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

1951年夏天,18軍在進軍西藏途中,左一為軍長張國華。
在西藏,有很多18軍烈士的墓碑。
在西藏,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18軍將士從未倒下過,他們用墓碑站成了喜馬拉雅群山的模樣。
他們有的犧牲在平叛戰斗中。從1959年到1962年,3年平叛,駐藏部隊損失1551人。他們有的犧牲在進藏路上。進藏沒有路,他們自己筑路。曾有一個排的官兵把身體綁在石壁上打炮眼,忽然間,地震發生了,整個排隨石崖落入了水流湍急的雅礱江,無一生還。在進軍西藏的前兩年,18軍平均每西行434米,就有一名官兵倒下。
60年過去了,那些健在的18軍老兵進入耄耋之年。97歲的陰法唐曾任18軍52師副政委,他的妻子李國柱也是首批進藏的女兵。李國柱對《環球人物》記者說:“我現在每天看完新聞聯播,馬上把頻道切到西藏衛視,想看看那里發生了什么。”18軍軍長張國華的女兒張小康采訪過數百位18軍老兵,他們有的資助了藏族孩子,有的把駐藏的經歷寫成回憶錄……毫無疑問,這些18軍老兵的一生,都深深烙上了西藏印記。
1951年10月,張國華帶領18軍跋山涉水到達拉薩時,迎接他們的,除了藏民的歡迎隊伍,還有四處蔓延的謠言。“解放軍來啦!大喇嘛殺死!小喇嘛丟到河里淹死。”“布達拉宮銅佛流淚了。”有人站在高高的樓臺上朝歡迎人群和入城隊伍扔石子、吐口水。噶廈把18軍部隊安排在拉薩河北岸的沙灘上,并在周圍三面安設軍營,暗暗將18軍主力置于控制之內。
對這些布控,張國華非常清楚,但也胸有成竹。他命令部隊抓緊休息,隨時備戰。因為缺糧嚴重,他決定自己去找噶廈的兩名司曹(噶廈的首席執政官員)魯康娃、洛桑扎西,希望他們賣糧食給18軍。
張國華跨進門口,魯康娃坐在椅子上,沒有正眼看他。“過去,滿清大臣也姓張(指清末駐藏幫辦大臣張蔭棠,他為革新西藏先后提出多條政策,但未能貫徹下去),只在拉薩設了一個衙門,沒帶什么兵,你何必帶這么多軍隊來。”
張國華淡淡一笑:“中國幅員遼闊,姓張的人多嘛。”
魯康娃背對著張國華說:“西藏不歡迎你們,知道嗎?”
張國華不緊不慢地說:“藏漢同屬中華民族一員,不歡迎我們的只是少數人。”“我們到西藏來執行協議,少數人挑撥離間,不許賣糧食,我們正在開荒,會取得豐收的。”
魯康娃譏笑道:“你們在昌都打了勝仗,好得很!不過,我想告訴你,打敗仗雖然難受,餓肚子比打敗仗更難受。”就在一年前,張國華帶領18軍將士打贏昌都戰役。所以,當張國華帶兵進入拉薩時,噶廈的一些上層人士感覺“身處危機之中”。
1952年3月底,在魯康娃和洛桑扎西的策動下,非法組織“人民會議”公然要求解放軍撤出西藏。3月31日,他們以武力包圍中央人民政府駐西藏代表張經武的駐地桑都倉,強行要求張經武接見“人民會議”代表。
針對此次突發事件,中央和西南軍區批準了西藏軍區和工委的應急方案,命154團進入緊急戰備狀態,調52師師部、155團各部、軍區炮兵營兼程進駐拉薩附近。張國華命18軍修筑工事,隨時準備自衛。與此同時,張經武緊急致函達賴喇嘛,表明了中央的態度和解放軍的容忍與克制。信中寫道:“這些反動分子的活動絕不是偶然的,而是有重要的幕后人物有計劃有組織地暗中主持的。對此活動若不立刻制止,勢必造成嚴重不良后果。”

1956年4月,中央人民代表團赴拉薩慶祝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成立,十四世達賴(右二)和十世班禪(左一)在帳篷里歡迎團長陳毅(右三)和副團長張經武(右一)。
“達賴喇嘛也感覺到問題越鬧越大,就邀請張代表上布達拉宮商討事情。”陰法唐回憶說。布達拉宮是當時達賴喇嘛的居所,也是西藏的神經中樞,那里既有噶廈的軍隊,又有武裝僧人,全部荷槍實彈。張國華非常擔心張經武的安危。
但張經武說:“不論出現什么情況,我都必須前往布達拉宮,向達賴喇嘛當面講明中央的態度和我們的立場,同他共同商討處理辦法,表示我們對他的尊重。”“現在,我們有解放軍駐在西藏,我是中央人民政府的代表,又是達賴喇嘛約請我去的,諒那些反動分子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我看他們也沒有這個膽量。”“但如果我回不來,我將和達賴喇嘛一起在布達拉宮觀看同志們的自衛還擊作戰,你們的勝利越快,我平安返回的可能性就越大。”

1951年9月,18軍進藏途中翻越雅安泥巴山。
軍區作戰室里,張國華、譚冠三等神情嚴肅,密切關注著張經武進入布達拉宮的情況。軍區機關、部隊和炮兵營的指戰員都做好了充分的戰斗準備。
到達布達拉宮后,張經武向達賴喇嘛提出撤銷魯康娃和洛桑扎西兩名司曹職務的要求。達賴喇嘛表示,騷亂是不許可的,但對張經武提出的要求不置可否。張經武見此,義正辭嚴,“從即日起,本代表不再承認兩司曹的職務,不再和他們商討任何問題”。
終于,偵察員確定張經武走出了布達拉宮,守候在作戰室的張國華、譚冠三等人松了一口氣。
4月27日,達賴喇嘛下令撤銷魯康娃和洛桑扎西的職務。西藏軍區和西藏地方政府聯合發布公告,宣布“人民會議”為非法組織。但是,西藏的叛亂勢力并未收手,反而越發猖狂。
1958年7月21日,武裝叛亂分子在拉薩以東的墨竹工卡縣伏擊解放軍汽車團運輸車。兩個月后,叛亂分子從西藏地方政府武器庫中取出各種輕重型武器,在南木林縣以東的烏郁鄉,伏擊前往日喀則為當地百姓和邊防部隊進行醫療服務的西藏軍區門診部的車隊,將16名醫護人員全部殺害。
1959年的平叛作戰起始于一場演出。
當年3月初,達賴喇嘛要求到軍區來看演出,時間由達賴喇嘛的近侍官定在3月10日。達賴喇嘛主動要求到軍區來,這是18軍進藏以來的頭一次。陰法唐回憶,“當時軍長張國華在內地養病,軍區工作由譚冠三政委主持”。
3月10日清晨,軍區大院內洋溢著一派節日氣氛,到處張燈結彩,彩旗飛舞,清水灑道。上午11時,譚冠三等軍區領導到軍區禮堂前廳準備迎接嘉賓,僧俗官員也紛至沓來。12時整,喇叭里響起了迎賓曲,一切準備就緒,就等達賴喇嘛,但他遲遲未到。
正在此時,拉薩街道上卻上演了恐怖的場景:愛國進步人士堪窮·索朗降錯被叛匪打死后,遺體被綁在馬尾巴上,拖到市內游街示眾。叛亂分子脅迫群眾上街同他們一道游行,呼喊“西藏獨立了”“漢人滾回去”等口號。2000多名不明真相的群眾涌向羅布林卡,這其中隱藏著300多名攜帶槍支的武裝分子。與此同時,噶廈又從拉薩三大寺廟調集了1400多名武裝僧人進入市區。叛亂一觸即發。
3月15日,張國華帶病飛到北京,準備16日進藏。但他突然接到通知,中央辦公廳安排他和張經武去武漢。在武昌,二人驚喜地見到了毛澤東,聽取了毛澤東對如何處理西藏問題的指示。毛澤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階級本質決定了他們要鬧事,他們總以為還有資本,總是手中發癢。他們要叛亂,無非是想把你張國華趕走嘛。”
張國華向毛澤東報告說他準備這兩天就返回拉薩。毛澤東問他:“你不是身體有病嗎?有病就在內地多治。”
張國華答:“西藏現在這么亂,留在內地睡不著覺。”
毛澤東關切地說:“有病還是要治的,西藏的建設可離不開你這個司令喏。”
這期間,在拉薩,譚冠三3次跟達賴喇嘛通信。達賴喇嘛在3月16日回復的第三封信中說:“我正用巧妙的辦法,在政府官員中從內部劃分進步和反對革命的兩種人的界限。一旦幾天之后,有了足以信賴的人之后,將采取秘密的方式前往軍區。”但沒想到的是,“3月17日晚,達賴就跑了。”陰法唐說。達賴喇嘛與噶倫索康·旺清格勒等人悄悄地從熱瑪崗渡口坐船逃離了拉薩,前往武裝叛亂根據地山南,隨后又逃往印度。
3月20日凌晨3時40分,叛亂武裝在拉薩河熱瑪崗渡口附近首先向控制該渡口的一個解放軍分隊開槍射擊。隨即,盤踞在羅布林卡、藥王山和拉薩城區的叛亂武裝向駐拉薩的黨、政、軍機關和事業單位發起全面進攻。“拉薩的槍聲響了。到處告急啊!郵電局被圍攻了,銀行、貿易公司被圍攻了,到處都打響了,到處都在被圍攻。”時任18軍53師159團副團長吳晨回憶。
譚冠三向中央發出了西藏叛亂情況的電報,中央的回復還沒到,各防區指揮員不斷詢問他處置意見。
“會議上,大家都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必須要平叛。譚冠三脫掉軍大衣,說中央追究責任,由我負責,打!其他的軍區領導也紛紛表示,中央若追究起來,甘愿受罰。”陰法唐說。3月20日10時,駐藏部隊在反復勸阻無效,忍無可忍、讓無可讓的情況下,被迫對武裝叛亂分子還擊。“先打藥王山,控制制高點。把藥王山控制住,就把敵人‘切斷了。再集中兵力打羅布林卡。”吳晨回憶。當天下午5點多,戰斗就結束了,“一代本(藏軍團長)投降,羅布林卡的問題解決了”。拉薩戰役開始后,中共中央、中央軍委及時確定了平息西藏叛亂的方針,同時急速增派部隊入藏作戰。
20日,江孜地區平叛也開始了,但這場戰斗沒有損失一兵一卒,也沒有殺死一個叛亂分子。陰法唐當時帶兵駐守江孜,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叛亂分子事先都有活動,我們也摸清了。所以,沒等他們組織起武裝力量,我們當天就把他們拘捕了。”
經過三天兩夜的戰斗,拉薩的武裝叛亂被18軍平息。3月26日,張國華忍受著強烈的高原反應和血壓升高的病痛回到拉薩,研究山南一戰的作戰方針和行動部署。3月28日,經中央軍委批準,張國華下達了作戰命令。此后,斷斷續續用了3年時間,到1962年3月,中央人民政府向全世界宣告,歷時3年的西藏平叛斗爭勝利結束。
如今,60年過去了,張國華將軍已經去世47年,18軍的番號也早已撤銷。但西藏人民并沒有忘記張將軍和他領導的18軍。
今年3月下旬,《環球人物》記者見到了張國華將軍的女兒張小康。前幾年,她曾到西藏一個村子里走訪。陪她去的當地干部跟老鄉說了一句藏語,大意是,她是張國華將軍的女兒。很快,幾乎所有村民都從家里走了出來,“簡直人山人海,圍著我,獻上的哈達不知有多少。”張小康說。
還有一次,張小康到邊防地區做客,晚上跟門巴族的老鄉唱歌跳舞。其間,有3個藏族同胞走過來說:“張大姐,能不能出來一下,我們想單獨跟你說幾句話。”她原本以為只是簡單問候,沒想到他們極為虔誠地說了這樣幾句話:“你爸爸是我們心中的活佛。他已經化作了雪山,留在了西藏。”
幾年前,張小康寫了一本名為《雪域長歌》的書,記錄了18軍官兵將士進軍西藏、解放西藏、建設西藏故事。寫作之前,她跟一位藏族作家提起這個念頭。那位作家說,要是我寫,書名就叫《十八軍》。“我說這名字太生硬了吧?他卻說:你不懂。在我們藏族人心中,18軍不僅是一個部隊的番號,那是最完美人格的代表。”
為何西藏人如此珍視張國華和18軍這兩個名字?答案可能源于很多個細節。比如,下面這些規章制度:
在新區如須解決某些供給困難時,要有組織地按當地物價采購,連以下單位和零星人員不得亂買,不得強購。
不論部隊、機關,一律不準派用烏拉(藏語,無償勞役)。
藏人送禮可收其一“哈達”,或其他輕微禮物,并回敬“哈達”,及其他適當禮物。
藏人禮節多以鞠躬伸舌表示卑下敬畏之意,我們可以點頭答禮,不得因好奇而嘲笑。
保障西藏人民信教自由,保護喇嘛寺廟,一切宗教設施,不得因好奇而亂動,更不得在群眾中宣傳反迷信,或對宗教不滿的言論。
對俘虜不殺不辱,不沒收私人財物,不動其神誥和吃肉用的小刀;俘虜要給以安慰治療,藏兵尸體要動員群眾按當地風俗妥為安葬。
戰時嚴禁借住或參觀喇嘛寺廟,平時如欲參觀,必須先行接洽,在參觀時不得隨意摸弄佛像,不得吐痰放屁。
這些規章制度,18軍官兵無一例外地嚴格遵守、執行,體現了他們對藏族人民的尊重,對藏族文化的尊重。
進藏的前兩年,因為公路不通、空投困難,18軍一直處在缺糧狀態。在這樣的情況下,因為遵守毛主席“進軍西藏,不吃地方”的指示,部隊不能采購,不能打鳥,不能捕魚,就組織士兵挖野菜,捕捉地老鼠。后來,反動喇嘛們放出風來,說地老鼠是“神物”。為了尊重當地人民的宗教習俗,部隊下令禁止捕捉。
西藏當時多次出現流行病,18軍帶去了醫療隊,給百姓打預防針,開展衛生科學宣傳。18軍進藏前,藏族老百姓常常是找喇嘛“打卦”治病。后來,病人來了,喇嘛們主動把他們介紹給“解放軍醫生”,因為他們自己也在那里治病受惠。

2019年3月26日,97歲高齡的陰法唐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記者專訪,他的身后掛著一幅字,寫的是何為“老西藏精神”。(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讓18軍甘愿如此奉獻,甚至愿意在藏區堅守一生的原因,是他們親眼目睹過農奴社會藏區人民的真實生活。進藏的18軍官兵們,都見過“朗孜夏”(拉薩市舊政府的司法機關)行刑的場面。在拉薩八廊街北段,有座坐西朝東的建筑,里邊墻上掛著各種刑具。臺前的廣場中心豎有幾根大柱子,有的犯人戴著鐵銬和腳鐐被拴在柱子上,向過往行人乞討;有的趴在地上挨鞭子抽,奄奄一息。在舊西藏,農奴主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農奴主的意志就是法律。農奴要絕對服從農奴主的統治,反抗農奴主就是犯法。那時,拉薩的大街上,被剜眼、割鼻、剁腳的乞討者,甚至戴著腳鐐的流放犯人,比比皆是。
1952年的藏歷年初一,時任18軍偵察科參謀王貴目睹了江孜格布西莊園的“新年儀式”,非常震驚。農奴主大年初一都要“請”一些農奴來莊園“喝茶”:租子交得多、聽話的農奴坐在第一排墊子上喝酥油茶;租子交得中等的農奴坐在第二排地板上喝清茶;租子交得最少的或不聽話的農奴,面前擺上一個碩大的臟瓦罐,倒滿冷水,農奴自己不肯喝,管家和家丁就強捏著農奴的口鼻使勁灌。農奴被臟水灌得肚子鼓起,兩眼翻白。整個過程,莊園的主人格布西和夫人就在樓上觀看。
“民主改革前,西藏的農奴制社會是一個殘酷的人間地獄。西藏怎么會這么落后?農奴主階級怎么會這么殘酷?”吳晨回憶起當年18軍對藏族人民的感情時說:“西藏群眾不解放,作為共產黨員,說不過去,非要解放西藏人民不行!”1952年12月,中共西藏軍區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拉薩召開,338名代表一致表示,要向黨中央、毛主席寫下長期建設和保衛西藏的決心書,并發出了“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的誓言。
從上世紀50年代起,張國華等人率領18軍投身西藏的建設中。從金沙江畔到陡峭的山脊,從通天河畔到茫茫的雪山,從可可西里的高原沼澤到波密的原始森林,18軍帶領21個民族組成的筑路大軍,在海拔4000米的世界屋脊上同時修筑了兩條總長度超過4000公里的道路,這就是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在駐藏部隊的幫助下,西藏又有了第一所學校、第一家醫院、第一座電站、第一座機場……
談起自己的父親張國華,張小康說:“我父親就是累死的,他的身體非常不適應高原上的工作,但他一直堅持著。他們這代人就是不會貪生怕死。”張小康有一個姐姐,名叫小難。1950年,在18軍的進藏誓師大會上,3歲的小難咿咿呀呀地給戰士們唱歌。當時很多人說,張國華這是“背女出征”。在大軍將行、萬事繁忙的時刻,小難病倒了、高燒不退,張國華甚至沒有來得及見到小難的最后一面。18軍的老兵常說,小難是他們進藏路上第一個犧牲的生命。張小康長大后,母親很少提起小難。2001年,82歲的母親病重,在彌留之際呼喚的,是小難的名字。在張小康心里,這不僅是母親對女兒的呼喚,更是整個進藏大軍那一代人對西藏的牽掛,是他們用青春、理想、信念、生命詮釋的對祖國的赤子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