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琪

近年來,中國美食正日漸成為人們關注與討論的焦點。廣受歡迎的《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紀錄片詳盡地展現了中國各地美食的制作經過;最近的《風味人間》紀錄片更跨出國門,尋味足跡遍布全球5大洲20多個國家,用特寫鏡頭和家庭故事記錄中國人乃至全人類準備美食與品嘗美食的盛景。
《白雪豬頭》的記憶
在部分外來觀察者的眼中,中國人對吃的熱情可能與饑荒的記憶有關。
在蘇童的小說《白雪豬頭》里,豬頭更是成為了食物不那么充裕時代的家庭溫情的象征。小說從母親買不到豬頭肉的困境寫起。母親凌晨就去肉鋪排隊,可是怎么都買不到豬頭肉,她明明看見肉聯廠送來了8只豬頭,4只大的,4只小的,可是只放出來了4只小豬頭,另外4只被別人套關系預訂走了。
小說是這樣寫母親看到鄰居家豬頭的艷羨之情的,“我母親的一只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豬的兩片肥大的耳朵。她嘆了口氣,說,好,好,多大的一只大豬頭啊!”母親并不是自己饞,而是家里孩子多,要吃肉。母親決定利用自己的縫紉特長,為肉鋪員工的小孩做衣服,以此來爭取肉鋪的豬頭。做衣服的時候,她卻唉聲嘆氣,因為肉鋪員工小孩的腿一個比一個長,給的布料根本不夠用,她想,“一定是骨頭湯喝多了吧。”
汪朗在《食之白話》里寫,豬頭不怎么受人待見,最初是窮人的吃食,大戶人家是不屑與豬頭為伍的。然而蘇童筆下的這家人卻將豬頭看作是極其珍貴的美食,孩子們最終在雪地里看到了別人送來的豬頭,那場景如同顯圣的奇跡,“女人的手里提著兩只豬頭,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大豬頭……兩只大豬頭的耳朵和腦袋上也覆蓋著白雪,看上去風塵仆仆。”對于正成長的孩子來說,豬頭不僅滿足了食欲,還象征著母親和家庭的溫情。
《美食家》與飲饌藝術
《白雪豬頭》講述的是饑餓年代里家人挨餓、兒童營養不良的問題,而陸文夫的《美食家》則更接近逯耀東所說的逝去的飲饌藝術,這種美食藝術與充分承認、尊重人的食欲有關。
《美食家》講述的是平民出身、投身革命的“我”與講究吃喝之道的“美食家”之間,從“舊社會”一直到“新時期”的口味之爭。“美食家”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去蘇州的朱鴻興吃一碗面,他不光對面的硬度、湯料、蒜葉有講究,對面湯是不是頭湯也有講究;而“我”出身貧苦,為了給家里掙點飯錢,不得不受他差遣幫他跑腿。
進入新時代之后,美食家憑借對菜肴口味的出色記憶和分析,再一次被邀請到飯店傳授美食知識。他講起蘇州菜的風味,除了甜還有鹽,鹽能吊百味,百味吊出隱而不見。人們佩服他,問他這些知識是從哪兒來的,他說,“這門學問一不能靠師承,二不能靠書本,全憑多年的積累。”人們于是尊稱他為“美食家”。
人人都吃,卻有人食而不知味,美食家能夠將其中的奧秘道出,在經歷了饑餓時代的人們看來,這個美食家已經不再是貪圖享樂的代稱,而近乎成為了解人性、尊重人性的專家。
中國人熱愛吃,談論吃,不僅僅是出于饑餓的記憶,而是因為,吃,一方面聯結著昔日家庭溫情,另一方面也象征著正在消逝的飲饌藝術。然而,在人們普遍遠離故土、漂泊在外的今日,也許我們更應該問的是,美食是否如同許多美食家所言那般,注定出自家庭制作、最好是不可復制的本地風味?相比之下,遠離地道鄉土的、批量制作的外賣餐食,是否就不值一提呢?這個問題,或許比懷念昔日家庭溫情與飲饌藝術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