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大象關(guān)進冰箱
2019-04-11 02:00:26
第一財經(jīng) 2019年1期
“你想去嗎？我們單位年會可以帶家屬。”小孟的丈夫問她，她頭也沒抬。
不去。有什么好去的。不去，她連睡褲都不用脫去。去，要產(chǎn)生80件多余事項。翻衣柜，配鞋子，系絲巾，描眉毛，涂睫毛，全方位的修葺，然后跟一幫不熟的人吃個氣氛一般的飯，聽幾個不好笑的笑話，看幾段僵硬的抖音上學(xué)來的舞姿……再各回各家。
何必呢？
連搞笑小視頻都懶得點開嫌無聊浪費時間的小孟是不可能屈尊眾樂樂的。倒也并非天生討厭社交，是這幾年想開了，意識到了基礎(chǔ)社交已經(jīng)無法改變她這類人的命運了。
那些或許有用的“高階”人際關(guān)系呢，遇不到，也攀不起。人山人海，接踵摩肩，都只能擦身而過。唯有靠自己，老老實實賺點真實的銀兩，才是現(xiàn)實主義，其他都是扯犢子。
這幾年也算勤勉務(wù)實，腦子轉(zhuǎn)速也夠，事業(y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入也處在增長的軸線里，但一切仍是泡在水里的感覺。賺完一年的錢，只能埋頭接著再賺滿第二年，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遠(yuǎn)遠(yuǎn)不夠上岸的資格。
兩人有時歪在沙發(fā)上，互相真誠地交換思想：你說賺多少錢就夠了。為了防止話題走勢過分虛無，他們還會再謹(jǐn)慎地補充一句：不是說那些浮夸的生活方式啦，就以比平常標(biāo)準(zhǔn)略高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
兩人得出的結(jié)論是除去自住的一兩套房子之外，有3000萬應(yīng)該差不多了。“你掙1000萬，我掙2000萬。”小孟的丈夫分配了這個任務(wù)，就像將大象關(guān)進冰箱只需要打開冰箱門，再合上冰箱門一 樣。
一般夫妻到這應(yīng)該就會訕訕一笑止步于此了。但小孟和與她心意相投的丈夫不一樣。二人還會暢想假如有這么多錢，會過怎樣的生活：首先房子沒必要升級很多，豪宅就別想了，2000萬元存銀行大額訂單，估計一年的利息就可以對沖多數(shù)尋常開銷了，剩下的做點小投資，吃吃逛逛，另外過年可以不回老家了……
不得不說，這兩人匹配度還挺高的，既有著相似的、花哨的、余生皆假期式生活理想，又都鐘愛著這種沒譜的、不花錢的自由浮想。別的兩口子聊都可能聊不到一塊，他們卻連幻想都能想一塊。這樣的生活對小孟來說，只要不遭遇外來的刺激，是可以接受的。自覺地謀生，同時自得其樂。但是，該來的刺激還是會來。
獨自參加完公司年會的丈夫回到家后，帶來了幾個消息，何志強兩口子要邀請他們參加小孩的3歲生日宴。何志強農(nóng)歷新年后就會跳槽到一家錢更多的公司，職位也升得更高了。他的第二個孩子剛剛半歲，兒女雙全，老婆據(jù)說容光煥發(fā)，一點看不出3年生了兩個孩子……
何志強當(dāng)初還是小孟丈夫牽線進來這家公司的。沒想到，后來者居上。按說身邊朋友發(fā)展得更好，也是常有的事。不可能個個去嫉妒，但遇到資質(zhì)平凡的熟人接二連三發(fā)跡，還是有點傷情緒的。
小孟不由得煩躁起來，為什么同在一個公司，顯得更有前途的是夸夸其談的他？為什么他都抓住了風(fēng)口而沉穩(wěn)的老公沒有并且沒有顯露焦慮？順便又想到3000萬元的遙遙無期，她沒好氣地說，“要去你自己去。”
“別啊，離得也不遠(yuǎn)，人家很誠心邀請的，咱們孩子跟他家大寶過去也在一起玩過，難得有年齡相似的小伙伴，讓他們聚一下不挺好嗎，總比憋在家好是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缺心眼的丈夫仍在試圖用兒童社交這一套來說服妻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何志強超越，才是導(dǎo)致她情緒不佳的禍因。
小孟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原因是她想起來可能還有個人情要還掉，“就去湊湊熱鬧看看春風(fēng)得意的何志強吧。”她心里跟自己打起了商量。
幾天后，他們一家三口穿著講究地出現(xiàn)在何志強的家中。兒子率先被一堵墻吸引住了。上面有幾十只藍(lán)白氣球，有佩奇和它的朋友，布朗熊和可妮兔之類的鋁膜氣球，還有粉色的拉旗，閃閃的LED串燈，巨大的HAPPY與金色數(shù)字3。
不懂行情的人看到這畫面，會感慨這是多么精心和豪華的陣容，實際上在淘寶搜“生日布置”，可以搜瞬間出來上萬家店鋪，幾十塊錢就能搞定全套，還送黏膠和打氣筒。小孟心里門清，嘴里說著“哇哦，好漂亮，是不是？寶寶你去摸摸佩奇吧！”仿佛過去自己從未參與布置過，仿佛這些網(wǎng)商同款真的有什么特別之處。
他們帶了盒茶葉，給小壽星送上了一盒樂高玩具。平常生日而已，沒有必要送多么貴重的東西，300塊錢的預(yù)算就足夠了，事先小孟是這樣想的。所以當(dāng)她的小樂高禮盒淹沒在眾多禮盒之中，顯得十分不起眼時，她還是小小地緊張了一 下。
看上去，這家的好朋友們都還挺浮夸的，又不是一周歲，又不是滿月酒，需要這么煞有其事嗎？她嘴角一撇，給自己找到了臺階。
客人里有一多半她都不認(rèn)識，有一個之前耳聞過，何志強老婆的同學(xué)孔小姐，也是小孟“莫須有”的前競爭者。據(jù)說何志強的老婆茜茜曾經(jīng)有意撮合過孔小姐和小孟老公，沒有成，也沒有約會過，大家在初始階段就道了珍重。
說不清是互相沒有看對眼，還是主要因為女方?jīng)]有看上男方。通常來說，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老公當(dāng)年有什么呀，別說當(dāng)年，現(xiàn)在不也沒啥嗎？年輕時比眼下瘦一點，也帥那么一點，但打蚊子喂象，根本不頂用。前景不明，家底不厚，孔小姐對這一掛的人壓根沒興趣。不炒期貨，只挑現(xiàn)貨。這也對，要是真跟了他，也只能跟自己一樣癱在沙發(fā)上暢想3000萬了。
如今的小孔離揚眉吐氣還差一點點火候，多金男攀是攀到了，但還是臨時工，沒有轉(zhuǎn)正。那男的聽說也是花花腸子，家里老頭老太太還挺大官威，總之，洪桐縣里沒好人，只能想想錢的好處 了。
這些都是過去聽來的閑話，小孔小孟頭一次碰面，雙方都保持著矜持，互相小弧度地微笑了一下。大家都沒有什么可說的。
暗中較量，可能也會吧，陌生女人之間很難不互相打量一番。但大家半斤對八兩，沒有懸殊的差距，以局外人的角度說，孔小姐穿著更華麗貴氣一點，皮膚狀態(tài)也更好一點，打針的臉盡管還是有點不自然，但光潔是不容詆毀的。小孟呢，勝在氣質(zhì)獨特一點。
不過，兩人不在一個賽場，互相不將對方視作對手，此番打量，不過是出于同齡人的好奇之心。小孔心里，孟小姐不過是一個尋常付房貸之徒，普通中產(chǎn)，或者條件略好的中產(chǎn)，找了一個自己老早淘汰的男人當(dāng)老公；小孟眼里，孔小姐還不如耳聞呢，一股來路不正的俗艷氣息。
在這略有點尷尬的時候，何志強的老婆適時地介入了。她端來了點心和茶，“來嘗嘗，跟你們說，我這個草莓醬更好吃，自己做的噢，真正的綠色食品。”
恭維話開始密集地出現(xiàn)。作為請客的女主人，她的確更有理由受到愛戴。
現(xiàn)代女性靠子宮得來幾只包，還挺美滋滋，當(dāng)作是丈夫?qū)欁约骸⒍约簛磙未怠?/blockquote>“茜茜，你這果醬還可以做一罐嗎？我給老太太送去，她那個嘴刁得要死，就好吃甜的，還沒糖尿病，也是該她享福命，噢，對了，過兩天有個衣服品牌請我去看他們的新品發(fā)售，VIP提前看那種，茜茜你也一起吧。”孔小姐和她的茜茜同學(xué)開始聊這些可以輔助證明她過得滋潤的事件了。茜茜同學(xué)也巧妙地接住她的梗，問一些類似“什么新品發(fā)布呀”的問題，“咳，其實就是去吃吃喝喝，要是沒有人陪，我都懶得去了，還是包包得勁，買什么都不如包。”“上次我見你背Delvaux限量版好看呢，那只多少錢？”“你說白色那個嗎？5萬多吧。”
兩人聊得熱絡(luò)而具體，仿佛在評點自己的指甲蓋哪個做得好哪個做得次，當(dāng)然何志強的老婆底氣還是差了許多，更多只是在做一個捧哏的活。畢竟家里倆孩子呢，何志強的錢也不是刮來的，最近背的那只郵差包，估計也就是生老二之后，作為某種獎勵得來的—也挺可悲的不是嗎，現(xiàn)代女性靠子宮得來幾只包，還都挺美滋滋呢，當(dāng)作是丈夫?qū)欁约骸⒍约盒囊獾臉?biāo)志，天天掛身上尬吹。
小孟沒有插嘴的空間，也不太屑于參與進去。“趕緊開飯吧，以后也沒有什么來往的必要了。”她默默地立了一個flag。再抬頭，發(fā)現(xiàn)丈夫正和何志強聊得合不攏嘴。
回家的路上，她的丈夫解釋是在聊一個共同的同事的糗事，來都來了，沒有必要顯得很“各色”，何志強的高升也是人家自己爭來的，不要急，他自己也會有發(fā)達的一天。聽到這，孟小姐望向了窗外，when？how？恐怕又是一個將大象關(guān)進冰箱的問題。
