑步。過了一年多,總算走出了抑郁癥的陰影。“大二以后我就覺得春暖花開,陽光明媚了。”而在之前,他甚至有過自殺的想法。
為了糾正給自己帶來困擾的麻城口音,戴建業沒少下功夫。當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一檔節目叫《閱讀與欣賞》,戴建業每一期都跟著播音員朗讀,在古詩文上標注好讀音。反復苦練了很久,才有了今天走紅于網絡的“麻普”。
戴建業心里,懷揣著一個流露著文人氣質的夢想:他想買一所武漢近郊的房子,專心讀書、寫作、翻譯英國小品文。成為網紅教授之后,這個夢想被擱置了。除了講課和做研究,戴建業的空余時間就是到全國各地演講和照顧罹患癌癥的妻子。
妻子的治療費用是戴建業最大的開銷。“抗癌藥降價以前,一盒泰瑞莎5.1萬元,相當于一粒就是1700元。有時候她不小心,一盒藥全灑到地上,到處找都找不全,她急得直哭。掉一粒,就相當于掉了一部華為手機。”降價后,戴建業的經濟壓力減小了一點,但僅靠工資依然不夠。為了給妻子買藥治病,最近這兩年戴建業演講的次數越來越多。
挑著如此重擔,戴建業依然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即便在訴說生活中苦的一面,他也是滿臉微笑,清亮的眼睛里找不出一絲愁苦。為了給妻子提供心理支持,戴建業習慣了用笑來調節氣氛。除此之外,他還經常給妻子說一些年輕人之間才說的情話。有時候,他會在睡前摸摸妻子的頭,輕輕地說一句“寶貝,我愛你”。
有感于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經歷,戴建業經常勸年輕人,“一定要談戀愛,一定要結婚”。過去年輕的時候,他和妻子也經常吵架。可時間越長,兩人感情反倒越好。他認為更重要的在于陪伴,“她要是沒有老公,就慘死了,你說是不是這樣?”
因為要照顧妻子,戴建業陪學生的時間比以前少了很多,他總是在往醫院跑。盡管如此,學校評選“我心目中的好導師”時,他還是高票當選第一名。學識之外,學生們從這位老師身上學到了更寶貴的生活哲學。
年過花甲,戴建業很喜歡白居易在《送隱者一絕》中所說的“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在他看來,人生在世終究是平等的,只有無懼才能帶來持久的快樂。嘗過世間的苦與樂后,他活得更加自在、隨性。
這份真性情,在戴建業的學生朱強國看來,更能代表一種風骨。碩士畢業6年后,朱強國仍記得在《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這本書中,戴建業寫到陶淵明的歸隱時曾用過“養真”和“守拙”兩個詞。“這兩個詞對于戴老師也是合適的。唯其養真,故有風;唯其守拙,故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